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明月下凉州>第十一章

又过一阵,秋意渐深,刘瞻准备停当,不日便要启程去往凉州。临行之前,特意赶在休沐时去晋王傅袁沐府上辞行,恭听教诲。

“见过王傅。”刘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刘瞻身为亲王,爵居一品,袁沐乃是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虽为宰相,却仅有三品。因此待刘瞻见礼罢,他也回了一礼,“殿下选得好封国。”

刘瞻一怔,不知何意,“请王傅教我。”

袁沐道:“殿下可知,近日来草原兵马调动频繁,蠢蠢欲动,恐怕不是今年,便是明年,两国边境,定有大事。”

“瞻略有耳闻。”刘瞻点一点头,“不知王傅以为,于我而言,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与坏事,全在殿下志向如何。”袁沐捻须,“殿下若只志在富贵,那便是坏事。可既然凉州封地是殿下自己求来的,臣料殿下志不在此,于殿下而言,当是件好事除非殿下还有更大的志向……”

刘瞻忙道:“刘瞻省得!瞻此去乃是为安定边疆、拱卫帝室,若有区区私衷,也不过是为了个人的功业,岂敢复有他想”

袁沐两只略显老态的眼睛微微虚起,几条皱纹从里面爬出来,“既如此,臣便没有要嘱托的了。”

刘瞻见他无话,正要告退,忽然见一宫人匆匆而来,“袁相,陛下有请!请大人速速入宫。”宫人一偏头,瞧见一旁的刘瞻,忙又道:“晋王殿下在此,还请同入宫去,陛下于紫宸殿传召。”

刘瞻与袁沐对视一眼,不敢耽搁,匆匆起身。

两人乘车入宫,总管赵多早侍立在侧。赵多品爵虽不及二人,却咫尺天颜,袁沐见了他,微微颔首致意,低声问道:“赵总管,不知陛下急召我等,所为何事?”

平日里大臣觐见雍帝之前,总要先觑一眼赵多的面色。若是见他笑容可掬、满面春风,心里便是一松;若见他眉头紧锁,微微摇头,心里便是一紧。袁沐一面问,一面瞧着赵多的脸色,见他两道眉头深深皱起,嘴角向下撇着,暗道:看来是祸非福。

赵多对二人见了礼,随后道:“国家大事,仆岂敢与闻?请二位速至紫宸殿议事,到时便知。”

袁沐见他不肯透一点口风,更感兹事体大,不敢耽搁,便即往紫宸殿赶去。刘瞻也作同想,跟着一起加快了些脚步。

这时云浓风紧,空气中带着一种憋闷的潮气。刘瞻仰面瞧瞧,但见铅灰色的云低低压在房顶上,虽是正午,却瞧不见太阳,只能瞧见云层后面朦朦胧胧一轮土黄色的光晕。

一场暴雨要来了。刘瞻忽然想起一月之前捡到十四的那个夜里,也下着瓢泼大雨,不知这一次,漫天风雨又要带来什么消息。

进入紫宸殿,几位宰相早已端坐在里面,刘瞻粗粗扫过,见到秦恭竟也在列,心里忽地一跳看来袁沐说的不错,北边果真有大事了。

本朝召对延英,按制只有宰相几人与注记官可入阁与闻,从无亲王随侍的先例。刘瞻猜想是凉州生变,这才破例传召自己,对几位宰相一一见礼后,自觉坐在外侧。

两人落座后不久,雍帝便至。他铁青着脸,将一份战报拍在案上,“诸公,自己看罢!”

几人纷纷传阅军报,刘瞻最后一个拿到,低头一看,夏人竟发大军进逼瓜州,将郊畿劫掠一空,更又围城数日不去。为首大将,乃是素有草原第一猛士之称的贺鲁涅达。

半晌无人出声,过了一阵,尚书令刘景当先开口。

“今春,我大雍与夏歃血订盟,约定两国交好,互不相侵。为表诚意,首开边贸,让两家互通有无;更又重馈厚遗,所赠金银,何止百万?珍奇异宝,更不知凡几。只为塞尘不起,边境无事。”

他为雍帝胞弟,因此说话时无甚顾忌。只见他沉着脸环顾众人,手敲桌案,直言道:“才不到半年过去,葛逻禄竟胆敢撕毁盟约,人之无信,乃至于此!莫不是以为我大雍当真无人么?”

说罢,看向雍帝,要听他如何处置。雍帝脸色如生铁一般,两手搁在案上,微微攥起,却不说话。

中书令陈潜接着道:“往年每到这个时候,边境总有些龃龉。盖因长城以北,他那边秋高马肥,兵势正盛;长城以南,这边又正值谷稻结穗,屯田的军士要下地收获不说,夏人趁我稻熟之际南下劫掠,所获自也远胜往日。”

他虽已至花甲之年,和秦恭同岁,可面白无须,并无半分老态,举手之间,略有几分轻佻,众人早已习惯,只刘景素与他不和,闻言冷嗤一声,“右相所言,莫非是说夏人入寇,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非也,”陈潜转向雍帝,“陛下恕臣直言,形势如此,一纸盟约恐怕未必济事。今秋早寒,夏人无过冬之策,是以胡马南侵,倒也不足为怪。狄罕联结草原诸部,兵马正强,岂会安居?即便订盟,今岁不战,明年不征,到了后年却也逃不过去,还望陛下早做打算。

刘景听他言语之间似有一战之意,倒与自己相合,勉为其难赞同道:“皇兄,臣弟也赞同右相之论。”

“前者国家同夏人订盟,是因天下初定,百姓亟待休养生息……”侍中蒯茂从旁开口,他年过古稀,须发尽白,脸上皱纹密布,俨然一张古树树皮,两只眼睛似睁未睁,即便正在开口说话,众人从旁看去,仍疑心他已打起了瞌睡。

“若是轻起战端,敢问陛下,钱粮从何而来?”

他掰着手指,细细算起账来,“国初以来,百废待兴,朝廷劝课农桑,减免了许多地方的赋税,这是其一。各地治官署、修学校、辟农田、兴水利,耗资甚巨,这是其二。陛下修缮殿宇、建造行宫、筑封禅台,大兴土木;秋夏出行,冬春射猎;为食荔枝,八百里马蹄相叠……这是其三。陛下岂能不虑?”

他说到后来,矛头隐隐指向雍帝,众人听来,无人敢吱一声,雍帝轻轻咳嗽,错开眼去。

蒯茂说完,便即阖目而坐,看着似乎当真打起了瞌睡。中书侍郎褚和接着道:“陛下,眼下胡氛日亟,固然是我心头之患,然而左相所言,还望陛下三思。”

他声音琅然,如鸣环,对众人侃侃而谈,颌下一部美髯微微扬起,令人心旷神怡,“如今各处都要用钱,国帑空虚,便说那黄河水患,久已成灾,从先丞相王文昭公时起,便有治水之议。惜乎彼时国家战事频仍,无暇他顾,只得暂时搁置,为害至今,许多地方水位甚至已超出城墙,全凭一道堤坝拦着,已是危如累卵。”

“前年朝廷刚刚定下了宽河固堤的百年之计,一旦动工,所征民夫,在数十万之间;所徙百姓,更不下百万之众!陛下若在此时出兵,若不征调大军,则无济于事,明年胡人定又卷土重来;若果真大军致讨,恐怕縻费巨亿,这个无底的窟窿,不知到时拿什么来填?”

他这一番话,正说中雍帝心事,雍帝深深叹一口气,转向秦恭,“敬仁,你如何看?”

秦恭身形笔挺,坐如青松。他侧颈伤口本就不深,现在已只剩下淡淡的疤痕,闻言正色答道:“陛下要战,臣愿统貔貅之师,蹀血虏廷,以宁靖圣朝。陛下若不战,臣也可据城自守,保北境无事。臣为武夫,是战是守,全凭陛下圣裁。”

雍帝不语,一时间沉吟未决。见状,从方才起便一直未出声的袁沐从旁道:“陛下所虑者,虚竭民力乃心腹之忧,胡马南窥为肘腋之患,一者缓,一者急。”

他方才默不出声,察言观色,早号准了雍帝的脉,“依臣看来,心腹之忧可徐徐图之,肘腋之患却易生变!此患不除,葛逻禄年年犯我边鄙,便是想要休养生息,如何可得?”

“正是!”刘景切齿道:“数年以来,北境山夷纷然,年年皆来掳掠,凉州边民苦不堪言,多少人携儿带女、举家而逃,漫山遍野尽是无人耕种的荒田。其地既穷,又有养兵备胡之费,全赖朝廷济以钱粮,才维持至今。此便如人身上生疮,流血不愈,虽暂时无事,可长此以往,将如之奈何?”

“今我大雍控弦百万,皇兄威加海内,内有贤臣,外有良将,为子孙后代计,何不毕其功于一役,令胡尘不起、四境皆安,那时再休养生息不迟!”

雍帝神色微动,转头看向刘瞻,“晋王,你怎么看?”

刘瞻心神一整,当即起身,沉吟片刻道:“儿臣也赞同大将军之论。不论是战是和,总要保凉州无事。”

窗外忽然传来隆隆一阵雷声,将他后面的话吞了进去。他微微低下头,仍是未看雍帝的眼睛。

但听得“哗啦”一声,大殿的窗户忽然被吹开,一阵狂风乱卷,殿中灯火一齐深深伏倒,拉长了身子,仿佛一面面在风中扑棱棱动的小旗,一瞬间便被摘去了一半。

殿内忽地一暗,大风随后而至,霎时将诸人袍袖灌满。案上那张军报飞出去,连跌几个跟头,拍在朱红色的廊柱上,犹自响动不止。

刘瞻在这风中嗅到一阵水汽的湿潮,混合着尘土的香气,最后,又嗅到一股似有还无的血腥气味。他听到前面传来细微的声响,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战栗,却并非是因为害怕,反而好像正隐隐期待着什么。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来。

窗外,滚雷砰訇声如截铁,电火穿云翻似金蛇,雍帝沉重地叹了一声,推开桌案,缓缓站起。

殿内诸人之心也被悬起,几双眼睛一齐落在他身上。又一道雷声滚落,在窗外炸开,却仍不闻雨声。

“欲致太平,总不如意。”雍帝淡淡道:“那就和他碰一碰罢。”

他此话出口,轻飘飘一句,可落在地上、落在殿内诸人心中、落在大雍的九州万方之地,却足有千钧之力,轰然而响。从此以后,长城内外,不知要洒下多少鲜血,更不知有多少血性男儿从此扬名立万,又有多少孤儿寡母泪涌如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