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明月下凉州>第八章

那一日狄震从猎场出来,影七瞧见他面色不豫,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主上不说,他自然也不会去问。

夜里回到驿馆,他守在门外,听主上发了好一通火,孟孝良低声劝道:“太子息怒。雍帝不在朝中,反而特意选在猎场接见咱们,是为着什么?”

主上声音带着愠怒,“为着什么?无非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罢了!还能是为着什么?”

“非也非也,”孟孝良声音微微抖动,看样子摇了摇头,“雍帝先示我以军容之盛,又显露一手骑射之技,太子试想,难道他是为着炫耀么?”

主上没有出声,似乎正在沉吟。

孟孝良的声音又响起,“依我看来,其实这正说明雍帝心怯,不敢与我交战!不然他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虚张声势?”

屋中半晌无人说话,过了一阵,主上才道:“不错。叫得越凶的狗越不会咬人,只有一声不吭的狗,才会冷不丁给你一口。”

“可是……”他话锋一转,“我瞧他朝中甚是富庶,手下健儿也是能征惯战之人,他因何生怯?”

孟孝良道:“太子所见繁华,那只是长安的繁华。咱们来时,太子也瞧见了,这一路上放眼望去,尽是无人耕种的荒田,国贫民困,可想而知。”

“这我倒未曾注意到。”

“太子注意不到也是正常,下官是汉人,自然瞧得更清楚些。”孟孝良递出一个台阶,“前些年里,中原诸侯割据,连年征战,百姓即便不说是十室九空,那也只剩下十之二三。他初有其国,坐之未稳,岂敢与我角力?”

“嗯,此言有理。”主上沉吟片刻,忽然微微提高了声音,“那便是说,我动作再大,他也未必敢征发大军与我开战。”

影七听见屋中一阵响动,是主上站了起来,正在来回踱步,“今秋天气冷得甚快,恐怕冬天不大好过。虽说刚刚签订了盟约,呵呵……”他发出一声冷笑,“可谁都知道那不过就是一张废纸罢了。我回去就禀告父汗,咱们好好地商议一番,等他们将盟书中约好的东西送来,咱们……”

主上没再向后说,取而代之的是手掌拍在桌案上的一声轻响。影七目不斜视地站着,他知道,无论两国是战是和,同他都不相干。

后来主上北还,他作为一颗钉子被楔在了长安,一连半年没有任何消息,直到两日前,他接到一道重要性更在他性命之上的三羽密令他要在雍帝立太子那一日,刺杀大将军秦恭。

他只有一天时间准备。秦恭位高权重,护卫周密,外出之时前后皆有甲士保护,想要在外刺杀他,殊为不易。因此动手之处只能选在他府中,在家中他难免放松防备,下手更易成功。

两天前,他提前来到大将军府附近,见秦府附近树木早被芟伐净尽,附近既无居高临下之处,又无藏身之所,想要刺杀他,只能潜入进去,再伺机下手。

可秦府剑戟森严,侍卫巡视昼夜不懈,以如此守备,想要潜入谈何容易?他虽是影卫,极擅隐藏身形,可刺杀当日潜进府中,也着实费了一番力气。

进得秦府,几乎没有能借以隐蔽之处,他只得趁着夜色,在巡视的侍卫中间,不住变换着藏身之所,借着气息不显、脚步无声,这才勉强挨到夜深,秦恭在其子秦桐陪伴下终于回到府中。

秦恭得子稍晚,他今年虽已届耳顺之年,其子却只二十七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秦桐原本在河内任果毅都尉一职,因着要参加立储大典,兼防区调动、回京述职,这才暂回长安,和秦恭一同归家。

有他在一旁,少了几分胜算。影七躲在暗处,耐心地等待着,以求一个一击毙命的时机。

他看着秦恭和秦桐一齐穿过院子,秦恭走上两级台阶,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你回京之后,有没有拜会过晋王?”

秦桐一怔,“还没有,儿子想明日再去。”

秦恭在台阶上站定,“你自小入宫为他伴读,你二人之间,虽无君臣之义,却也有一半主仆之情。此次回京,于情于理,都要先拜会他才是。”

“呃……”秦桐神情有几分犹豫,“父亲说的是。只是方一回京,便去晋王府上,恐怕……恐怕太子多心。”

秦恭叹一口气,“人之忠也,犹鱼之有渊。我老了,你自己慢慢想吧。”说完挥挥手,抬脚回到屋中。他步伐沉稳、有力,可苍老之态终究掩藏不住。秦桐见父亲关上了门,怔了一怔,也即告退。

影七又耐心等了片刻,见秦恭熄了灯躺在床上,已然睡熟,悄声挽起袖子,露出下面的袖弩。

“殿下你瞧……喂、喂!你怎么了?”

一道焦急的声音响起,将影七拉了回来。他感到身体被人抬了起来,好像有几只手按在他身上,在他身上摸索着什么东西。眼前之景又摇晃起来,模模糊糊之中,他瞧见刘瞻那两只乌云般的眼睛,正向着自己靠近过来,随后他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水生解开他身上的白布,露出里面涌血的伤口,“殿下,怎么办?药都被血冲走了。”

刘瞻瞧着他伤口的血流得吓人,也没有主意,“那就多洒点试试,把一瓶药都倒上去。”

水生心想,反正昨天留下的药多,一狠心,倒过瓶子,把整瓶药粉都洒在他伤口上面,竟当真把血口子给糊住了。眼见着出血越来越少,他看向刘瞻,喜道:“殿下,当真止住了,这法子有用!”

他说完,作势要给影七重新把伤口包上,却被刘瞻打断,“等等,你先将他身上擦干净了。”

水生应了,打来温水,拿毛巾给影七擦去了身上血迹。刘瞻从旁看着,一声不出。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身体,骨骼匀称,肌肉结实,胸口上的肌肉微微鼓起,两根刀琢出的线从肚子一路延伸到腹股沟去,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造物如此偏心于他可这样一幅身体,偏偏有一双丧家之犬的可怜眼睛。

刘瞻瞧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他方才没有和萧宏义讲,像这样的一双眼睛是无论如何做不得假的。

“殿下,秦桐来府上了,现在正在外面,见不见?”正思索间,家丁忽然进屋通报。刘瞻错开眼,收回了视线,闻言笑了一笑,“见,为何不见?”

秦桐已经回京几日,不曾来见过自己,等太子登基,第二日一早他便来了。他昨夜在太子府邸的祝贺之词,早经人传到了他府上,刘瞻来到厅中见到秦桐,瞧着这个多年好友,心中暗道:人心似水,那也是人之常情。

他面上丝毫不露异色,似乎全无芥蒂,同秦桐寒暄一阵,忽然关心道:“大将军无事罢?”

秦桐点点头,“天幸那刺客失了手,家父受伤不重,不久便能养好了。”

“那便好。昨夜是怎么回事?”刘瞻状似无意问道。转念一想,自己窝藏了刺伤秦恭的刺客,算起来似乎还是他对不起秦桐更多些。

“哎,此事说来也巧!若没有那么多巧合,恐怕家父早已无幸了。”秦桐毫不起疑,对他和盘托出,“昨日典礼过后,陛下正好赏赐给家父一件西南进献的金丝软甲,这是一巧。家父回到家,看到家里的石狮子断了一爪,乃是大凶之兆。久在军旅之人,多少都有些迷信这个,所以就将金丝软甲贴身穿在身上。这软甲十分轻薄,穿上后从衣服外面看不出来,可是却能刀枪不入,这是二巧。”

“夜里他睡觉时,软甲上忽然一响,家父身上一痛,惊醒过来,见到身旁竟落了一只弩箭。事后想来,那箭原本是朝着他脖颈射来,只是他那时恰好翻了一身,箭便打在了软甲上,这是三巧。”

“父亲随即高呼,侍卫相隔仅仅几步,即刻便至,但毕竟再快也要几个吐息。事后瞧那刺客身手,若是趁此时机逃跑,其实足可以全身而退,他却反而破门而入,想要强杀家父,看来是个死士,幕后主使定要取家父性命不可。”

“那刺客现出身形,先是对着家父头上又射出一箭,被家父顺手扯过被子挡下,袖弩力小,没穿过来。可这时他人已经抢上近前,拨开被子,拔出匕首,刺向家父咽喉。家父想要从床头拔剑,一时不及拔出,他匕首已经刺到。”

他说到这里,声音快起来,“幸好家父每天夜里都要服一副药,那一日休息太晚,忘记服了。侍女煎好了药,正从后门进来,见了刺客,情急之下把手中药向他掷去,正泼在刺客手臂上,他吃了痛,那一下便刺歪了,没刺中咽喉要害,只刺伤了家父脖子,家父反而趁势拔出了剑,此是四巧。”

“这时候几个侍卫已经抢进门中,我当时还未睡下,正巧在调弓,顺手拿起,也赶到了院里。两个侍卫离刺客最近,见情势危急,也顾不得留活口,挥刀朝他背后砍去,我亦射出一箭。没想到那刺客可当真是悍不畏死,竟不闪不避,拼着让人两刀砍在身上,也要非杀家父不可,朝着他又挥出匕首。家父年迈,又受了伤,虽然拔出了剑,可招架不住,眼看着家父要被刺中,天幸我射出的那一箭刚好赶到,正中那刺客后心,他手上力气小了,被家父举剑格下。”

“若我当时不是恰好有弓箭在手,以当时情势,势必不及相救,这是第五巧。”他说到这里,想起昨夜危急,额头上仍不由得淌下两道冷汗,“这时候我府中侍卫的两刀也砍在他身上,他身受重伤,两个侍卫又已挡在家父身前,还有三个已进了门中。想来是他认定刺杀已经失败,也不纠缠,当即便翻窗而出,翻出时仍不死心,又朝着家父射出几只袖弩,被侍卫挡下大半。其中一箭甚是刁钻,幸好府中侍卫忠心,伏在家父身上,拿身体给他挡了下来。”

“我见这刺客要跑,对他一连射出几箭。估计是院中安静,教他听见了风声,他没回头看上一眼,竟然尽数躲过,一涌身便翻过墙去。”秦桐叹出一口气,“说来惭愧,我府中之人,再如何不才,也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可这人身上受伤,最后竟无一人追得上他,就这么眼睁睁地让他跑了。”

刘瞻听着昨夜之事,虽未亲眼所见,却也颇觉惊心动魄,“无论如何,大将军无事便好。”

他回忆着捡来那人身上的伤口,其他各处都能对上,只除了脖颈上的那处伤,追问道:“那刺客窜逃时便只受了这些伤么?”

秦桐理解错了意思,脸上一红,“下人无能,伤口确实都不致命。”

刘瞻沉吟道:“看来刺客伤得不重,以他的身手,恐怕已不知流窜至何处去了。小小一座城楼,未必拦得住他。”

秦桐点点头,“昨夜府中家丁牵着猎狗,一路顺着血迹寻找,可是血迹到了一个小巷就断了,恐怕这人有同伙接应,那便更不易找了。”

刘瞻瞧着他,几次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掩饰性地拿起茶杯,遮住小半张脸,回忆起秦桐方才描述的那场刺杀,忽然叹了口气。

“矢忠竭诚,输肝剖胆,能效死节,倒也算得上是‘士’了。”

秦桐初时听他竟然称赞刺伤了自己父亲的刺客,微微一愣,可随即不知想到什么,脸上忽地一烫,神情不自在起来。

刘瞻也反应过来,自知言语有失,忙岔开了话题,同他闲聊起朝中之事,说到有趣处,两人相对而笑,仿佛和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