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现代言情>消夏>第57章

  贺璞宁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窗帘没有合上,此时静静地垂在角落,阳光争先恐后地挤进来,整个房间都泛着流动的金黄色,明晃晃地打在人的身上。

  大脑还没从昨夜的宿醉中完全苏醒过来,传出一阵一阵钝钝的疼痛。贺璞宁揉了揉眉心,摸到床头的手机看了眼屏幕,才发现时间居然已经逾近中午了。

  工作以来,这还是他头一回迟到。

  窗外的天空是一片澄澈的蓝,飘着轻薄如羽的毛卷云,预示着今日明媚和煦的天气。淅淅沥沥下了小半个月的雨,北京终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晴天。

  贺璞宁却无暇顾及这些。

  闹钟不知为何没有如约响起,脑海里仍旧混混沌沌,只记得昨夜被同事灌了许多酒。他原本有很好的自控力,酒量也并不算低,昨晚却不知怎的,像是故意想要喝醉似的,一切递过来的酒杯全都来者不拒,五颜六色的空瓶在面前的桌子上摆了长长一排。

  额头上突然传来轻微的钝痛,贺璞宁下意识地抬手按住,指尖感受到的却不是皮肤,而是粗糙干燥的触感。他借着手机屏幕的反射才看清了,自己头上不知为何贴了一层厚实的纱布。

  记忆最后只停留在停车场,酒精在身体里上蹿下跳,只觉得身体越发的不舒服,一阵头重脚轻后,眼前的景物便开始扭曲模糊起来。终于支撑不住倒下去的一瞬间,他依稀听见了岳哲在身后惊慌失措的叫喊。

  已经记不得是怎么坐上车,又怎么回到家的。贺璞宁只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站着一个人,依旧是那双熟悉的眼睛,带着将要落泪的湿润。

  这一次,他却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那人看上去比自己要年长几岁,并不是什么让人过目不忘的长相,只能算清秀柔和,却像是一笔一划都刻在他心里一般。

  贺璞宁身形一振,他略带急促地坐起身,正要起床的时候却险些被绊住了脚,才发现床头不知何时放着一张椅子。

  他并没有这样的摆放习惯,这张椅子明显是有其他人搬到这里的。

  手边的床单略微皱起,无声地昭示着方才有人在这里坐了许久,兴许是熬了一整晚,那人支撑不住趴在床边睡着了,床单浅浅地凹下去一小块。

  贺璞宁恍惚着把手放了上去,掌心传来一丝微弱的余温。

  那人似乎才刚走了不久。

  贺璞宁的眼神染上急切,他有些惶然地跑出卧室,客厅却并没有预想之中的那个略显瘦弱的身影,只有岳哲窝在沙发上正抱着靠垫打瞌睡。

  岳哲被卧室门撞上的声音惊醒,迷迷糊糊地从沙发上坐起来,一边哈欠着一边打招呼:“副总,早啊……”

  “人呢。” 他冲过去看向岳哲。

  “…… 谁?” 岳哲揉着眼睛从指缝里看向他,脑子还没开始转。

  “昨天晚上,除了你还有谁?”

  “哦,您说那个送餐的啊?您昨晚喝大了,抓着他的胳膊怎么也不撒手,他估计也是没办法,就留在这呆了一晚上。这不刚刚才走,现在估计还没出小区门呢——哎?副总?您去哪儿?先把鞋子穿上——!”

  贺璞宁根本没耐心听他说完,只听见人似乎刚走,便头也不回地打开门就冲了出去。

  他甚至来不及等电梯,顺着安全通道 “噔噔蹬” 跑下楼,却并没有看到自己期盼的那个人,直到他一路追到小区门口,才被门卫告知,方才确实有个人骑着电动车出了大门。

  “我还想这里是高档小区,哪儿见过骑着电动车出入的,开门的时候还格外留意了一下,差不多走了有十分钟吧。” 门卫如此对他说。

  头顶的天空晴朗开阔,柏油马路上车水马龙,汽笛声混着轮胎的摩擦闹哄哄地在耳边响起,时不时有陌生的行人经过,便会迅速地被淹没在喧嚣的都市洪流里。

  更不要提一辆早就走远的电动车。

  他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像是被人随意丢弃了似的,心里没有来地感到一阵慌乱。双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却只能眼睁睁地感觉着有什么东西从指尖溜走,怎么也追不回来了。

  在门口静默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警卫委婉地出声提醒,贺璞宁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己居然连鞋子都没顾得上穿。

  贺璞宁虽然没有刻意打扮自己,但在人前也从来都是衣冠齐楚,西装向来妥帖挺括,衬衣没有一丝褶皱,昨天的衣服更是从来不会出现在第二天的身上。

  可此时,他却光着脚,蓬头垢面站在门卫室外。他头发凌乱,身上只有一套单薄的睡衣,满脸都是宿醉后的憔悴。若是不小心被哪个熟人或者下属撞见,恐怕惊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脚底踩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贺璞宁却无暇顾及这些,他有些失魂地转过身,才看到岳哲不知什么时候追了过来,正拎着一双鞋气喘吁吁地往自己这边跑。

  “您出门,好歹…… 好歹穿双鞋…… 妈呀累死我了……”

  远处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出剧烈的光线,刺激得人禁不住眯了眼睛。

  许久,他才一言不发地蹲下身将鞋子穿好,语气极轻地对岳哲说:“回去吧。”

  到家打开门后却不是预想中的冷清,而是闻到了一股饭香从屋内飘来,带着热气腾腾的面食的味道。

  绕过玄关,他才发现餐桌上整齐地摆着一份早餐,因为担心变凉,还被人用碗盖认认真真地扣好了。

  岳哲看着他的神情,斟酌着措辞说:“啊这个,就是昨晚那个送餐的小哥做的。他看您家没什么吃的,早上专门下去买了点菜。说起来我还忘了给他菜钱……”

  贺璞宁将盖子一一打开,发现是一盘煎好的蛋饼,一碟凉拌黄瓜,还有电饭煲里温着浓稠软烂的皮蛋瘦肉粥。

  贺璞宁不喜欢吃葱,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这盘蛋饼却也恰好没放一点葱花。

  “一早就做好了,现在可能有点凉,要不我去给您热一下?” 岳哲试探着问。

  “没事,温度刚好。”

  他咬了一口蛋饼,饼皮煎得酥脆金黄,裹着细细切成丝的土豆和火腿,内里还有一层调配好的酱料。

  简简单单,却是他许久都未尝过的家常味。

  贺璞宁一言不发地将它们吃了干净,直到最后的一点拌黄瓜都只剩下了汤汁,才缓缓放下了筷子。

  也不知道该算早餐还是午餐的一顿饭,岳哲见他吃完了,才犹豫着问他:“昨晚那人,您认识吗?”

  贺璞宁沉默许久,最后垂下眼,望着自己空空的手掌说:“不认识。”

  自那天起,只要得了空闲,贺璞宁便会驱车到美食街这边来。

  他像是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开始规律地过起朝九晚五的生活,时间一到绝对准时走人,偶尔如果耽误了些功夫,还会不自觉地露出点隐隐地急切。

  团队的几个年轻小姑娘都私下八卦,说副总是不是新交了女朋友,还拉着岳哲一顿旁敲侧击。岳哲哭笑不得,再三发誓说从没见过贺璞宁身边出现任何女生,才把一群将信将疑的人哄走。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贺璞宁每晚去做什么。这几天下班,贺璞宁每次都借口说有私事,匆匆忙忙地拎了外套走人,也不让他开车接送。

  只偶然有那么一次,贺璞宁的车在半路抛锚,才终于给他打了电话。

  岳哲匆匆忙忙地赶过去,却发现车子并不在什么高档的餐厅或者酒店附近,而是停在了大学城附近的一条普普通通的窄巷口。

  贺璞宁也说不明白,自己每日来这里做什么。只是一天见不到就莫名觉得心烦意乱,工作更是完全弄得一团糟。

  但是他并没有去店里,也没有再和那个人说过一句话。

  多数时候,他都坐在对面二楼的一家奶茶店,混在一群年轻热恋的校园情侣中间,独自点一杯热饮。

  奶茶其实做的并不好喝,充斥着廉价香精和奶粉的味道,甜的让人禁不住皱眉。贺璞宁并不关心,他甚至不会端起来喝一口,只是安静地透过玻璃窗看向对面的快餐店。

  那人其实比他想象中要活泼一些,至少比在自己面前开朗许多。晚餐时间店里总是很忙,他一个人顾着所有的桌子,却还是能有条不紊地记得每桌点的菜式,也不吝啬给店里的任何一位露出爽朗的笑容。

  店里没什么人的时候,他就倒一杯热茶,穿着陈旧的夹克外套,安静地坐在店门口,无声地注视着路边的人来人往。

  一阵凉风吹过,他便会稍稍瑟缩下肩膀,打开冒着热气的水杯喝一口。

  贺璞宁强忍着心底的冲动,才没有走到他身边,将他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拨开。

  有一次,贺璞宁偶然听见旁边坐着的两个女生对着那个人指指点点,甚至掏出相机偷偷拍照,嘴里叽叽喳喳地说着要发到学校论坛上去。

  他突然觉得莫名不爽,花了几乎能换台新相机的钱,买下了那台相机里的存储卡。

  女孩子们答应了他不再来拍摄,临走的时候却不知为何变得更加兴奋,红着脸欢快地跑开了。

  贺璞宁懒得去猜想,只攥紧了手中的存储卡,将他塞到了钱包的最里层。

  如果说留学时候偶尔的梦境只是一种巧合,可现在却变本加厉,甚至侵占了他的全部生活,偏偏自己怎么也找寻不到反常的原因。

  独自困扰也就罢了,那人却也像认识他似的,在自己喝醉的时候独自守了一整晚,却又似乎很害怕和他见面,赶在自己醒来之前匆匆跑掉。

  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休息日的时候,他回了一次老宅,让管家把这些年存的相片簿都拿了出来。

  贺璞宁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却没在任何一本相册里发现那个人的身影。

  他将自己从存储卡里拷贝出来的照片给管家看,问对方见没见过这个人。管家也一脸茫然地摇头。

  贺璞宁陆陆续续又联系了许多人,幼年玩伴、中学同学、母亲的旧友…… 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认得。他甚至去了趟医院,拖沈炽调出了自己当年的住院记录,可仍旧没发现任何异常。

  再又一次失眠到天亮的时候,贺璞宁顶着头痛欲裂的脑袋,不得不做了一个决定。

  他准备把那人邀出来,面对面好好谈谈。

  大清早驱车赶到快餐店,店里才刚刚拉开了卷帘门,还没有正式开始营业,老板一边擦着桌子一边打瞌睡。

  见他走进来,老板头也不抬的说:“还没开炉子呢,您要是点餐的话得等一会儿。”

  贺璞宁环顾一圈,却并没有看到他期望的那个身影。

  “不好意思。” 他犹豫着问,“请问您店里那位叫‘陈安’的店员在吗。”

  听见熟悉的名字,老板才终于抬起眼皮:“找小陈啊?真不巧,他今天说有事请假了。”

  “那您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贺璞宁又问。

  擦桌子的动作蓦地顿住,老板略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是这样,我是他老家那边的朋友,刚好都在北京。” 贺璞宁面不改色地撒谎着,“前几日我回去了一趟,家里有人想捎点东西给他,正在车子的后备箱放着。我平时工作忙,请假出来一趟也不方便……”

  老板听他说完,这才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来:“嗐!你不早说,原来是小陈老乡啊!”

  他看了看贺璞宁的气质打扮,又见他语气十足诚恳,也不像是什么心思不正的人,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是陈安一个在北京混得还不错的同乡好友,没再多加犹豫就把地址给了他。

  贺璞宁道了句谢,拿着纸条快步走出了快餐店的门。

  等重新坐回汽车里,他才发现自己手心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汗。

  担心谎言被戳破,去的路上,他还是停车找了家超市,买了些零零碎碎的糕点、红酒和营养品。

  载着塞满了大半个后备箱的 “特产”,一路七拐八拐,他才终于到了地址显示的那块地方。

  和他来时想象的任何场景都不一样,前面居然是一大片低矮拥挤的棚户区。

  大大小小的砖房藏匿在高架桥的底下,脚下是不知道多少年前修的水泥路,如今早已变得坑坑洼洼,数不清的碎石子突兀地冒出了头。

  道路两边摆着各式各样卖早午饭的摊位,坐满了正闷头大口猛吃的人,每个人看上去都灰头土脸,头发像是一周都没洗过,有的身上还沾满了油漆点,鞋子更是早已穿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塑料袋和一次性木筷随意地丢弃在地上。一辆疾驰的电瓶车划过,荡起一片灰蒙蒙的尘土,连带着天空都暗淡了几分。

  导航提示前方已经没有路可走,汽车显然在这里无法前进,贺璞宁熄了火,拿出后备箱里刚买的东西,脚步一深一浅地往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