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现代言情>消夏>第11章

  这天矿区不用上工,面馆难得有了空闲日。贺璞宁头天晚上被陈安拉着练习和面,胳膊酸得简直要抬不起来,他特意关了早起的闹钟,准备给自己好好放半天假。结果天才刚刚亮了点白, 窗帘便被人毫不留情地用力拉敞开了。

  陈安早已穿着整齐,神清气爽地站在床前。

  “醒醒,起床了。” 他拍了拍贺璞宁的脸,“今天带你去个好地方。”

  陈安才刚刚洗漱完,指尖还带着未褪去的凉意。贺璞宁被他拍了几下,连眼睛都没睁开,反而顺着这舒适的温度下意识地蹭了蹭脸颊。

  有发丝轻挠着掌心,陈安乍然感觉到几分痒意,他猛地僵了一瞬,而后不着痕迹地迅速将手抽了回来,拿过自己的枕头砸在贺璞宁沉睡的脸上。

  “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赶紧起来,晚了可就没早饭了啊。”

  陈安的枕头芯里面灌得全都是荞麦壳,砸下来又重又闷。贺璞宁被惊醒后头痛欲裂,半晌才扶着额头艰难地坐起身。他迷迷糊糊间睁开眼,只捕捉到了一个飞快拐出卧室门的背影。

  贺璞宁被陈安催了整个早上,最后一口冰豆浆都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拉上了一辆面包车。

  他在行驶的交谈中才知道目的地是要去哪儿。矿区地方不大,却有座古刹,据说已经存了五六百年,还是省里批过的保护文物。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庙会,十里八乡的人都过来凑热闹。

  面包车在村口的牌坊处停下来,狭窄的石头路上早已挤满了摆摊的商贩,还有剧团在空地上表演杂耍和大戏。庙会邻近七夕,成双成对的小年轻们格外多。也有不少拖家带口的,手里拎着大箱小箱包装劣质的饮料和水果,嘴里高喊着 “让一让”,护着小孩的头往前挤。

  贺璞宁还没完全从早晨的头痛中缓过来,此时耳边充斥着吆喝和叫喊,还有戏班子传来的锣鼓唢呐声,只觉得脑子仿佛要炸开了一样。

  酷夏燥热难捱,周围又被挤得密不透风,贺璞宁虽然穿着件长袖衬衫,却也免不了被人蹭了好几回胳膊,混杂着黏哒哒的汗意。他皱紧了眉头,往角落里又躲了几分,表情也越来越阴沉。

  直到感觉有个冰凉的东西突然贴上了他的侧脸。

  贺璞宁转身看过去,陈安正端着两杯冷饮,冲他扬了扬嘴角:“怎么这么多人,我刚去买了两杯酸梅汤,赶紧找个凉快地方缓缓。”

  冰凉的酸梅汤喝下去,贺璞宁的表情才终于舒缓了些,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一路逛到了中午,走亲访友的人都忙着赶赴宴席,街上四处飘着炖菜的香气,街上的行人也随之少了下来。祭祀典礼还没开始,陈安买了包麦芽糖,两个人含着糖块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你不用去拜亲戚吗。” 贺璞宁望着周围忙碌的村民,突然问了一句。

  陈安的脚步定在原地,等嘴里的麦芽糖化完了,才故作随意地开口:“我不是本地人。”

  贺璞宁跟着停下步伐,无声地望着眼前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听陈安说起自己的过去。

  陈安被他盯着,脸上闪过几分不自在,自顾自地拐了方向,停在了路旁台阶的树荫下。

  “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 他自嘲地笑了笑,掀开了那张遮往事的幕布,“我也是离家出走的。”

  他低下头,回避掉贺璞宁的眼神:“不过跟你也不太一样,我是被赶出来的。”

  “…… 为什么?”

  “嗐,就年轻时候那些破烂事儿呗,跟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 陈安满不在乎地说,“我想搞对象,家里人不同意,差点把我的腿给打折了。”

  他的声音很轻,笑得也很淡,像是夏日拨动绿叶的微风,吹开了蒙在心底的那一层旧尘。

  贺璞宁却觉得被那笑容刺了一下,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唐突和急切,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个人呢?”

  陈安表情微愣,他平视着前方,眼里没有一丝涟漪:“早不联系了。”

  “当年跟个傻子没两样,以为对着老天多磕几个头就能把苦日子都扛过去,现在想想,哪儿有这么容易的事。不然医院都得关门改开道场了。”

  陈安踢了颗脚下的石子,看着它咕噜噜往前滚,直到消失不见了,才拍着贺璞宁的肩膀说:“感情这东西就是个蛋,知道吗。迟早有一天得滚蛋。你小子老老实实的,可不许给我搞早恋要死要活那一套。”

  “我十八了,不算早恋。”

  陈安抬手就是一个脑瓜崩:“还学会犟嘴了。”

  原地打闹了一会儿,陈安的神情才显得又轻松了一些,念叨着要去找一家山楂球吃。不过还没来得及往街上走,远处便突然传来一连串的敲锣声。周围陆续有人举着彩旗从家门中列队走出来,还有系着腰鼓和绸带的妇女孩童,纷呈的烟花开始在头顶炸开,不算宽的村路上瞬间又变得热热闹闹,一派节日气氛。

  “开始了。”

  陈安适时收住了话题,从高处跳了下来,语气里带着兴奋:“我还是第一回 看祭祖呢”。

  贺璞宁还在闷头整理被陈安揉乱的头发,再抬眼的时候,台阶上却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他愣了一瞬,蓦地有烟花在头顶刹那间炸开,带着要把耳膜震破的力道。

  “陈安,陈安?” 贺璞宁在原地喊了几声,没有任何回应。

  纷呈的烟花转瞬即逝,在白日的衬托下更显得缥缈,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就绽放不见了。

  莫名的不真实带着恐慌随着烟花的巨响从心底冒出来,如同一团氤氲的浓雾,迅速将他整个人包裹了。贺璞宁站在热闹的入口,周遭的喧嚷越来越大,全都堆在这个狭窄的巷子里。叫喊声,喝彩声,鞭炮声,这么多的声音里,却没有哪一个的归属在他身上。他似乎属于这里,又不属于这里。

  贺璞宁在那一刻忽然理解了陈安为什么执意要带自己过来。

  他从未想过在遇见自己之前,陈安独自生活的那些日子。没有亲人,也没什么朋友,日复一日地呼吸着这里混浊的空气,能见度永远不足五米的污染重镇,抬眼尽是一片灰色。

  陈安原本是喜欢热闹的,却是第一次来庙会。

  没人会陪他来,他也没有能去拜访的人,热闹过后的冷清最寂寞。陈安甚至不敢参加庙会的流水席,因为不知道喝多了酒以后能去哪儿。穷乡僻壤的小村子,家家户户都是亲戚,人人都连着无形的纽带,却没有能把陈安系上的那一根。

  就像贺璞宁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个声音。

  “怎么不走了?”

  恍惚间,突然有个声音从炮竹的白烟中穿了进来,直直戳在他的胸口。

  贺璞宁抬头。陈安站在鼎沸的人潮里,所有人都在雀跃着往前走,只有他背对着人群转过身,看向自己的方向。

  和他对上了目光,陈安随即露出一个笑容。

  贺璞宁定定地看着,喧闹的人间烟火在此刻仿佛全都失了声,他只听见了一句:

  “愣着干嘛,一起走啊。”

  祭祖从正午一直持续到了黄昏,太阳逐渐下落,灯笼稀稀拉拉地在石街上亮起,地上到处都是鞭炮燃过的红纸,暮光半沉半浮地飘在带着硫味的雾气里。他们拎着陈安买的大包小包零食站在村口,等着早上同来的几个工人一起拼车回矿区。

  正是晚饭的时间点,工人大多还没从村里的流水席上下来,面包车也未到。牌坊下只有几个小毛头戴着面具乱跑,换牙的嘴里还口齿不清地念着招数台词,夹杂着自己模拟出 “啪啪哒哒” 的武器对阵声。

  陈安头一回参加村里的宴席,被压着灌了不少酒,被小孩子围绕着跑圈,脑子也跟着晕乎乎的。他看着有趣,去树下的摊子上问,有给大人带的面具吗。

  “就剩最后一对牛郎织女的啦,要就给你便宜点。”

  陈安爽快地付了钱。他看着两个面具,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顺手把织女那个扣在了贺璞宁的脸上。

  贺璞宁根本不应,懒得理他这种醉酒后的幼稚行径。

  陈安自讨了个没趣,只好自己带上了,把牛郎那个塞到贺璞宁的手里:“这个总行了吧。”

  贺璞宁:……

  “我不戴。” 他没好气地说。

  “干嘛不戴,人家小孩都喜欢戴。”

  贺璞宁表情微沉:“陈安,我说过很多次,不要——”

  “怎么,怎么就不是小孩儿了。” 陈安大着舌头不满道,“你就是我家的小孩儿。”

  贺璞宁怔愣了一瞬,陈安趁他没反应过来的功夫,眼疾手快把面具拿过来戴在了他的脸上。

  几个小毛头已经绕着牌坊呜啦啦地乱跑,带着未在白日散去的兴奋,手里还拿着塑料的金箍棒,边跑边互相打闹。

  陈安正要给自己戴面具,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突然被树墩子绊了一下,措不及防地撞倒在他的腿上。他本来就摇摇晃晃有些站不太稳,这下子完全没防备,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上。贺璞宁倒是比他反应更快,立即伸开双臂将人护在了怀里。两张面具也随着陈安前倾的动作瞬间碰在了一起。

  面具的嘴巴设计成了凸出来的样式,此刻被撞得瘪下去好大一块。

  怀里的人脸颊绯红,眼神也有些对不上焦距,四周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酒味。贺璞宁却并不觉得难闻,只是没由来感到有些热。对方的呼吸喷薄在自己的脸上,兴许是离得太近了,贺璞宁这么想着,却并没有松开胳膊的力道。

  陈安倒是很快重新站直了。他看了看手里坏掉的面具,骂骂咧咧地就要找摊主老板退钱,又被贺璞宁抓住了衣袖:“算了,也不值什么钱。”

  他也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快,那老板早卖完收摊了。

  等人都到齐了已是深夜,汽车安静地开在回矿区的公路上。陈安耍完了酒疯早有些扛不住,靠着窗户闭上了眼睛。

  贺璞宁坐在旁边,依旧戴着那个瘪掉一块的面具,陈安上车前让他扔了也不肯,又把 “不值钱” 莫名改成了“到底是花了钱的东西”。

  司机应该是在听哪个新闻频道,从时政谈到体育,又说到经济。主播的声音隔着滋滋的电流听不太真切。

  “近日,贺氏集团再扩土储,拿下京郊三处住宅地。位于西四环的全新楼盘也将于上周正式亮相,业绩十分抢眼……”

  许是车辆颠簸得不太舒服,陈安微皱了下眉头。贺璞宁小心翼翼地拖着他的后脑勺,直到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师傅,麻烦您把广播调小一些,有人在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