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现代言情>消夏>第7章

  作者有话说:写到小普拿着 “螺丝刀” 的时候下意识打了“改锥”,读了一遍才觉得不对劲,似乎是我们这里的方言哈哈,又给改过来了

  贺璞宁在公路边站了很久。汽车黑色的影子在视野里逐渐缩小成一个方块,然后是一个点,到最后再也看不见了,和静寂的平原融为一体。

  月过中天,他才拖着灌了铅似的脚回到店门口,细碎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双眼。

  若是被陈安看到,又要拿着剪刀 “恐吓” 他。小老板最看不惯他不长不短的头发,每次进城都想拉着他去剪掉,干活的时候麻烦不说,洗头都要多费一泵洗发水。贺璞宁誓死不从,宁可自己偷偷剪也拒绝跟着陈安进理发店,两人每周都要因为这件事情拌嘴,谁也不肯互相让步。

  他向后抓了把头发,此刻忽然觉得碍事起来,干脆用力揉乱了。

  胸口仿佛藏了团闷火,贺璞宁无处发泄,心里越发烦躁。卷帘门今天也偏偏不顺他的意,拉到中途不知为何突然卡住,怎么也拽不下来。贺璞宁弯了身子,从半上不下的门缝里来回钻了好几次,屋内屋外地检查了个遍,累到腰酸也没发现原因,最终把怒气全都发在了坏掉的门上,对着铁皮猛踹了一脚。

  巨大的动静惹得隔壁旅馆的人都忍不住探头。前台的老板娘以为出了什么事,披了外套出来查看情况,就看到贺璞宁神色阴郁地站在外面,身上出了一层薄汗,T 恤黏哒哒地贴住皮肤。

  她随即便看到半开不关的卷帘门,心里顿时了然:“又坏了?”

  贺璞宁动作很轻地点了下头,手上还拿着一把螺丝刀。

  “这个我也不会弄,得让小陈自己来呀。” 老板娘朝他身后探头看了看,问道,“他人呢。”

  贺璞宁听罢,拳头立即又握紧了几分,掌心被螺丝刀咯得一道红一道白,他却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老板娘对上他的眼神,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兴许是夜里太凉了,她想,顺手又把身上的外套披紧了些。

  “出城了。” 贺璞宁终于开口。

  “不应该呀?我刚才还看见他出门倒垃圾。”

  “刚走的。”

  “这个点哪有班车——” 老板娘说着突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又走近了两步,试探着问他,“…… 跟着那辆红车走的?”

  贺璞宁短暂地应了一声,算是回了她的话。

  老板娘的神色随即变得尴尬起来:“小陈看着是个安分老实的,怎么今天……”

  贺璞宁手指微颤,像有某个东西要从身体里破土而出一般,带着混乱和惶恐。

  他其实已经猜了个七八分,却始终不愿去承认。直到老板娘的声音越来越低,未完的话逐渐消失在唇齿中——

  塌方砸下的巨石,或者一张肺癌诊断书,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身边一个个血淋淋的案例摆在眼前,心态也不免发生变化。长命百岁不再是首要的希冀,一群提前收到死亡通知单的人,拿着面朝黄土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钞票,干脆今朝有酒今朝醉,肆无忌惮地去挥霍。

  公家的令牌伸不到土皇帝的寝殿,距离矿区不过数十公里的临县,躲在四面环山的盆地里,隐匿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洗脚城、按摩店,还有二十四小时亮灯的歌舞厅。

  身上的汗渍湿了又干,螺丝刀失去握力滚落到地上,贺璞宁这才后知后觉感到冷。

  他搬了张凳子,在门后坐了一整夜。脚下是打包好的行李。

  其实不过一个寒酸的塑料袋,他所有的衣服鞋子都是陈安买的,袋子里只有从家里跑出来时穿的那套西装。

  从火车上逃下来不过几十天,他却像重头活了一回。忙碌的面馆不会给人任何胡思乱想的空闲机会,京城的喧嚣与繁华已经开始模糊,就连做梦都很少去回忆,身体也逐渐适应着矿区带着酸味的空气,和永远飘着黑烟的脏污天空。

  买下热水器的那一刻,他甚至都没考虑过自己会在这里待多久,这笔支出够不够划算。

  贺璞宁只是下意识想着,家里洗澡不能没有热水。

  他把面馆称为家,陈安也当着所有人的面喊他 “弟弟”。

  陈安带走的除了外套,还有平日惯用的塑料大水杯。贺璞宁简直都有些想笑了,怎么会有人去寻欢作乐都改不了抠门的毛病。

  他忍不住扯了下嘴角,表情却难看得要命。

  陈安坐了最早一班出城的公交回家。他刚下了车,远远便看到面馆半开着的卷帘门。

  陈安第一反应就是遭了贼,若是丢了钱财之类的还好,可贺璞宁还在店里。

  冷汗顺着后背霎时流了下来,他内心不停咒骂,恨不得把昨天的自己拖出来打一顿。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把贺璞宁一个人丢在家。

  “小普!你没事吧!” 陈安心急如焚地跑过去,将卷帘门奋力向上推,一边推一边朝店内探头叫喊:“小普!小——”

  声音在门被打开的瞬间戛然而止。

  贺璞宁一脸平静地坐在店中央,不缺胳膊不少腿,只有一双眼睛满是红血丝。脚下还有个意义不明的黑色塑料袋。

  贺璞宁看见他进门也没有惊讶,四目对视之后只说了一句:“回来了。”

  陈安 “嗯” 了一声,莫名生了点心虚出来,这语气怎么听着不太对劲呢。

  “我们谈谈吧。” 贺璞宁接着说道。

  “大清早的谈什么,别瞎胡闹,我还以为店里遭贼了呢。” 陈安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他现在又困又饿,只想进去吃饱了睡个回笼觉,“别在这儿傻坐着了,去给我热个包子,早知道抽个血不能吃早饭,倒贴钱我都懒得去,还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

  贺璞宁闻言皱起眉头,立即站起来挡住了他:“什么抽血?”

  陈安的表情迅速垮了下来:“别提了,前几天去菜场进货,碰见县医院搞什么义诊,我去领了个免费体检卡。结果人家说不能耽误正常就诊,大清早就得过去。”

  “你就是去…… 体检?”

  “不体检还能干什么啊?” 陈安没好气道,“老冯在那里催催催,你还堵着我的路,险些没赶上他们出发。”

  “老冯?”

  “昨天门口那个红色的客运车,看见没。老冯是司机,以前我打工的工友。我想着体检那个时间点,进城公交都没呢,干脆蹭了他一个座。老冯要跑隔壁县的,刚好顺路把我捎到县医院门口。”

  陈安在门诊处的座椅上和衣躺了一夜,顶着两个偌大的黑眼圈去体检,还被医生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他看到贺璞宁神色异样,蓦地想起那辆车原本的 “终点站”,心里顿时把这整个早上的反常给顺清了,一个“哦” 字拐了七八个弯,似笑非笑道:“你以为我去找那个了?”

  贺璞宁脊背僵直,被直接戳中了心事,连怎么收拾表情都不知道。

  陈安扶着墙笑出了声:“弟弟,你也太冤枉我了,我可不好那口,管你这张嘴都要把家里吃空了,哪儿还有闲钱去花天酒地。”

  他那声 “弟弟” 含着捉弄的笑意,尾音拖了很长。

  贺璞宁根本不回话,干脆撇过脸转身就要走,耳根却偷偷变得通红。

  眼见就要把人弄恼了,陈安才正经了神色,碰了下他露在外面的手臂,却冰得没有一丝温度。

  “冷了?” 他急忙叫道,“你这是在门口坐了多长时间!赶紧给我进屋去。”

  贺璞宁被训斥了也不恼,反而回握住了他的手,掌心传来阵阵热意。

  “我们早上吃馄饨吧。”

  “什么都行。” 对方不耐,“先上楼把衣服穿上。”

  陈安催促着他往屋里走,脚底没留神,不小心踩到一个柔软的东西。他低下头,发现是方才放在贺璞宁脚边的塑料袋。

  “这里面装了什么?” 他好奇地拎起来。

  “…… 垃圾。”

  贺璞宁一把夺过塑料袋抱在怀里。

  “垃圾你当个宝贝似的搂着?” 陈安拍了拍碰过塑料袋的手,嫌弃地看着他。

  对方将双臂收得更紧。

  “不用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