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未朝参的孟湜客出现在两仪殿时,还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他刚从北境回来,甚至还没来得及换下身上被雨雪润湿的衣裳。

  “娘娘,耶禄亿找到了。”

  白清扬:“人在哪儿?”

  孟湜客:“在渤海国的一处边陲小镇。”

  谢贽:“居然躲在劲敌的地盘上,难怪一直都找不到他。”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白清扬说道,“于他而言,他的几个兄弟比敌对国家更有威胁性。”

  谢贽:“现在追杀耶禄亿的人满草原地找他,耶禄迭剌又手握军政大权,这种时候要他现身,无异于让他送死,他肯定不会愿意。”

  白清扬点点头,又问孟湜客:“他现在在做些什么?”

  “听说在给农家看田。”

  “草原王帐里好戏连台,他居然还有闲情逸种地。”白清扬笑说,“这位王子还是一如既往的与众不同。”

  谢贽:“北方不都开始封冻了吗,土地又贫瘠,他种哪门子地?”

  白清扬:“谁知道呢。”

  孟湜客:“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白清扬:“按照原定计划,跟他谈,开诚布公地谈。”

  “他一定会接受,”白清扬肯定地说,“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在这种事情上,白清扬总是算得很准,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意料当中,孟湜客早就见识过其恐怖的预见力,此刻听她这么说也只能照办,反正这位的谋篇布局从没出过错。

  “遵旨,臣这就去办。”孟湜客起身。

  “你也别太累了。”白清扬看着他,“休息好了再去吧。”

  孟湜客抬手:“承蒙小姐厚爱,那湜客先行告退。”

  谢贽目送他走出大殿,自言自语道:“真好使。”

  白清扬被她的话逗笑:“毕竟是阿耶旧部,统筹钦州事务的孟总长啊。”

  论执行力和忠诚度,孟湜客获得了白家两代家主的认可的。李子酬还说他很适合做中层管理,说明确实很好使就是了。

  “娘娘,您为什么一定要给耶禄亿这个便宜呢?”谢贽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既然知道事态的大致走向,大盛现在也有能力反攻,为何不趁此机会扳倒朔北呢?”

  以大盛军队的实力,只要白清扬依照上一世的做法,逐个击破草原八大部落,扼住朔北的咽喉,即便不能灭其国也能逼迫他们臣服。

  耶禄亿远在渤海国,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一个失了权势的王子,就算再有能力也无法复国。

  白清扬却摇了摇头,她知道谢贽是怎么想的。

  “上一世我能做到暗度陈仓,打击草原人的老家,是因为耶禄迭剌已经打到了大盛腹地,他离草原有千里路程,自然无法及时回援救驾。”白清扬冷静地分析道,“而这一次,草原人被挡在国门外,他们的骑兵脚程本来就快,我如果贸然出兵深入草原,恐怕是捞不到什么好处的。”

  白清扬的手边就是一份舆图,她捧起热茶抿了一口,接着说道:“我不是不能瓦解草原,但那样的话,大盛就得与朔北耗上好一阵子,现在已经十一月中旬了,接近年关,谁都不想打持久战。

  “北境的冬天本来就难捱,战争持续得越久,伤亡就越多,最后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

  “我们应战的目的,是为了把游牧民族赶回草原,维护大盛子民的安定生活,如果战期延长,不就本末倒置,适得其反了?”

  谢贽一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一劳永逸的方法确实可行,但代价也不小。

  “而且耶禄亿为人刚正,本来就命短,就这么让他殂殁在渤海国,本宫于心不忍啊。”白清扬又说,“毕竟他当政后颁发的和平通商政策,也让大庆从中获利不少,不是吗?”

  “这倒是。”谢贽认同地颔首。

  在以野蛮残暴闻名的草原蛮子当中,耶禄亿大概是最清新脱俗的那个。白清扬最早改换国号,当上庆朝女帝的时候,也是他继任朔北可汗统治草原后不久。

  双方都是费尽千辛万苦才坐稳各自的位子,比起决一死战,还是各自为王,互不侵犯来得稳妥。中原与草原难得有那么一段时间睦邻友好,边境的通商也给大庆府帑输进不少财富。

  可惜就可惜在耶禄亿英年早逝,朔北人又恢复成以前那副贪婪嗜杀的样子。

  白清扬养了十年的军队,正好在此时派上用场,大庆的雷霆之师北上征战,一举灭掉了朔北汗国,将草原纳入大庆版图。

  “所以呢,帮耶禄亿一把,也是为了以后着想。”白清扬一边啜饮一边说道,“至于朔北,等耶禄亿死了以后再灭也不迟嘛。”

  大盛还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再练练兵,提提战斗力。

  “反正也没有几年了。”白清扬又补了一句。

  谢贽抽了抽嘴角,虽然一直知道白清扬就是这么一个会把利益最大化的人,但听她亲口讲出来,还是让人叹为观止。

  “我明白了,咱们的当务之急,就是利用耶禄亿打击耶禄迭剌,尽早结束战争对吧?”谢贽总结道。

  白清扬嗯了一声:“最好能在十二月二十二日之前结束。”

  谢贽听了,诧异道:“冬至日?为什么?”

  白清扬解答了谢贽的疑问:“冬至祭天是中原祖制,我想为她筹办一个最隆重的祭天仪式,作为回礼,答谢她的中秋之恩。”她说出这话时,脸上竟然染上一抹绯色,显得有些羞涩。

  谢贽见了,颇感新奇。

  以前的白清扬很少流露出过于生动的表情,她心里的极端负面情绪太多,若是勉强压抑住了,还能维持冷清疏离的模样;若是压抑不住,就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

  比如独自跑到丞相府旧址,自戕。

  而现在,白清扬变得越来越开朗活泼,她由衷的喜悦和乐观,有时候甚至能感染到谢贽。

  是因为李子酬吗?

  居然能得到白清扬的青睐和属意,那位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谢贽看着自己这位陷入初恋的友人,语气轻松地打趣道:“我看娘娘并非只是想报恩,应该还另有所图吧?”

  果然,白清扬听了之后,只觉脸上的温度更甚:“什、什么叫做另有所图,我只是,只是……”

  往日里能言善道的临京才女,朝堂上不怒自威的摄政皇后,此时却像是个被撞破心事的怀春少女,“只是”了半天,也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她这副模样,谢贽反而克制不住好奇心:“你就这么喜欢女皇?”

  白清扬低低地嗯了一声,手指勾着自己发尾,一圈一圈地蜷绕着。

  只是想到那个人,只是默念着她的名字,整个人就感到一种秘而不宣的满足。

  谢贽看着她越来越红的脸:“……”我去,这谁啊?

  这还是曾经那个叱咤风云,不苟言笑的庆朝开国女帝嘛??

  “太夸张了点吧。”谢贽咂舌。

  “没办法啊,我就是喜欢嘛。”白清扬有些苦恼地说,“果然女子和女子,还是有些奇怪吧?”

  谢贽挑了挑眉:“还好吧。”谁不是呢?

  “一点都不好,我与她要是一男一女,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吗?”

  “你们现在不也名正言顺吗?”

  “……”白清扬轻叹,“有结姻之名,但无结姻之实啊……”

  “那你要因为同为女子而放弃吗?”

  “怎么可能?!”白清扬斩钉截铁地答道,“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这就对了,既然是你认定了的人,那就放手去追。”谢贽欣赏她的勇气和决心,“你可是白清扬,连江山都能拿下,一个人想必更是不在话下。”

  “那还用说?倒是你,你家那位又如何?”

  “我家的……”谢贽一顿,也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还是老样子。”

  “你俩真的没在一起啊?”

  谢贽摇摇头:“跟她坦白过,但她没什么回应。”

  白清扬:“她不接受你?”

  谢贽又摇摇头:“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还是跟以前一样。”

  “稳如磐石啊……”

  “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不在乎世俗的成见,但我不想让成见伤害到她,只要她能在我身边,我就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单相思是很痛苦的。”

  “我明白的……”

  在意识到自己对杨得瑾抱有非分之想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做好了埋葬这份心意的准备。

  她没有像白清扬那样一往无前的勇气,也无法做到善始善终,正因为明白这一点,她才想要及时止损,维持现状才是明智的决定。

  谢贽轻咳两声:“说回正题,也就是说我们不仅需要尽快打完仗,还要同时筹备郊祀典礼,是吧?”

  “嗯,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距离冬至还有一个半月不到。”

  “时间紧迫啊……”

  “我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了……”

  “说什么呢,这是你想要为她准备的回礼不是吗?”谢贽看上去比正主更认真,“耶禄亿已经找到了,一个多月来得及的。”

  “这段时间你们会很累。”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这两件事情都是合理且必要的,作为臣子,理应鞠躬尽瘁。”谢贽说完顿了顿,又说,“而且女皇陛下也是我谢贽的恩人,我也想为她做点什么。”

  “真的很感谢你,谢贽。”白清扬发自内心地感激道。

  谢贽轻笑一声:“言重了。”

  “严重了?什么严重了?战局严重了?!”李子酬的声音突然响起。

  白清扬和谢贽皆是一愣,两人看着李子酬从前殿跑过来。

  “酬!”看到她的一瞬间,白清扬眉间染上喜色,她立马迎上去,“你怎么来了,冷不冷?过来坐。”

  自从李子酬苏醒之后,白清扬就对她十分上心,言行尤为热络。

  白清扬捧着她的双手搓了搓,嘀咕道:“手都冻红了。”一边说,一边把她往座位上带。

  “我没事的啦,比起这个,究竟是什么严重了?边关战事不顺利吗?”李子酬还是很在意自己进殿时听到的对话。

  白清扬无奈:“边关战事很顺利,你听错了。”

  “是嘛……”

  “放心,有我在,草原人嚣张不了多久的。”

  “哦……”

  “你怎么突然来两仪殿找我了?”

  “就是想来看看你,问下你有没有时间吃饭。”

  李子酬难得主动来找她,白清扬有些高兴,又有些为难:“我还有一堆折子没批阅呢。”

  “我帮你批。”

  “不行,你病刚好……”

  “我已经是痊愈第七天了,我可以来帮忙的。”

  “……好吧。”

  两人亲密无间的对话和动作太过自然,谢贽在一旁看着,感到很是欣慰。看得出来,白清扬真的非常钟意李子酬,而李子酬也很关心白清扬。

  还亲自来接白清扬回宫用膳,真是……令人羡慕。

  谢贽正这么想着,另一道声音也在这时响了起来:“谢贽,你在这儿吗?”

  杨得瑾揣着双手走进来,脑袋上扣着兜帽,一边喊一边张望着。

  谢贽又是一愣,也起身走到她面前:“你怎么也来了?”

  杨得瑾啊了一声:“听说你在内朝,我来接你下班啊?”

  谢贽眨了眨眼,有些受宠若惊:“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回家吃饭呗,还能怎么然后啊?”杨得瑾不明所以,“怎么了?你这表情显得好呆。”

  “没事,没怎么。”只是觉得,有点开心。

  谢贽又问:“你是同女皇陛下一起来的吗?”

  “那我们回家?”

  “好啊,你家还是我家?”

  “我家。”

  “行。”杨得瑾说完偏了偏头,看向谢贽身后的腻腻歪歪的两个人,“李子酬,白清扬,那我就把人带走了。”

  “好,快点回去吧。”

  就这样,谢贽被杨得瑾拉走了,李子酬也提议回御书房一起批折子。

  御书房内烧着地龙,暖融融的,隔绝了外面的凛冽的寒风。

  白清扬抱着李子酬脱下来的深灰色大氅,把它挂在一旁的架子上。

  “这么多折子啊。”李子酬看得目瞪口呆。

  这也太多了,比她曾经一天处理的量还要多上一倍,零零散散地铺满了桌案,甚至地毯上都还有几摞。

  “还好,并不全是要紧事情。”白清扬说道,“有的奏表上写的完全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要么就是一些极尽虚伪的溢美之词。

  “投上来无非就是为了试探和讨好,真是无聊至极。

  “这些内容你可以不用管,直接扔到一边就行了。”

  李子酬稍稍松了口气,想来有些大臣还是畏怯着这位摄政皇后,对她截然不同的理政方式感到不安。

  不过……

  李子酬随口说了一句:“清扬,你真的好熟练啊。”

  不愧是原作女主,即便是半路出家,她的能力和手段都让自己难以望其项背。

  谁知白清扬听过之后却问:“你介意吗?你要是介意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把朝廷还你。”

  本来她是打算把战争扛过去之后再还政的,但她不想让对方误会自己有取而代之的心思,所以只要李子酬想,她就可以立马交权。

  但李子酬只是觉得好笑:“干嘛?这有什么好介意的?”

  白清扬:“我只是觉得……”

  “你来摄政我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还乐得清闲。”李子酬把她拉过来,“好了,快点工作吧,咱们的任务很艰巨呢。”

  “好吧。”

  两人一起在案前坐下,一人对付一半。

  卧床五十多天,醒来又赋闲一周,李子酬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接触过政务了,此刻她正干劲满满。

  只是在提笔的时候,手上的感觉有些不对劲,这让她变了变脸色。想来只是许久没握过笔,手感生疏了,她扭了扭手腕,重新拿起笔。

  可是依然不行,只要整只手臂抬起,捏笔的手就止不住地颤抖,像是被肩胛的旧伤给牵扯着,使不上力气。

  白清扬自然也注意到了,她嘴唇微张,有些楞怔。想起之前在围场营帐,杭太医为她取出箭头后说过的话。

  如果休养不当,轻则落下骨痛,重则残疾。

  只有用药静养配合适当锻炼,才能恢复到之前的状态。但李子酬昏迷得太久,她伤是养好了,但后遗症估计没能避免。

  白清扬嗫嚅着,碰了碰她那只颤抖的手:“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李子酬立刻提了声音否定道。

  她握住白清扬的手,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温声道:“清扬,别把什么错处都往自己身上揽,你没做错什么。”

  白清扬垂着头,依旧很懊恼:“可是我……杭太医明明都说过了,我却……”

  “清扬,我的伤已经好了,我的手臂没有大碍。”李子酬安慰着她,“是我自己找的罪受,你没必要这样。”

  “可你的手在抖。”

  “只是发抖而已,我不是写不了字,你看。”

  李子酬说着,又抬起笔,在宣纸上落下“白清扬”三个字,大气,漂亮,只是看着少了些遒劲的力道。

  白清扬看着白纸黑字,看着自己的名字,心中五味杂陈。

  她第一次见李子酬写字是在春季的殿试上,十道考题,均由她亲自书写,她的书法原本是笔走龙蛇,苍劲有力的,但现在……

  “我去叫太医。”

  “不用了吧……”

  “必须要叫太医!”白清扬却很执着。

  李子酬也只能点点头:“……那好吧。”

  这一次来的是杭太医,他按了按李子酬的肩周和手臂,得出了结论。

  李子酬的手臂使不上太大的力气,也做不了准度要求很高的动作,有后遗症的原因,也有长时间卧床的原因,太医为她开了方子,配合适量运动可以减轻手抖的症状。

  只是李子酬的手,影响不到日常生活,但拉弓射箭是不太可能了。

  为此,白清扬的情绪还是很低落。

  太医退下后,李子酬才反过来开导她:“没关系啦,拉不了弓而已,反正我的射术也就那样。”

  白清扬闷闷地说:“我喜欢你拉弓的样子。”

  “诶?”

  “我喜欢你瞄准目标时候的样子,很……潇洒。”

  当然,她主要是喜欢李子酬这个人。

  李子酬猝不及防被夸,也有点羞赧:“这样啊……”

  “别说拉弓射箭了,你现在连稍微重一点的东西都拿不了。”白清扬懊悔地说,“要是当时我把你拦住了就好了,这样你就不会中箭,也就不会受伤了。”

  她说的是李子酬只身进山的事。

  “清扬,”李子酬无奈地说,“杀手们的目标是我,无论我进不进山,他们都会找机会杀我。”

  遇刺的事也是,中毒的事也是,李子酬时不时就发生意外,白清扬总是在为她担惊受怕。

  李子酬带给她重头开始的希望,给她率性而为的勇气和底气,如果李子酬不在了,白清扬一定会彻底崩溃的。

  李子酬受了伤,却要让她来承担沉重的担忧和想念,越想越觉得后怕,越想越觉得委屈,李子酬总是能轻易地让自己的情绪失守。

  啊……

  李子酬看着她开始颤动的肩,只觉恍惚。

  自己又把她惹哭了……

  白清扬正低着头哽咽着,突然被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当中,李子酬安抚着怀中的人。

  “对不起,因为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那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要是你真的……”

  “进山前我做了充足的准备,只要我的鸣镝一响,周怀衿会立马出动禁军前去支援。”

  “但你的鸣镝直到最后也没有响。”

  “嗯……因为还想确认一些事情。”

  “如果我没有及时出现,那刀刃就要落在你身上了。”

  “是……谢谢你。”

  “我才不要听你道谢,我要你保证,不准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嗯,不会了。”

  “也不准再骗我了!”

  “好——绝对不会再骗你了。”

  “也永远不要……离开我。”

  “……”李子酬微不可察地沉默了一秒,还是应下,“好,我答应你。”

  作者有话要说:

  白清扬跟谢贽的坦白局:

  谢贽:你就这么喜欢李子酬?

  白清扬:喜欢。

  白清扬:你不也喜欢杨得瑾?

  谢贽:嗯。

  李子酬跟杨得瑾的死鸭子嘴硬局:

  李子酬:谢贽喜欢你。

  杨得瑾:白清扬喜欢你。

  李子酬:你胡说八道!

  杨得瑾:你信口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