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一个声音浑厚的男声响起,方才还有些嘈杂的人群顷刻间安静了下来,纷纷望向高台。

  那是个身形挺拔的男人,兜帽盖头,颧骨上覆着面具,露出下半张脸。他的扈从分侍左右,也都带着面具。

  看上去是大成教中一个极有地位的人物。

  “讲个规矩,先行祷告,再开始今日的例会。”那男人将双掌合在一起,闭目说道。

  “谨遵法旨——”底下的人群齐齐喊道,也都纷纷双手合十,垂首闭目,看上去真的是在诚心祷告。

  杨得瑾和谢贽站在最后排的阴暗处,手上确实是一样的动作,但眼睛却在四处打探。

  无名观距离官道还比较遥远,这些神棍大概率就是看这儿没什么人经过才将其占为己有。

  跟现代随便找个废弃工厂做老窝的那些亡命之徒是一样一样的。

  观内比起从外面看,还没到十分残破的地步,只是落叶和灰尘多了些,一些背阴的地方长满了斑驳的青苔。

  不远处有一方小池塘,不知为何,用了巨大的布罩给盖住,鹅卵石压住了边角。

  面前挤满了白袍斗篷的信徒,他们有意隐藏了身形相貌。光线昏暗,他们又是低着头,饶是目光如炬的谢贽也看不出什么。

  “礼毕——”半晌后,高位那男子喊道。

  信徒们纷纷放下手,抬起头来。

  戴着面具的几个教众走下高台,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底下的新信徒们似乎有些疑惑,人群中逐渐有了细小的议论声。

  “这是干什么?”

  “不知道啊。”

  “听前辈说,是要押穷凶极恶的犯人上去受刑。”

  “啊?有这事儿?谁啊??”

  “不管是谁,那个人定是犯了大错才会被圣教处决。”

  “圣教慈悲,执行正义竟比官府还严格。”

  “是啊……”

  谢贽听到这话,眉头稍稍皱起,却也没说话。

  杨得瑾听他们讨论,好像是那些戴面具的要带个什么人上来?

  还处决,这邪教不会暗地里用私刑吧?

  她透过人头的缝隙看向高台上面,没注意到有一人影朝她悄然靠近。

  一阵掌风袭来,杨得瑾只觉得后脑勺一凉,紧接着便是一声拍在布料上的闷响。

  杨得瑾连忙转头去看,只见谢贽眼中闪着寒光,左手死死地捏住一个人的手腕。

  而另一个人,同样身穿斗篷,兜帽下是一虎目,右手作手刀状,被谢贽紧紧地钳制在离杨得瑾后脑勺一寸处。

  如果谢贽没有及时止住他的出招,杨得瑾大概是挨不住的。

  杨得瑾惊恐地看着那个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体因为害怕不自觉地往谢贽身边挪去,紧贴在谢贽的右肩,环住了她的右手。

  谢贽有些意外,没想到杨得瑾被吓得这么厉害。

  “可以放手了吗?”男人淡漠地瞥了杨得瑾一眼,低声问道。

  谢贽这才放开,男人的手被握得不轻,他收回手后便又是揉又是捏的,估计起了不浅的印子。

  杨得瑾觉得今天晚上太刺激了,但凡她心理素质差一点,此刻都叫出来了。

  谢贽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将人拉到远离人群的角落里,确保没人注意到他们几个,然后才面色不善地看向男人,用仅有三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质问道:“裴少卿,你在这里干什么?”

  裴煜才是不满地回答:“这话应该我来问你,谢侍郎,你来这儿干嘛?”

  谢贽没有理他,只偏头给杨得瑾解释:“他叫裴煜,是大理寺少卿。”边说还边拍着她的背部安慰着。

  没等杨得瑾问大理寺的人为什么在这里,裴煜又抢先开口了:

  “别无视我!谢侍郎,我没记错的话,大成教应是该咱们大理寺的案子吧。”

  真气人!

  他走访地方回来后准备着手调查京城出现的民间非法结社,一回大理寺,相关卷宗全没了。

  一问才知道,刑部的谢执瑞拿着瑜亲王府的信令,在他之前把相关卷宗全部抽走了!到现在都还没还回来!

  没有办法,他只能一边自己从头查起,一边打听瑜亲王和刑部侍郎的行踪,从京兆尹程铎到国子监监丞何琮,他基本上每次都落后她们一步。

  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有无名观这么个地方,一来却发现这俩人也在这儿,而且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说我在这儿干什么?!这是咱们大理寺的案子!你说我在这儿干什么?!!

  手都要给折掰了,哪有这样的人啊?!

  “啊?”杨得瑾听了裴煜的话,也是一脸问责的神态看着谢贽,小声控诉道,“谢大人你怎么跟人大理寺抢活儿干啊?”

  怪不得她当初问谢贽查到了多少,对方都说不出个具体话来。她还奇怪以谢贽的工作效率怎么连点线索都没有,敢情这活儿本来就不是刑部在做啊?!

  为什么司法部门之间都能相互抢单子,这都要卷是吧?

  今年才过了一半,就准备冲业绩拿奖金吗?

  杨得瑾:我不理解。

  而裴煜听了杨得瑾这话,也是皱着眉头看着杨得瑾:还搁这儿装,谢贽不就是拿着你的令信来嫖卷宗的嘛?!

  裴煜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却不能这么讲,而是向杨得瑾稍微致歉:“方才下官得罪了,真没想到谢侍郎会武功。”说到后半句话的时候,他看向谢贽,眼神中带着探究。

  谢贽看上去很瘦弱,跟别的习武之人大不相同。

  谢贽则波澜不惊,身为一个女子,她入朝做了那么久的官,总得会些功夫才保险。

  她抬手将杨得瑾的兜帽拉得低了一些,觑着他说:“裴少卿承让了,你若是没有留手,在下是挡不住你那一手的。”

  裴煜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杨得瑾虽然带头插手他们的案子,但人好歹也是个权势滔天的皇亲。裴煜只是出手试探一下二人,要是真的用足了力道劈下去,那他还要不要命了?

  也不知道这个瑜亲王是怎么想的,还亲自跑到这种传教现场来。裴煜心中嘀咕,看向杨得瑾的眼神中有了些似有若无的打量。

  他眼中的好奇,谢贽看的一清二楚。她有些不悦,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了他的目光。

  杨得瑾对两人的心思都无所察觉,只觉得周围嘈杂的讲话声逐渐低了下来,她赶紧对着两人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诸位,肃静!肃静!”

  高台上的人声音低沉洪亮,不过一秒钟,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目视着他。

  裴煜也看着他,对着两人低语道:“信徒们叫他枢机,在教会里声望很高。”

  杨得瑾皱了皱眉,看向那人的眼神中带了深深的疑惑:枢机,枢机主教?

  两个随从从下面带上来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身上穿着发黄的破烂短衣,看上去至少十天半个月没换下来过了,头上蒙着麻袋,估摸着也是个男的。

  “这是在干什么?”杨得瑾小声问道。

  “听说大成教还会在暗地里干些非法拘禁、动用私刑的缺德事,不会就是这个吧?”裴煜猜测道。

  枢机走到他面前,动作粗暴地扯下他蒙着头的麻袋,露出一个披头散发,面色黝黑的脸庞。他的嘴被破布塞的严严实实的,只能从喉间挤出几句破碎的抗议。

  “此人作奸犯科,胡作非为。盗窃抢劫不说,还玷污了许多名女子的清白。”枢机指着那个脏兮兮的男人说道,“今天本枢机卿就要替天行道,当着众信徒的面制裁你!”

  那男人双手被绑在身后,跌坐在地上,看上去很是激动,噫唔噫唔地说着什么。

  枢机将他口中的破布取出,男人的声音一下子吼了出来:“我没犯错!你们凭什么抓我,我要去官府告你们!”

  底下有人轻轻地笑出来,低声细语两句。

  谢贽知道,这些人中有许多都是官场的公干,对他们来说,他们是凌驾于官府之上的。

  玩弄规则,藐视律法。

  “圣教处决过的人临死前都大喊冤枉,你说你没犯错?我们有的是办法证明你不是清白的。”

  枢机说完之后,又朝着后面待命的随从招手:“来人,把神汤拿过来。”

  随从们答了一句“是”后,便跑下去抬了一桶水上来。

  谢贽清楚地看到信众们听到枢机的话时,表现出来的不同反应。

  “你说你没罪,不如来试试这神汤?”枢机抬手将瓢中的水一饮而尽,然后抹着嘴对着随从们做了个手势。

  一个人上前摁住那个绑成大闸蟹的男人,另一个人则提起那桶水就往男人头上浇下。

  顷刻间,男人痛苦地嘶吼出声,声音之凄厉,在夜中显得尤其诡异骇人。

  一阵蜷缩,又接着一阵抽搐,尽管他手脚都被束缚住了,按着他的那位随从还是差点被他挣脱。

  “呃啊啊啊啊——救……咳啊……救救我!”

  火盆里的火星子不为所动地迸射着,只为院子里的信徒提供了最低明暗度的视野。

  即便如此,他们依旧清晰地看到了那奄奄一息的男子身上渗出来的淋漓鲜血,滴滴答答的,一直流下高台。

  前排守着的几个白面具的教众都自觉地避开了那血迹。

  “!!!”

  “早就听说圣教有如此宝物,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此人定是罪孽深重,不然不会被神汤侵蚀至此!”

  “我可不想碰那神汤……”

  “那人还活着吗?好像没在动了……”

  信众们七嘴八舌,无一不在震惊自己看到的景象。

  枢机这会儿倒是没有再喊安静,就默默地注视着底下这些愚昧的人,任凭他们像是开水一般沸腾着。

  谢贽和裴煜都颇为震颤,各自怀疑自己的眼睛。荒谬,且真实,他们从没见过如此诡异的事情。

  只有杨得瑾噘着嘴,用手挠着下巴,在后排踮着脚尖往那男人身上的血看,若有所思。

  皮肤触碰会被烧伤,难道是硫酸或者是什么别的腐蚀性液体?

  可是不对啊,那水泼上去之后也没有冒烟,枢机刚刚还喝了一口呢。

  那到底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裴煜:真你妈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