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沉沉浮浮，意识像是完全被打散了、融化了，浸入深海之中，再也不能凝聚成形状。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该挣脱，但下一秒，回归寂静的本能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缠住了他，吞没了他。
他理应无波无澜。
因为他诞生于此。
“林澜……”
直到，他忽然听见一句熟悉的呼唤。
声音明明是冷的，平仄起伏间却透露着焦急与恳切，巨大的反差犹如一道撕裂黑暗的光，直射他的灵台。
——是的，他想起来了，他是林澜。
回忆起名字的瞬间，灵魂深处被仙君赐予的法印绽放出耀眼的金色，他像是飘荡的幽魂被拽入捏成的躯体之中，感受到属于自己的身体和四肢。
随着知觉的恢复，鼻息间隐隐约约嗅到了一缕花香。
那是玫瑰的芬芳，是高调的、张扬的、华丽的，浓烈而不会轻易被冰雪的寒气覆盖掉的……
是林澜所怀念和喜欢的。
是顾未棠信息素的味道。
然后他想起了顾未棠。
顾未棠是个准时服用药剂，对自己信息素控制得很严格的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伴随着担忧，记忆也回笼了，他想起接连不断出现的怪物和领域，想起顾未棠被崩塌的墙壁砸得鲜血淋漓的腿，想起幽幽泛着绿色灯光的主控室……
他忽然倒下，顾未棠一定很担心吧？他现在怎么样了？他们顺利脱困了吗？
林澜想要睁开眼睛。但身体就像是一块石头、一块玄冰……一件死物，任凭他努力也始终纹丝不动。
就在尝试依旧无果间，林澜忽然感觉有人牵住了他的手，停顿了几秒，又重新改为十指相扣。
另一道呼吸变得更近、更近了。
而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触碰了林澜的嘴唇。
玫瑰花香融于冰雪霜寒，信息素彼此交织，而后骤然爆发出来。
腺体被温和的力量的包裹，暖意随即流向僵冷的四肢百骸——
林澜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们不在主控室了。顶灯明晃晃的亮着，周围很整洁也很安静，看起来暂时没有什么危险。
而近在咫尺的顾未棠双目紧闭，睫毛轻轻颤着，正俯身在林澜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他很小心翼翼，很视若珍宝。这个吻是克制的、点到即止的，但却因为明显的眷恋和爱惜，持续了好一段时间。良久顾未棠才半睁开眼睛，大概是打算结束这个吻，却没料到居然与林澜对视……
林澜看见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目光中透露着前所未有的动摇。顾未棠撑着胳膊立刻就想起来，林澜却没给他机会，抬手轻轻揽过顾未棠的腰。
顾未棠是坐在床边吻林澜的，姿势本来就不太稳当，被这么一拉扯，当即便失去平衡，摔进了林澜怀中。林澜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牢牢环住顾未棠，加深了这个意料之外的吻。
信息素交融带来欢愉与快乐，但此时此刻，更多的却是心灵上的满足。
过去林澜不能理解这种亲昵的行为，感觉好像没什么意义，沉湎于这些的人被他和仙君视为无法自控的堕落者。可现在的林澜却不那么想了。哪怕只是牵手、拥抱、亲吻，好像只要能靠得更近，就算不特意做什么、不特意想什么，也会情不自禁地开心。
发生了太多复杂难解的事，由此而生的焦躁与烦闷被逐渐瓦解。代替不知从何说起的话头，这个吻连接了彼此的心跳，奇迹般地缓和了不安，成为最好的开场白。
直到顾未棠推了推他的胸口，林澜才总算结束了这个绵长的吻。
修为明明没有恢复，但他却并不觉得空虚。
林澜似乎终于有了一些耐心去理清头绪，好好处理眼下棘手的现状。
顾未棠有些气喘吁吁的，耳朵红得都快滴血了。知他脸皮薄，林澜赶在他试图站起身之前，得寸进尺地收紧了手臂，他把头埋在顾未棠肩膀上，轻轻蹭了蹭，软软地撒娇道：“哎呀，学长先别看你。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那我还……”
“难得学长主动亲近你，你也是Alpha，当然要好好表现啦！”
“还有心思开玩笑？知道你有多担心吗？我一直都不醒，医生也说查不出任何原因，你还以为……”
“学长不用担心，你体质特殊，反正也不是因为受伤才失去意识的。”
林澜打算先从这个切入点来讲自己的来历。毕竟什么修为啊，穿书啊……听起来实在有些离谱，顾未棠喜欢搞学术研究，性格又相当循规蹈矩，这些东西他应该轻易接受不了。
林澜甚至觉得，可能跟顾未棠说自己消灭怪物时所使用的特殊能力，是什么高等级宇宙生物入侵制造出来的高科技武器之类的，顾未棠可能还更容易相信一点。
不过他已经决定不再逃避了，那样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他不想撒谎，不想再隔着伪装出来的假面。这一次，他想说出自己的真心，想让顾未棠看到真正的他。
“？”林澜一懵，“学长？”
顾未棠看着林澜。他戳了戳林澜的脸颊，眼神里隐约带着忍俊不禁：“别那么吃惊。你只是转述，现在还不清楚所谓‘心魔’又是什么。”
林澜“啊”了一声。
顾未棠道：“看来，你们都需要花一点时间，彼此好好把情况说清楚。林澜，你也有话想对我说。”
好的回忆太多了，与相遇之前完全不同。
它们掩盖了伤痛，让他们忽视了这场也许早该进行的谈话。
“嗯。”林澜翻身起来，抱着腿受伤的顾未棠让他坐在自己怀中。
他喜欢这样亲密的接触。隔着衣物传来的体温令人安心。
如今林澜知道，心灵确实是可以被填满的。
顾未棠轻拍了拍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详细地还原了林澜倒下之后发生的一切。
“……当时菲利诺他们赶到，文瑈立刻扭头跑了。有菲利诺他们帮忙，你们消灭怪物逃出生天，搭乘他们来时的飞行器，才总算和这艘飞船汇合。菲利诺他们已经跟着救援队重新出发了，听说现在情况控制住了，陆陆续续有人脱困，应该很快就会转移到这艘飞船上。”
当中的信息量太大，林澜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心惊：“居然是文瑈？”
“听他话里的意思，他似乎知道我的过去，我对他有印象吗？”
“这个问题，恐怕还是要先从你自己说起……文瑈故弄玄虚说了那么多，想必学长大概也猜到了。你不是在这里诞生的，你来自这个世界之外的其他地方。”
林澜从渡劫到穿书，从修为到系统，一五一十地告诉顾未棠此间来龙去脉。
“所以说，你一开始接近学长确实是另有目的，也确实为了取得信任而故意装弱，欺骗了学长……后来害怕学长发现，更是几次三番故意隐瞒。”林澜垂下眼睛，“你没有学长以为的那么善良、那么没有心机。”
“可那也是我。你并不认识一个善良、没有心机的其他人……林澜，你认识的始终只是我。”
林澜没忍住：“那伊恩呢？他不是吗？”
顾未棠愣了愣，半晌才似乎是终于想起来：“噢，我说那个Beta。关他什么事？”
“他不是又善良，又没心机，还很可怜兮兮吗……”林澜一条一条地数。
“他很善良吗？”顾未棠疑惑，“我以前认识他？”
“不认识……”
“那怎么说起他？”
“……没什么。就是学长说认识的人，你就想到了嘛。”林澜胡乱搪塞。
你这是在干什么啊！为了一个顾未棠根本没放在心上的人胡思乱想……林澜捂脸，他感觉平生没有这么羞窘过。
稍微平复过心情，林澜睁开一只眼睛偷瞄顾未棠的反应。幸好顾未棠向来比较迟钝，这会儿只是单纯在不理解此处为何有伊恩，根本没意识到林澜究竟说了什么。
顾未棠没怎么纠结这个：“既然无关，那还是说回正事吧。”
“我的来历、我的修为都不寻常，不应掉以轻心，保密是正确的选择，我不必感到有什么愧疚。况且，你也没有资格说我。”顾未棠顿了顿，“其实，在遇到我之前，你已经活过一世了，就是我口中的……那本‘书’。”
林澜感觉心跳都都陡然停了一拍：“……难道原书里的情节，学长都真的经历过？”
“对。所以你也有责任。你自以为掌握了剧情，掌握了未来，你以为你能保护我……”
“不是。你是说，那学长是真的吃了那些苦、遭了那些罪，承受了那么多不公吗？那些痛苦，学长全都记得……”
顾未棠闻言，凝重的表情明显变得更平和：“你也会恨，也会怨愤不公，你曾以为一切都是注定，无法改变，更因此感到绝望。可重活一世，你遇到了我，看见过光明，你就不想总是活在阴影里。这些东西虽然不能消弭，但它们对你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比起这些，你更想和我一起活下去。”
“可那也……”
顾未棠是那种只把自己在乎的人放在心上的性格，但林澜不是。他默默在记仇名单里添了好几笔，又蓦地反应过来：“也就是说，学长明明知道自己在‘书’里什么时候会出事，当时居然还把你关在房间里，自己一个人跑出去了？”
顾未棠迅速扭头躲开了林澜追问的目光。
他清了清嗓子，勉强为自己辩解：“当时发生的一切和‘书’里差别都太大了。就是知道那段时间可能会遭遇危险，你才更想尽力保护我。”
“都怪你举棋不定，没告诉学长真相，才……”
“不，其实是你的错。因为重活一世，你总觉得自己应该承担起这个责任。”顾未棠顿了顿，“你总说要保护我，无形之间反而给我造成了压力，好像你们的关系是建立在我必须处于弱势一样……不是这样的。林澜，你想保护我，不是因为我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人，单纯只是因为对象是我，无关其他。”
“学长……”
“所以，我若是强大到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你只会觉得那样最好。”顾未棠捧着他的脸，让林澜看向自己，“我说过，我真实的样貌并不是现在这样？”
顾未棠的目光变得很柔和，他摸了摸林澜的头发，然后抱住了他：“不论哪一个都是我，没有不同。我什么样子都好，只要是我，你都……”他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你都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