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走近人鱼池边的。似乎只是恍惚了一下而已, 她所身处的场景就已经从森鸥外的办公室变成了中也所在的水池。
在告诉了她人鱼池即将开放的这件事情后，森鸥外好像还说了一点别的什么——他肯定还说了其他的事。但他具体说了什么，花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当时就没有认真地听, 此刻自然是没办法唤醒回忆。
她果然还是太在意开放人鱼池的事情了, 明明这件事根本就和她没有关系。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饲养员工作而已, 喂养动物才是她的分内事, 而不是在意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会对中也造成怎样的不满和伤害——这可不是她该做的事啊。
尽管心里对此无比了解，可思绪还是忍不住朝这个不该深思的方向驶去了。
这也许就是她在下班之后还会来到人鱼池的缘故吧。
此刻已是傍晚，半露天的人鱼池遮雨棚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 显得分外的黯淡。这样的昏暗很容易让花见联想到中也最初所在的那个昏暗的饲养室。
确实, 与先前的那个饲养室相比，这里更大、更宽敞, 也更像是适合人鱼生活的地方。但中也他已经不止一次地说过, 这里无法与大海相提并论。
他也说过，自己一定会回到大海。
每当他这么说时，花见便一定会问——
——该怎么回去呢？你又没办法在陆地上行走, 而且动物园离海岸有十几公里远呢。
通常来说, 中也所给出的回答都是沉默，但燃烧在他眼眸中的坚定决心，却从来没有熄灭过。
也许他现在确实是还没有想到逃脱的办法，但有如此坚定的心绪, 想必一定是能够离开这一方小小水池的吧。
“唉……”
花见轻叹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竟感觉到了一阵没由来的疲惫。她想要靠在水池边的栏杆上, 可又害怕中午的场景再度上演, 只好悻悻地后退了一小步, 与这个一眼望去深不见底的水池拉开距离。
意外落入水中这种经历，花见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伴随着微弱的水流声, 中也从水底探出头来，表情略有几分警戒。但看清了来人是花见后，便就什么警戒都没有了，还轻松似的扬起了一抹笑意。
“是你啊。”他笑着说，“你走路也太轻了，我都没有听到你过来的声音。”
如果知道她会来的话，那么他肯定就不会窝在水底睡觉了。
花见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但实际上此刻的她并没有太多想笑的心情。
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说到底，她连自己为何来到此处的原因，都还没有搞清楚呢。
她只知道，她真的很烦恼。
这烦恼的心情一定是不小心写在了脸上，所以中也才会皱着眉头问她，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不开心。
“是吗？哈哈……我哪有不开心啊。”花见笨拙地挠了挠头，连笑声都透着尴尬。
明明都直白地否认了，可却还是没能说服中也。只见他坚定地点了点头，说：“嗯，你现在完全就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花见抿了抿唇。面对中也的询问，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她甚至都不知道要如何回应此刻的心绪。
沉默了许久，她忽然走近水池，一如往常那般盘腿坐在池边，只是双手依旧紧紧抓着栏杆而已。
栏杆是冰冷的，幸好她的手指也并不温暖。如此一来，她就不会被栏杆冻到手冷了——不过这好像也并不是一桩好事呢。
她正想说些什么，中也却率先打断了她的话。
“你换衣服了。”
平淡且直白的话语，中也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花见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确实，她换回了上班前穿的针织衫。但她实在没想到，中也居然真的对这种小事这么上心。
她不知道是否应当觉得高兴，只是默默地捏了一下鼻尖而已，迟疑着说：“呃……我只是换掉了员工服而已。”
中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而已。花见实在想不明白他究竟在笑什么。
“嗳，我说……人鱼擅长唱歌，这是真的吗？”
中也眨了一下眼，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但也没有否认，只是说：“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件事？”
不出所料的反应与回答，却在悄然间让花见觉得舒坦了不少。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此刻的笑意才是发自内心的笑。
“我好奇一下嘛。《小美人鱼》里不是提到过嘛，身为人鱼的女主角歌声动听，因此巫女才会以此为代价给予她双腿。所以啊，人鱼很擅长唱歌，这是真的吗？”
“嗯……基本上来说，是这样没错。”在肯定的回答之后，中也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但也有很不擅长唱歌的人鱼。比如我认识的一条人鱼，他的嗓子是真的很烂。如果你听到他的歌声的话，肯定会被逗笑的。”
不必听到那条人鱼的歌声。单是听中也的这番简单描述，花见就已经笑起来了。
“那你呢？”她问，“你擅长唱歌吗？”
“我当然擅长。”中也毫不犹豫地给出了如此骄傲的回答。
“话说起来，人鱼究竟会在什么场合之下唱歌呢？”花见的好奇心显然已经扩散到了奇奇怪怪的地方，“很高兴的时候吗？”
“不一定。有的人鱼会在高兴的时候歌唱，有的人鱼会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歌唱，也有人鱼时时刻刻都在歌唱，根本就不正常说话……那种就已经不能说是正常人鱼了——那种完全就是变态人鱼。”
“噗……变态人鱼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中也，我好像没有听你唱过歌呢。”
中也点了一下头，并不否认这个事实。他还说：“我不会在这里唱歌的。”
花见困惑地眨了眨眼：“……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我就是不想。”
这就是中也给出的理由，一听便知道这完全就是一种敷衍的回应而已。如果是平时的话，花见大概也就直接将这番敷衍当做真实原因勉强接受，不会再多追问了。但今天她不想止步于此。
她执着地询问中也究竟为什么不歌唱，反反复复问了好几遍。
问的次数多了，哪怕是刻意用来作为伪装的敷衍也难以再存续下去了。中也别开视线，低下了头，似是不想被花见看到此刻的神情。
“我只会在大海里唱歌。”他的声音很轻，“我知道，听我这么说，你肯定会反问我该怎么才能回到大海，对吧？就像之前一样。”
他轻笑了一声，倒并没有生气。他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花见每一次都会给出同样的反应而已。
“没错，我确实都没有找到回去的方法——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但没关系，我知道我一定能够回去，也一定会回去。所以我不会在这里歌唱。歌声是最自由的东西，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自由的歌声回荡在这不自由的地方。”
很普通的话语而已，是中也一贯会说的话，可不知怎么的，竟将花见的心绪彻底搅乱了。
一时间，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正坐在水池边缘的这个事实，急急地握住了中也抵在池边的手，话语亦是急切。
“那么，你也不想要让其他的人类听到你的歌声，对吗？”
这突如其来的激动不免让中也有滴测疑惑。他瞄了瞄花见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她的身体很温暖，手掌也是分外柔软。而这份温暖的温度一定是悄然传到了他的身体之中，不然为什么他的脸也会染上了与她的掌心一样的温暖呢？
但这双颊发烫的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也是中也从没有感受过的。一瞬间，他竟感到了一阵惊慌失措，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慌乱之间，他直接把脸埋进了水里。直到微冷的水冲凉了脸颊的温度，他这才敢抬起头来，看着花见，坚定地吐出了一个“不”字。
“我不想让别的人类听到我的歌声。我只想……”
说着，中也话语忽然停顿了一下，脸又开始烧红了，而这炽热的温度不知为何已经开始灼烧起了他的耳廓。有那么几个瞬间，这份炽热还坠入了心口，但并不疼，只是一种奇异的感觉而已。
就好像，他的心里燃起了一团无法扑灭的火一样。
“如果是你的话，我愿意唱给你听。”
他说。
他能感觉到，花见将自己的手握得更紧了。
“那就唱吧……但并不是在这里。”许是太用力了，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话语亦是在颤抖，“你要先回到大海，然后再唱给我听。”
中也愣了愣，一时半会儿没能反应过来。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想要帮助你回到深海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