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尴尬感依然存在, 但不管怎么说，能够知道人鱼的名字，对于花见来说, 倒算是一件不错的好事。
不过, 爱和动物说话的坏习惯, 确实应该改一下了。她这么想着。
关于名字的话题告一段落后, 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花见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也不敢再去看中也了。
意识到人鱼是能够与她进行沟通交流的生物，这让她不由得对这个种族产生了几分类似于“隔阂”一般的情绪。她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随性地对他说很多其他事情了。
许是看出了这份沉默中隐藏着的端倪, 中也道：“我已经忘记你之前和我说什么了。”
这话绝对是正大光明的谎言, 哪怕是傻子也能听得出来，更别说是正经成年人花见小姐了。她瞬间红了脸, 只觉得羞怯得无地自容。她真没想到, 有朝一日竟需要一条人鱼来替自己挽回一点微不足道的尊严。她恨不得赶紧冲出饲养室才好，可是却又怎么也做不出这种逃避的行为。
她只好默默地继续坐在小板凳上，却别开了脑袋, 既不看天花板, 当然也没有去看中也——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视线究竟落在了何处。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意味着，你肯定记住了我和你说过的那一堆吐槽。”花见如此断言道。
她如此果断的话语让中也的动作不由得停顿了一下。他眨了眨眼，蹙起了眉头。如果花见此刻向他投去目光, 那么一定能够看到他那真诚的神情。
可惜花见并没有这么做, 所以她只是听到中也说：“我真忘记了。”
听起来颇有几分信誓旦旦的意味, 但事实上, 花见并不怎么相信这句话。
她垂低了头, 交叠着的拇指不停乱动着，所有的小动作都透露着她的复杂心情。
“那就当你忘记了吧。”她小声嘀咕了一句。
她的声音太轻了, 中也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但如果他听到了这句话，他肯定会再为自己辩解一下的。
不过，这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对于饲养员小姐和人鱼先生来说，他们之间的日常也没有太多的变化。
饲养员带来沙丁鱼，坐在铁栅栏旁直到人鱼先生吃完之后才会离开。
唯一的不同，是花见不再说话了。
她沉默地走进饲养室，沉默地倒好沙丁鱼，沉默地坐着，也不会失礼地盯着中也吃饭。等到他吃完了，她就提着空鱼桶沉默地离开。
整个过程一声不吭，唯一的声音就是一些细小的杂音而已。
第一天遭遇她的沉默，中也以为是她心情不好所以没有说话。
连续一周被她的沉默淹没，中也觉得自己快要溺水了——虽说人鱼是不存在溺水这回事的。
于是，中也在沉默中爆发了。
“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了！”
他用力地捶着铁栅栏，金属颤动时的巨响吓得花见差点跳了起来。
直到这时候，她才终于久违地在中也的面前发出了声音——那是短短的一声“啊”。
她讷讷地低下头，没有去看中也，也不再说什么了。
他明明有好多想说的，可话语到了嘴边却又通通变成了踟蹰与沉默。
而后，那尖锐的感觉也渐渐地消失了。中也松开了紧紧攥着的铁栅栏，双手垂落在身旁。水面在不停地晃动，中也看着着浅浅的水池，心中好像倏地什么都没有了。
“这里只有你才会和我说话。”
长久的沉默过后，这是他所能说出口的唯一一句话。
“虽然那个讨人厌的医生也和我说过话，但我不太喜欢他。”
“‘讨人厌的医生’？”
好奇心胜过了所有的尴尬心情。花见鼓起所有的勇气，小声地问道：“你说的是哪位啊？”
总算是听到她的声音了，也听到了只对自己而说出的话语。中也莫名一阵安心，尾巴似乎也晃动得更轻快了，可是表情却依旧紧绷着，怎么也放松不下来。
“就是那个卷毛的。”说着，中也抬起了手，在自己的头发上拨弄了两下，完美地复刻出了卷毛的模样，“浑身上下缠满了白色布带，还笑得格外阴险的家伙。”
花见在脑海中勾勒了一下大致的印象。她想，他所指的这个人，应该是绷带浪费装置兼见习兽医的太宰治先生吧。
不过，她可没听说太宰医生会对动物不温柔啊？
“他对你很凶吗？”
对于花见的这句询问，中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他摇了摇头，下一秒却又点头了，然后又是摇头，最后自己也混乱了。
无法给出确切答案的他，只能说：“我和他相性不好。”
“哦……好。”
虽然完全不懂相性不好是什么意思，但花见还是装作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然后话题就又冷下来了。
又是一段熟悉的沉默。
花见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把藏在心里的某件事说出来。
“明天你就不用待在这里了。”
她是这么说的。可不知为何，中也的眼中居然亮起了光，像是藏满了期待。
“你们要放我走了吗？”
“啊……”
花见瞬间愣住了。她没想过中也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竟不知自己心中是惊讶的情绪更多，还是悲哀感占据了上风。
她不想、也不敢告诉中也，他应该是没有机会回去了。而她所说的“明天不再待在这里”，指的也只不过是明天会调去更大一点的池子而已。
面对着中也真挚的眼光，花见实在无法撒谎。她只能说出实话，看着他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消失。
而后又是沉默，但无论是中也还是花见，谁也不想再打破此刻的僵硬了。
但无论中也和花见的情绪如何，转移人鱼的计划并不会因此而延期或是改变。当天的喂养任务也暂停了一下，说是要先等人鱼习惯了新池子的环境之后，再进行喂食。
所以这一天花见并没有见到中也。不过，听负责运输的同事芥川说，这次的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
至少没再发生什么人鱼突然蹦出来咬人之类的突发意外就是了。
花见心里有点记挂着人鱼的事情。下班之前，她决定去一趟人鱼的新饲养室。
不过，那里其实并不适合“饲养室”这个称呼。
那里是由动物表演的场馆改造而来的，不过如今已不再有任何的动物表演了，宽阔的水池也变成了人鱼的新住处。考虑到人鱼是居住在深海的种族，原本的水池做了加深的处理。一眼望去，能看到的是无尽的深蓝。
环绕在水池边的观众座位空空荡荡。站在水池边，倚靠着围栏，花见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空旷感。
自从园长森鸥外盘下这座破产的动物园后，一切动物表演就被全部废止了。花见觉得这样很好。
但她觉得买下人鱼并不好。至于具体是哪里不够好，她也说不出来。
她就是觉得很不好。
四下环视了一圈，花见并没有看到中也。也许他已经潜入水底了，所以才找不到他。
一天的工作让花见很是疲惫。她长舒了一口气，在水池边盘腿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罐桃子罐头，用力拉开拉环。
“这里好大啊……”她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句。
话音刚落，水面上浮起了一个脑袋——毫无疑问是中也。
他那阴森的表情吓得花见差点把桃子罐头给摔了。
“这里很大？”他像是在嗤笑，也似是哀叹，“比不上真正大海的万分之一。”
“唔……对不起。”
花见慌忙点了一下头，羞得满脸通红。
她能感觉到中也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脸上，这让她更为自己的口不择言感到无地自容。
可是中也似乎并没有生气。他只说：“为什么你要说对不起？又不是你把我关在了这里。”
“哈……哈哈……”花见苦涩地干笑着，用叉子胡乱戳着装在罐头里的桃子，溅起的糖水不小心滴在了她的脸上，但她并未在意，“话是这么说没错……”
可总还是会感觉很糟糕啊。
这份糟糕的心情害得她的动作也变得麻木而迟钝了。她戳了好几下，都没能让桃子安安稳稳地停留在叉子上。失败的次数多了，挫败感便也悄然钻进了心里。
大概是她的动作太可笑了，她注意到中也盯着她看了好久。
“桃子啊。”她晃了晃手中的罐头，“糖水桃子。”
“……是吃的吗？”中也好像不太确信，“闻起来像是食物。”
花见点头：“嗯，能吃。这是水果——甜味的，水果。话说起来，海里有水果吗？”
“没有。”
“哦，这样啊……那你要吃吗？”
如同鬼使神差一般，等反应过来时，花见已经把戳着黄桃的叉子伸到了中也的嘴边。
而他居然还真就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