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轻轻阖上，病房里只剩许昀君和躺在床上的Alpha。
冬日午后的阳光十分温暖，漫过玻璃窗，进入室内。
屋子里很安静。
落针可闻。
许昀君洗了一点水果，端来床头，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一本没看完的书，翻到书签那一页。
三天前他离开S市，现在他回来继续给王栩念书。
许昀君声音很轻，咬字的速度很慢，他在读一本中规中矩的小说，韵律却像是在念诗，一页念完，纸张翻动的声音出现在屋子里，许昀君舔了舔嘴唇，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浅浅地抿一口，放下水杯，他的目光掠过Alpha沉睡不醒的面庞上，忽地不自觉发起呆来。
Alpha的胡子长得好快，几天不刮，下巴便青一大块，他脸上的伤却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原先的红肿消退了，只剩一片小小的褐色的痂，分布在他的眼角、唇角和高挺的鼻梁。
他侧脸上那条长长的口子也开始变淡了，就连痂都脱落，于是他下巴上的胡茬便显得更加清晰。
以及，碍眼。
许昀君搓了搓手指，一个没忍住，合上书，他起身，去盥洗室找工具。
几分钟后，他回来，手上拿着刮胡刀、剃须膏、热毛巾和结束之后需要使用的须后收敛水，把其他东西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把热毛巾敷在Alpha的脸上，许昀君小心翼翼地给他围上围兜。
“你头发是不是也该理理了？那么长，都快盖住眼睛了。”他抬手抚了抚Alpha垂落在额前的发丝。
Alpha没有搭腔，依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
泡泡停留一分钟就行了，许昀君拿起刮胡刀，冰凉的刀刃贴上Alpha的侧脸。
从侧脸到下颌，之后是下巴和脖子。
王栩平日里总是很臭美，出门一直拾掇得干净和清爽，在一起那么长时间，许昀君还从没被他的胡子扎过，所以今天是许昀君第一回 知道，原来他的胡子这么多，这么硬，热敷之后，依旧扎手得不行。
弯腰，间或探过身子，刮胡刀很锋利，许昀君尽量放轻了动作，留神不去割伤他，可是墨菲定律总在人们不经意地时候应验，在剃到他的下巴时，许昀君一个出神，便不小心，割破了他的皮肤。
“嘶——”
血珠子冒出来，瞧着就特别疼，许昀君好内疚，手忙脚乱地刮干净剩余的部分。
所幸剩余的已经不是很多，角度也不算刁钻，许昀君屏气凝神，全神贯注，终于一丝不错地完成任务。
把剩下的泡泡清理干净，也把Alpha的脸也洗干净，许昀君拿起有消肿止痛收敛效果的须后水，拧开瓶盖，小心翼翼地为他喷上一层。
淡淡的柑橘香气弥漫在周遭的空气之中，血止了，被割破的皮肤上出现一个小小的红肿的伤口，许昀君拿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个小小的伤口。
他站在床边看着Alpha的脸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有俯下身去亲吻那道伤口的冲动，可是一转念，他还是决定放弃。
“想找我算账，就赶快醒过来，我等着你。”
撂下话，许昀君便把刚刚用过的工具收起来，清洗干净，放回原处，那之后，他重新回到Alpha的床头，拿起之前没念完的书，继续往下念。
……
这天下午，许昀君在王栩的病房里待了三个多小时的时间，天快黑的时候，王瑜和王太太结伴过来，许昀君跟她们打一声招呼，收拾了东西回家去。
来到地下停车场，他却在王栩的吉普车上，看见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陌生的，是她的那身打扮。
熟悉的，是她的那张脸。
南离。
她正坐在他的副驾驶座上，笑盈盈地看他，“晚饭吃了没有？要不要一起？”
许昀君默不作声地收回目光，拉开驾驶座的门，上车，他发动车子，然后告诉坐在自己身侧的女孩，“还没。一起吧。”
“我还没吃过你们的饭菜呢，哪家好吃啊？你带我去尝尝吧。”南离笑着说道。
许昀君说：“好。”
许昀君带南离去了市中心一家私密性较好，口碑也很不错的中餐厅，他们去得晚，到的时候，包厢只剩最后一间。
进去，落座，南离拿起菜单开始点菜，她没吃过这儿的菜，每一个都很好奇，于是每一个都点一份，许昀君猜测她的胃口跟普通人不太一样，所以没阻止，也叫停了服务生试图劝说的动作。
下了单，菜很快上桌，几十道菜将他们面前的小方桌摆得满满当当。
出乎许昀君的预料，南离吃起东西来一点儿也不文雅，甚至算得上风卷残云，她拿起筷子，没一会儿便将桌子上的菜吃得干干净净。
跟他猜测一致的是，南离的胃口果真跟他们普通人不太一样，几十道菜吃完，她丝毫没有饱或撑的迹象。
见状，许昀君心中的情绪是了然，是果然如此，一旁的服务生却早被她惊掉了下巴。
一桌不够，他们又点了另一桌，菜一道道地上，她一道道地吃，等她终于放下筷子，桌子上的碗碟也已变得空空荡荡。
“好吃。”
她放下筷子，开始喝茶。
“……”
“吃饱了吗？需不需要来一点饭后甜点？”许昀君也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问她。
“甜点？”女孩的眼睛亮了亮，放下茶杯，“是那种很袖珍模样很可爱的小蛋糕吗？我只看别人吃过，自己还没尝过呢，是不是很好吃？哎呀，算了，不管了，都给我来一份吧！”
服务生托盘都拿不稳了，脸上写着：⊙▽⊙
许昀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告诉他：“你们店里的甜点有哪些？都来一份吧。”
服务生于是赶忙闭上嘴巴，恭恭敬敬地鞠一躬，应一声，“好的，请您稍等。”
甜点很快上桌，南离也很快再次进入横扫千军的模式，这一轮终于结束时，时间已经来到晚上的八点多钟。
许昀君昨晚上四点多到家，早上七点多便起，满打满算，他也只睡了三小时不到，他原本打算吃完晚饭，便早点上床休息的，没想到会碰到南离。
可计划被打乱了，瞌睡虫却没有迟到，他抬起手，打一个小小的呵欠。
“这家店粤菜比较出名，附近还有徽菜、湘菜和川菜，不想再吃中餐的话，西餐、日料和东南亚料理也有，你可以去尝尝，噢，对了，附近好像还有一家儿童餐厅，你如果好奇的话，我也可以带你去看看。”
他强忍着困意，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一口。
南离明显是好奇的，在听见各大菜系的名字时，她的眼睛便好像听见甜品那样，立刻亮起来，但是出于一种许昀君现下还不了解的理由，她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算了。今天还是不用了。下次吧。我今天来找你是有正事要谈的，我们先谈谈正事吧。”
“你说。我听着呢。”
南离清了清嗓子。
“我今天来找你主要有三件事，”南离说：“第一件，也是你最关心的一件，0831已经被我捕获并且彻底销毁了，接下来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再不会忽然出现，哄着某个小角色跟他一起刷任务，攒能量了。”
这一点许昀君其实早有所料。
他点点头。
事实上，早在周璐和0831在距离他三米不到的地方吵翻天，早在女孩儿拼死也不肯放0831离开，早在她惨叫一声之后，陷入彻底的癫狂，被送进精神病院，至今都没有恢复神智的迹象时，许昀君就已经猜到这个结果。
0831虽然顺利逃脱周璐的束缚，可他的能量被卡消耗大半，又被周璐分走小半，那么即便他顺利逃走，也绝对逃不远。
所以听见南离的话后，许昀君的神色并无多大变化，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然后呢？”
南离似乎也不需要他惊讶或者怎样，她甚至都不在乎他的反馈，微微停顿，她便继续往下说道：“第二件事，我想跟你道歉。”
这倒是让许昀君感到意外，他朝她看去。
南离笑笑，“其实那天晚上我就追踪到0831了，——就在事发的那天晚上，彻底销毁他只花了我半分钟不到的时间，之后我就打算来找你了，可是因为另外一件事，我一直没办法下定决心。”
“什么事情？”
南离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道：“由于我的原因，我的疏忽，导致这件事情的发生，甚至上一回和上上一回，责任也全在我这里，因为我不懂从失败中吸取教训，又因为我太过执着于一些事情，才让0831有机可乘，但凡我当时稍微谨慎一点，0831和他的新宿主都不会有机会，继续苟延残喘下去，所以这次的事情责任全部在于我，你给我的警告我没有听，我还违背你的意愿去偷偷做一些事情，所以我得郑重地跟你道个歉。”
她把头低下去，态度不可谓不郑重，许昀君却从中瞧出了几分临终祷告或者临别赠言的意味，他的眉头拧得更深了，眼睛不眨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儿。
“你说这些……”
“你可能不知道，”南离把头抬起来，看向他，“作为天道，我们也是受到监督的，在我之上还有宇宙规则，祂规定了我们作为天道的行为准则，哪些事必须要，哪些事不能做，上一回的意外之后，我已经收到过一份警告，如果再出意外，我可能就得卸任回去写事故报告。”
许昀君猜到了什么，“所以你……”
“是啊，本来是这个打算的，所以事情解决之后，我没着急过来见你，我在等通知。”
“后来呢？”许昀君下意识追问，但紧接着，他就意识到了什么，抓住南离话里的某一个字音，“本来？”
“嗯。是的。本来。”南离笑笑，“那晚事情结束之后，我就在等通知，等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吧，通知就发过来了，他们那边的办事效率一直很高，尤其在下达处罚的时候。”
南离讽刺地笑笑，“通知的内容跟我猜得没多大差别，他们觉得我不适合继续担任这个世界的天道，把我臭骂一顿之后，就让我立刻回去接受处罚。”
“……”许昀君心里咯噔一声。
“但你没走。”他眼睛不眨地看她，“为什么？”
南离松开茶杯，往椅背里一靠，她抱起胳膊，看一眼窗外的夜景，复又看向许昀君，淡声说道：“因为我手欠，出发之前给他们回了一封邮件，问他们，我走了之后，这个世界怎么办？”
“……”
“他们说，这事跟我没关系，让我别多管闲事，我又问他们，我走了之后，会不会有人来接替我的工作……”南离摊手，“他们就没再回复了。”
许昀君抿紧嘴唇。
南离也收起了笑。
“你懂了吗？他们不会再派人过来了。”
天道虽然是天道，维护世界的运转也不是完全没有目的。
0831进入这个世界是为了获取能量，——通过偷盗的方式，没有止境地掠夺这个世界的能量，他们不在乎这个世界是否会枯竭，也不在乎这个世界的人是否能够继续活下去。
他们是强盗，是窃贼，抢完一处便去下一处，经过伪装，偷偷潜入，天道跟他们不一样，但也仅是方式上的不一样，本质上来说，他们的目的其实并无多大差别。
他们也是为了获取能量，只不过方式更加温和，手段更具备可持续性，他们维护世界的运转，维持人们的生活节奏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可如果一个世界已经濒临崩坏，维护的成本远大于收益，他们还会继续下去吗？
那件事情结束之后，这个世界的运转看似还跟先前一样，内里却早变得岌岌可危，被攫取而耗散一空的能量、被波及的那些人，许怀瑛和许微月、席华和柯凡、符永思和吴坚，以及其他许许多多，无数个许昀君不曾谋面的人……
这个世界已经经历过一次洗劫，尚未完全恢复，便又再次面临重创，祂看似繁荣的外表下，其实是一颗即将燃尽的内芯。
许昀君的心猛地沉下去。
“但是你没走，”他沉声问，几乎有些咄咄逼人，“为什么？”
南离的姿态却很放松，她抱着胳膊，耸一耸肩膀，“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可能我太过多愁善感了吧，也可能……”她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说辞一样，再次耸了耸肩膀，“说不好，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想太多，也可能觉得对不起你们，你、裴焱、王栩，还有其他的那些人，不管怎样……”
她还是下定了决心。
虽然花了一个多月，但她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
许昀君明白了，“你打算怎么做？”
“这就是我打算跟你说的第三件事。”南离说：“首先，我决定花点能量，关闭这个世界跟外部连通的通道。”
“通道？”
“是，噢，不好意思，我还没跟你说过这条通道，是不是？”
简单来说，每个小世界都存在一条无形的、能够跟外部世界所连通的通道。
这条通道允许南离这样的天道来到这个世界，维护这个世界，也允许他们将积攒的能量输送回总中心。
但这条通道的使用者，又不仅限于南离这样的天道。
0831那样的外来系统，也是通过这条通道进入每个世界的。
他们伪装成天道的样子，骗过通道入口的检查，进入通道之后，又伪装成天道的样子，骗过出口的查验，最终得以顺利进入每个世界。
通道若是被关闭，世界便完全独立，那么像南离这样的天道，便再也无法顺利抵达，那么不管是维持世界的运转，还是保护主角的气运，都变得无从说起。
不过，考虑到南离的上级们早有放弃这个世界的打算，所以通道的是否关闭，对他们来说，其实没有丝毫影响。
关闭这个动作最终影响的，只有0831那样的外来系统。
所起的作用，也只有积极和正面的一部分。
许昀君听明白了，并且表示赞同，他慎重地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就是我来找你的目的了，”南离说：“我要做什么你不用了解，你只需要知道，这件事情结束之后，不出意外的话，这个世界便会恢复正常，至于我来找你，则是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帮忙？什么忙？”
“也不是很麻烦的事，就是……”南离笑笑，“等会儿你从这里离开之后，要是在哪里看见一个长得像我，没人要的小婴儿，麻烦你给她找个好人家，让她有机会长大。”
“好了，就这些，谢谢你的款待。”
“……”没等许昀君反应过来，南离已经在挥手跟他道别，她的身体却在急剧收缩，迅速变小，从十五六岁，到七八岁，再到五六岁，最后变成两三岁孩童的模样。
肉嘟嘟的小手还在轻轻挥动，嘴巴开开合合，似乎吐出“再见”两个字。
再一眨眼，她消失在许昀君的眼前。
作者有话说：
更新！下面还有一更，别忘了看！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