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廷芝脸色发白，满头虚汗，双腿打颤，一个虚步没站稳，连同背在他背上的阿婶一起摔倒在地。
他急急忙忙扶起阿婶，把人靠在一户人家的墙角下，又急急忙忙上前拉住方才村民，自觉举止无礼，连忙又松开手手，拱手一揖，再次询问：“敢问这位阿公，如何我入村之时询问过一个衙吏，此人却说医馆在村子最顶上，挂着黑色旗幡的地方？”
他抬头看向远处房顶的黑色旗子，“我循着这面旗子一路上来，不曾有错，可是阿公未听清楚我问的是何？”
阿公背着个锄头，一脸同情的看着他，“年轻人，你让那衙吏骗了。瞧见了没有，那最底下挂着白色旗子的村子叫做白儿村，过去那里被叫做死人村。你要找的医馆就在那。这事儿村子里知道的人不少，怎地这一路上，你就没再找个人问一问？”
周廷芝一脸刷白，“……”
阿公摇头，“瞧你像是个读书人，真是把脑子读傻了。”看了一眼地上妇人，劝说道，“你呀，还是赶紧掉头吧。我听说这新建的医馆每日人满为患。你到了那儿，还不一定能进得去，进去了还不一定排得上。役人村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家医馆，多少病人等着排队瞧病。”
周廷芝犹如五雷轰顶，他双腿一软，跌坐在地，简直不敢相信村民说的话。
从城北绕到城门口，再从城门口到役人村，再从村口爬到这个黑儿村，他背着阿婶走一步，喘两口，走十步，歇三下，走走停停，只觉得背上的人越来越沉重。
他在村口遇到那个衙吏时，已经满头大汗，衙吏告诉他，让他循着村子最顶上那面黑色旗幡，便能找到医馆。
他毫不怀疑地相信了衙吏的话，只是他望着那高高的地势，双腿抖得不成样子。
阿婶趴在他的背上，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周……你把我放下吧，咱不去那医馆了……”
他支撑起两条瘦弱的长腿，咬紧牙关背起阿婶往黑儿村走，“阿婶，您放心，我还背得动。”
从村口到黑儿村，周廷芝认认真真数过了，足足有五百多级的台阶，穿巷过道，曲曲折折，若是不数着数，他只怕早就力竭昏倒，当他爬上来时，一身衣裳都已经湿透。
听完阿公的话，他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随后响起了爹娘的声音。
“……廷芝啊，你在家什么都不用做，家里头的事情，有我跟你爹来做便行了，你只需要好好读书便是。咱们周家祖上怎地说也是出过秀才的人，虽说到你爷爷那辈落寞了一些年，家中薄产也都变卖了，搬到这个庄子上来务农，可咱们得往高处看不是？爹娘不指望将来靠着你能有多富贵，只盼着你也能考个秀才出来，再往上说不定还能考上个进士，探花，状元郎，也扬一扬咱们周家的门楣！说出去，我儿在京中当大官，多威风呀。”
“你这个婆娘，咱们供廷儿读书，可不止是为了扬门楣——廷儿，你要记住了，这当官最重要，还是为民做主，咱不能忘本！若你日后当了官，也学得奸臣贼子那一套欺君罔上，作威作福，鱼肉乡里，阿谀谄媚，那周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死后你也别认我这个当爹的！”
“是是，你爹说的对。原是我这个妇人见识短浅，咱可不能当那混官。总之，儿子你要好好读书，咱家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好的书院。”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道？
那衙吏分明看到阿婶伤得如此严重，却还在如此人命关天的时刻要来戏弄于他？
可这真的只能怪那名衙吏吗？
周廷芝呀周廷芝，你真是读书读傻了。这么重要的事情，这一路上为何丝毫不曾有过怀疑？
周廷芝生出一股强大的愤懑，可他这个书呆子，却连如何发泄气愤都不知。
他想哭哭不出，想喊喊不出，一句“礼义廉耻”，一句“温良恭俭”，一句“仁义道德”，在这些个条条框框的教条束缚之下，连人的七情六欲都忘了原本该有的样子。
呜呼哀哉！
周廷芝沮丧，悲哀，绝望，难过，伤心，懊恼，自责……他踉踉跄跄爬起来，尝试了几次才将沉甸甸的阿婶拉到背上。
颤抖的双腿迈向台阶，背上的重量向前一倾，两人惨跌了出去。
旁边有路过的村民，他开口央求，并没有人帮忙，大家都无声地躲开了。
就这样，他不记得多少次将阿婶背起，跌倒，背起，跌倒，阿婶早就已经没有了声音，头上的伤口一直在不停的流血，染红了阿婶的衣裳，也染红了他的破袄衣裳。
“三百零一……”
“三百二十三……”
“三百七十五……”
“阿婶，快了，还有一百二十五级台阶……我们便要到医，馆了……”
嘭地一声，只可惜这一次摔下去后，周廷芝再也没办法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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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找到了，在这里——”
沈思月找遍白儿村也没找到周廷芝，带着沈江流、知知、还有王宝宝到村子里头寻找，一村一村找过来，最后在小青村发现了这个家伙。
王宝宝看了一眼阿婶，脸色发憷，“她该不会已经死了吧？”
沈思月蹲下去查看了一番妇人的脉象，沉默了一瞬，起身看着周廷芝道：“王宝宝，你来背他。立即送去医馆，让阿绪替他诊治。他太虚弱了。”
“那她……”
“我来吧。”
王宝宝有点没好意思，他看妇人脸色大概也猜出来妇人已经去了世。他不是不肯背，而是害怕。这也太晦气了。
知知蹲到妇人身旁，拿出自己的小手帕，给妇人擦掉满头满脸的血迹，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仰面抬头问道：“阿姐，这位婶婶真的死了吗？”
沈江流也过来帮着知知一起，给妇人擦着头脸，眼里红红的，忍着酸酸的鼻头没哭。
沈思月再次蹲下来，跟弟弟妹妹一起，帮着妇人整理一番遗容，温柔说道：“她在死前有人拼尽力气想要救她，虽然没能救到，但有一个人如此为他拼命，她的脸上并没有留下痛苦，这位婶婶应当走得没有太多遗憾。小五，小六，人死不能复生。活下来的人，还等着我们尽力去帮助他们。”
王宝宝心中一震，一瞬间满脸羞愧。
沈思月将阿婶背起来，一步一步朝医馆走。也许周廷芝醒来之后，还想要跟这位妇人道个别。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