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大帐中，燃着两支大烛，就放在唯一的小桌上。
这会张小春手下没值守的人，都还在忙活喂马，烧火，搬卸物资，吃饭这些事。
阎象之年纪稍大了，他早早进大帐里休息。看见张小春伏案拿出舆图，他还觉得奇怪。
听张小春说的一声改道，阎象之驻了一下足，他没说话，坐了下来，脱下一只靴，敲了敲靴子上赶路时沾到的雪和泥。
“头儿你怎么想？改哪条道？”阎象之敲完了靴上的泥，才在沉默中开口。
汝斌带着沈思月站在大帐的门口，“头儿。人带来了。”
阎象之抬头一看，微微拢起了眉头，把脱下的靴穿了回去。
沈思月也不知汝斌将她带来大帐是要做什么。
张小春冲她招了下手，示意她坐到桌旁。
“汝斌，你在帐外看着。别太打眼。”
汝斌立马就听懂了，把他那匹坐骑牵过来，拿起刷子给马刷毛。余光扫向四周。
张小春把大烛移了移，将皮子制的舆图半铺在小桌上说道：“沈府二姑娘应当对北上这一条道不陌生？”
沈思月愣了一下。
汝斌都能猜出她的身世，张小春作为一个副队正，知道她的身世便也正常。
可是他为何突然间叫她来问这个？
“大路小路我和哥都走过，还算是熟悉。”
沈思月抬眼看了下阎象之，阎象之也没多大反应，显然也是知道她的身世。
阎象之也坐到桌旁，摸了个小盒盒出来放到桌上，随口地说道：“这是头儿给的西域伤膏，跌打冻伤都挺管用。你那手怎样？”
张小春看了眼撇旧的盒子，笑道：“这都几年了，你还没用完？”
阎象之倒了碗水喝了，“又没出啥事，我用它干甚。再说了，你这玩意我到处买不着，没舍得用。”
沈思月看了眼小盒子，和现代的螺壳油有点儿像。
阎象之掏出来时还拿布块包着，收得极其珍重，他却拿出来要给她用，沈思月心里不由的有一些动容。
“老爹您留着。多谢记挂，思月这手实在没什么要紧。”
阎象之看她说得认真，把小盒盒又收了回去，“行。”
张小春看他收起来，眯了一下眼睛，“我说老阎，你脚口冻成那样，这东西该抹就抹，要不我不是白给了。”
阎象之把小盒盒贴身收起，还在衣上拍了拍，啧啧两声，“你送我便是我的东西，你管老子用不用！”
沈思月看他们之间神态，便知道是信任得过的老友了。
阎象之半边手肘往桌上一靠，忽然神情认真，“我阎象之和你张小春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的为人只有我清楚。每回押差，跟着的那群兔崽子哪个不是想同我这打听打听你的事。我也只是糊弄过去。他们不清楚，还只当你这人难相与。他们不知啊，这群兔崽子哪个不是你亲手挑的？”
“像斌子，前两年他妹子让夫家人欺负，一头扎河里自尽，他后头找上门，把妹婿打了个要死要活。人家寻他要五百两赔偿。没办法，他才想来衙门干这个押差的苦活，衙门知道他打伤人还判赔了钱，哪里肯招他。是头儿你想办法要了他。”
大帐外，汝斌手里的刷子掉落在地。
“像江小江，他家里也是有个打娘胎里出生就患了病的小丫头妹子。为了给妹子看病，家里逐年穷得叮当响。一点好吃好喝他都省着给了妹子。他来干这个差事，还不是想多攒几个钱回去给妹子治病，自己舍不得买好吃的，只能不要脸皮地来分咱碗里的吃，那是因为回家了，他就没得吃了。”
阎象之往下说道，“那日你肯让他们去进山打猎，是知道他们家中都缺银钱。”
沈思月听到这，才明白张小春想法，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很意外。
“还有，你也是想着对沈大将军的孩子照顾一二。沈将军一门忠义啊，咱不能昧了良心，朝廷怎么冤枉的他们咱不管，咱得心里有个数啊。不能让人说咱老百姓都是忘恩负义的种。别看咱是给官府干活，其实也就是个平民套了身官服，充大老爷们罢了。还不是两头受气。”
大烛烧起的火，将阎象之一双眼晃得明镜儿似的亮堂，“你张小春狼奔军出身，不是寻常人。你是大周军人。咱这些村夫出身，能跟你一起共事，那都是三生有幸！”
阎象之语重心长，“如今朝廷一落千丈，奸宦弄权。张英此行必有目的，我思来想去，恐怕和沈将军这几个遗孤脱不了干系。水匪一事，只怕你同这个张英也结了梁子。他知道了你是狼奔军，这厮处置你也是早晚的事。”
说罢此处，阎象之眼光狠狠一眯，“我看——此人不除不行！”
张小春一抬手，目光看向帐外，是江小江刚好过来找汝斌，也听到了这番话。看書溂
汝斌没迟疑了一下没拦着他，也没出声。
江小江朝站在帐门口看了他们一眼，便低头走去同汝斌一起刷马，难得的安静不语。
“……”
沈思月听完，内心还在震动。
张小春听得默不作声，这会咧嘴一笑，“老阎，这不关你们的事。”br>
没等阎象之反驳，张小春又继续说道：“我照顾他们姐弟，是受人之托。当然，也是仰慕沈将军为人。”
沈思月脸上又是一阵意外，“受人之托？”
张小春道：“恐怕你不认得。他叫张恺，算是我老张家的。在京中衙门当了个牢吏。张恺说姑娘在大牢里的一番话惊醒了他，他事后想来深感惭愧，遂在临行前来找我，托我照顾你们姐弟一二。出发前得知衙门将你们换了队伍，我临时调过来，接手当了这个副队正。那小子我欠他个人情，算是还他人情。”
张小春说得轻巧，沈思月听来心情复杂。
她先前还觉得百姓薄情，然而这些底层平民里，却涌现出一个又一个仗义的人。
单只是这几个官差，便已经是高义难报——仗义每多屠狗辈。从来讲义气，大公无私的人，多是这些处于社会底层的人。这句话原来从古至今都不变。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