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云仔细算了算, 似乎自娇云来京那年起,林家人就没再过过一个好年了,每年从腊月到正月不是愁云惨淡就是兵荒马乱,今年很不幸的也不例外。

  西南涌动的暗流就像一颗恶疮, 表皮虽还未破裂, 内里早已溃烂不堪, 偏偏那伙出逃的逆党犹如游鱼入海般不见了踪迹,也不知他们是不是有西南同党帮着藏匿, 朝廷多方查探也暂无消息回传, 弄得满京的武将人家都提心吊胆的。

  林家有两个得力的女婿牵扯其中,更是闷海愁山的重灾区,若不是腊月初九陆氏平安诞下一子给全家添了点儿喜气,这个年还不知要过成什么样呢。

  不过陆氏这一胎来的时机不太妙, 林家人不敢声张,直到大年初九孩子满月时, 才给远在任上的陆氏娘家去了封报喜的书信, 连近在跟前的几个亲家也没敢惊动, 只把三个闺女召了回来吃顿便饭, 见一见哭声响亮的幼弟。

  陆氏如今有子万事足,人也阔朗慈爱起来,穿着一件极柔和的丁香色缠枝葡萄纹褙子坐在众儿女中间, 小心地抱着奶乎乎的孩儿左右说笑, 提及过世的大恩人许老太太简直感激涕零:“若没有许老太太给的那几张调养身子的好方子,我和笛哥儿也没有做母子的缘分,可惜她老人家如今不在了, 我便是天天给她老人家上香磕头也难报万一呀。”

  幼云心中一动, 抬眼瞧了瞧忙着给笛哥儿试戴金须虎头帽的舒云, 见她面色无波方才放心了一些。

  林老太太不曾知晓这桩刚发芽就被掐灭的隐事,毫无顾忌地接口道:“年前就听说许老太医已自请告老还乡了,只是等着他那云游在外的儿子孙子回来接他一同返乡才一直拖着。如今圣上点兵在即,往南的道儿都不安全,那叔侄俩前几日刚到京,这会儿也不敢轻易动身启程的。待西南的大事过去,咱家再好好的为他们送行,还一还这番大恩。”

  陆氏一边轻哄着昏昏欲睡的笛哥儿,一边点头不止,把对许老太太的感激之情全数挥洒到了她的宝贝孙子身上:“要是许家哥儿能留京入太医院就好了,咱家还能就近看顾他,也不辜负许老太太生前所托了。只不知那孩子游历四方回来后是何打算,说起来他还没成家呢罢?”

  舒云站在陆氏近旁听得最真,但面儿上却坦然得毫无异样,反倒是旁观的幼云眸光一闪,笑了笑劝道:“母亲您瞧去年那会儿太医院折了多少太医呀,那几个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若不是圣上登基后大赦天下把他们捞了回来,还不知要如何翻身呢。许老太医经此一遭儿,说不定也不想让底下的儿孙们再入太医院了,回乡开个医馆也是一样过日子的,总是平安最要紧嘛。”

  伴君如伴虎,若运气不好碰上先皇那样性情暴烈的皇帝,太医可就是个高危职业了,许老太医此番携儿孙返乡想是也看开了。

  林老太太对老姐妹心有愧疚,不自然地摸了摸郭妈妈递上来的兔毛抄手,顺着幼云的话儿道:“嗯,太医院也不是好待的地方,我看陵哥儿那疏冷性子真就未必合适,他们爷孙回乡也好。至于陵哥儿的终身大事…唉,确是我有负他祖母所托了,那还在庵子里赎罪的乌烂人儿不提也罢,到时咱们就多陪送点银钱物什给那孩子充充彩礼,再派一班子家丁一路护送他们爷孙返乡,也算是全了两家的情谊了。”

  幼云忍不住又瞥了瞥依旧不言不语的舒云,有心打岔道:“祖母就别操心别人家的哥儿了,那终究是他祖父说了算的,咱们自家还有找不着媳妇的呢,六哥哥那边可怎么说?”

  “啧,府里的孝饰还得俩月才摘呢,这会儿急也没用。王府与旁人家不同,是要守孝三年的,王妃在外说话可得设个防头,什么婚啊喜啊的都先别提。”林老太太瞟了一眼咂着嘴快要睡着的笛哥儿,谨慎万分地又提点了一遍。

  幼云摆摆手,伸手点了点笛哥儿嫩生生的小脸蛋,轻声道:“祖母放心,外人面前我才不提呢,就咱们自家人在屋里说说而已,您就给我们几个透个底儿罢。”

  “咦咦,你自己想打听可别拉上我们呀。”初云笑骂了一句,她近来日子越过越顺当,境遇好心就宽了,对陆氏的哥儿便不怎么抵触,还善意地提醒道,“笛哥儿困了,快叫奶母抱下去罢,别被我们吵醒了要哭呢。”

  陆氏迟疑地看着素与她不和的嫡长女,直到奶母抱着笛哥儿退下去好一会儿后,她才回过神来朝初云淡淡地笑了一下,复又不自在地避过头去。

  林老太太假装看不见她们俩之间的别扭,只捡起前头的话儿对幼云接上道:“简哥儿的事还没定呢,这两年耽误下来的贵女也不少,有几家也互相探过几次口风了。你爹同我说,广平侯的嫡女耽搁至今也还没许人家呢,正好又是个武将人家,与你六哥倒两边相宜,等出了国孝再细说说罢。”

  幼云一听转头就和陪站一旁的孟氏对了个眼神,姑嫂俩隔着几步远齐齐掩袖一笑,像两只偷鱼的猫儿似的颇有默契。

  得了,有一个同窗做嫂嫂不够,这又来了一个,春晖馆是林家选儿媳的指定品牌吗?幼云哭笑不得。

  舒云也看出了她们俩的眉眼官司,憋了半天和幼云手挽着手离府归家时,才小声叹道:“你这一趟附闺学可值了,连捞了两个嫂子回来呢,都是多年同窗,往后姑嫂也好相处。”

  幼云本来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听得她先开口了,便想起方才祖母提及的事来,刚要小心翼翼地问些什么,舒云就察觉出来,先一步打断了她。

  “我院儿里刚养了一对小兔子,你不就喜欢毛茸茸的小家伙么?改天去我那儿玩罢。”舒云笑如一朵随风摇曳的白玉兰,黑珍珠一般的眼睛里微闪着柔柔的光,通身洋溢着满足的愉悦感。

  幼云微怔了一下才想起来问道:“你养了兔子呀?吴夫人不是不大喜爱猫猫狗狗之类的么?”

  舒云一扬脖子,温暖的笑意漾及满脸,轻快道:“无妨,就养在我们自个儿的院子里,是你姐夫前两天在路上遇见有人在卖,瞧着讨喜买回来给我的。”

  幼云低头一笑,八姐姐同孟氏一样,最擅长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不管了,反正只要姐姐能幸福顺遂就好了,既然姐夫如今知冷知热又前途大好,那当年八字都没一撇的旧人也该放下了。

  错过了十字路口便没得回头了,人嘛总是要往前看的。

  ……

  二月十六,西南乱事忽起,靖王等逆党勾结了两支边疆叛军,趁夜偷袭了几处大营,一连斩杀了三位拒不同流合污的将领后,公然拥立福王世子为南帝,企图在西南做成分|裂割据之势。

  消息从血战逆党的定南侯处传进京来时,朝廷也不是没有准备,只是没想到那伙叛军如此强悍,八百里加急都赶不上他们扩张的速度,欧阳侯爷传来的求援信竟是最后一道消息,此后从外进入云南的水陆两路俱已断绝。

  圣上反应也不慢,急召了兵部尚书及几位将帅进宫商议了一整夜,隔天便任吴都督为主帅,端王黎秉恪为监军,点起一干经验颇丰的大小将军领着十万大军千里奔袭,前去讨伐那群祸国逆贼,威国公等沙场老将暂且留守京师观望战况。

  这回幼云着实体会了一把武将家属的心酸,虽然黎秉恪不用亲自提刀上阵,但到底也是要随军深入敌人老窝的,两方杀红了眼可不会管你是监军还是将军。

  因而送别那天,原先说好不哭的幼云终是没忍住汹涌的泪意,看着银甲加身的黎秉恪站在她面前,再怎么勉力压抑揪心的疼痛,小声的呜咽也还是渐渐变成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哭泣。

  幼云狼狈地抹了一把如江河奔泻般不断流下的泪珠,一滴又苦又涩的眼泪顺着指缝滑落嘴边,令她本就嘶哑的嗓音又添了三分哽咽,酝酿半晌只说出了一句:“你必须给我全须全尾的回来,少一根头发都不行!”

  “好,我保证一根头发都不少,回来就让你数一数。”黎秉恪见此,坚毅的眼神里布满心疼,顾不得一众家下人等还在场,便一把将抽泣不止的幼云拥入怀中,双臂收紧狠狠抱了一下,半哄着嘱咐道,“照顾好自己,有事就进宫找皇嫂,实在害怕也可回岳父岳母那里住一阵子,别一个人在府里熬坏了。”

  幼云此时只觉上次宫变的生离死别都没有这会儿的临行诀别来得痛不可言,哀哀地趴在他冰冷刚硬的盔甲上不住地抽泣,朦胧的泪水糊住了眼睛,喉咙哽得生疼发不出声音,只能边哭边轻轻点头叫他放心。

  黎秉恪长长地叹息一声,狠了狠心松开手,喉头滚动了两下说出了幼云上次去往宝兴殿时扔下的那三个字:“我走了。”

  幼云忽然体会到了他上回被按在座位上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宝兴殿时的心情,心口一阵一阵的窒痛,两滴莹泪挂在羽睫上将落未落,木愣愣地目送着他翻身上马,留下一个眷恋不舍的眼神后便消失在了府门口。

  黎秉恪走后,幼云虚浮着脚步被夏菱彩鹭扶回房,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罗汉床昏睡了一整天,梦里虽无散落一地断戟残尸的可怖景象叫她半夜吓醒,但也灰蒙蒙的压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来。

  熬过了孤单入眠的第一夜,隔日起幼云强撑着摇摇欲坠的意志,尽力按部就班地回归平淡生活,日子稍久后甚至还有点习惯了一个人吃饭、睡觉、打理家事,只在西南有急报传来时慌一下手脚,紧张得一刻也等不了就冲进宫去听消息——幸好大军杀入云南后传回来的都是捷报。

  前线打得烽火连天,后方也没闲着,圣上急需用人,特旨今年开了恩科,各地举子自然不肯错过多一次的机会,纷纷冒着生命危险进京赶考,恰在西南事变的前一天考完了会试的最后一场。

  不过为了稳定人心,会试的名次一直压到大军离京后两个月才张榜公布出来,幼云听闻韩墨高中的消息时正在慈宁宫探望偶有小恙的太后。

  太后半生不顺,至老也不得安生,近来为深入虎穴的小儿忧心太过以致病倒,本就不甚清楚的头脑更加昏沉,一日里倒有七八个时辰是昏睡得睁不开眼的。

  幼云隔着淡如愁雾的水纹寝帐仔细瞧了瞧太后衰老不堪的面容,见她即使是在睡梦中,脸上刀刻般的皱纹也没有消减分毫,不由得心有不忍,默默陪了好一会儿才由皇后来送她出去。

  依旧沉着老脸的黄嬷嬷叫来可一顶金漆白纱小轿,皇后纡尊降贵亲自送幼云上车,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什么宽慰人的好词,只好干巴巴地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了,吴都督带兵连战连捷,想来再过个把月大军便可凯旋回朝了。”

  幼云面儿上乖顺有礼地连连点头应和,待放下轻纱,起轿走出几步后,忍不住腹诽道:去前线的又不是你老公,你当然不担心了!可怜我貌美如花的夫君,回来还不知道要沧桑成什么样儿呢。

  幼云熟门熟路地乘坐小轿从东华门出宫,思及刚才在慈宁宫听闻的放榜消息,正感叹着宜安这回要伤心失望了,忽然远远看见两个殷勤的太监领着一个面生的官服美男从红墙下路过。

  即使他们走得这般不显山不露水,那人的灼灼美貌也还是吸引了幼云的目光。

  他同黎秉恪冷傲孤清的美全然相反,白玉无瑕的脸上生了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叫人远远瞧了便觉暖如三月春风拂面,红唇挺鼻配上斜飞的剑眉,更为他平添了几分英气。

  幼云见他身材修长高大又不过分健硕,瞧着像武将可举手投足间又偏偏有股子清隽的书卷气,不免好奇地偷偷问了下轿边跟随的机灵猴小禄子。

  “那是御前亲卫,千户大人顾宵。”小禄子半低着头神秘地笑了笑,又小声补了一句:“今儿一放榜,高中者的名单还没传到锦元宫呢,圣上便把千户大人叫来了。”

  幼云闻言几乎想鼓掌称赞了,圣上这哥哥当得可真称职,注定娶不了公主的韩墨一只脚才刚迈入仕途的门槛呢,后续补位的妹婿就已经找好了。

  这位二十出头的顾大人年纪轻轻就做到千户了,想来能力必是不输韩墨的,何况他长得还更帅呢!幼云一路暗叹圣上好眼光,颇觉放心。

  是夜,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扣开了早已落锁的沉重宫门,天还没亮便把静如深潭的京城搅合得天崩地裂。

  “什么?大军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被瘴气所困?”从睡梦中惊醒的幼云裹着一件素面杭绸外衣从被窝里抱膝坐起来,明明身上不怎的冷,却牙齿打颤得几乎说不好话。

  “你这丫头!也不知道缓着点说,别吓着王妃。”赵妈妈小声呵斥了直愣愣传话的夏菱,往门口瞥了瞥贴墙而站的圆头圆脑的小太监,勾了勾手指暗示彩鹭不管消息是好是坏先去铰银子打赏。

  满头冷汗的夏菱紧抿着嘴站在一边,她实在不知这样坏的消息要如何去粉饰柔化。

  本来吴都督已领兵在云南北线上顺利地撕开了一道口子长驱直入,正准备和定南侯两面汇合对叛军进行前后夹击呢,大军就很不幸地误入了一片瘴气地带。

  西南多瘴气是常识,按理说带去的医药本该是极有效用的,可这回遇上的瘴气就像是经人刻意捣鼓过一样,纵使军医使出浑身解数,兵士们仍是病伤过半,战局随之陷入危怠。

  对林家来说,更糟糕的是急先锋吴宣带兵前去探路,随后整队人马迷失在了密林里,及至吴都督的求援信发出前还没找见他们的人影,估计也是中了瘴毒凶多吉少了。

  幼云听后心中巨震,思绪如麻,呆坐在床上半晌后才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问道:“可有王爷的消息传回来?”

  夏菱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幼云仰头叹息一声,对比下落不明的姐夫,这时候没有消息也能算得上是好消息了。

  幼云一口早饭也来不及吃,乱糟糟地梳洗了一番便与小禄子一道儿赶着进宫,去到离第一手消息最近的皇后宫里等着同样焦头烂额的君臣们商量出对策。

  女官们一遍一遍地往皇后宫里传递前头乾元宫的消息,一会儿是威国公和兵部尚书在里头吵起来了,一会儿又是许老太医来至殿外有事要奏,一上午过去听起来半个京城的文武官员都被宣了个遍。

  身居高位的妯娌俩不敢贸然前去打扰,只好耐着性子一直枯等到下午。听女官又来传说陛下召见了欧阳小侯爷和荣安县主,幼云便知拯救十万大军的对策快要出炉了。

  果不其然,两刻钟后跑得满头大汗的小禄子进来禀告道:“皇后娘娘,王妃,陛下刚刚下令,着威国公即刻带五万兵马前去驰援吴都督,欧阳小侯爷熟识西南地形,一同前去为援军引路。此外,许老太医自荐了他的一双儿孙为此行的军医。”

  幼云听到前面几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及至最后又微微蹙眉,皇后在上她不敢抢话儿,先听皇后问了些别的:“小侯爷也去?那县主与他的婚事呢?是等大军凯旋归来后再办?”

  行军打仗她管不着,操持这场联姻却是皇后的份内事,现下婚礼的各样物什都已打点得差不多了,新郎官突然跑了总得问一句罢。

  小禄子顾不上擦汗,任由豆大的汗珠从鼻尖滑落,结结巴巴地答道:“陛下本意是等大军还朝后再为县主和小侯爷操办婚事的,可…□□安县主适才在御前自请提前完婚,说、说不管小侯爷此去如何,她都……”

  宫里人说话的留白极具技巧性,幼云自行脑补了一下宋霓在大殿上的慷慨陈词,心下狠狠赞了她一回。

  之前忠心护国的定南侯在云南与叛军厮杀得厉害,圣上不忍心再让小侯爷身陷战阵,私心想为定南侯府留根独苗儿,也怕战场上一个不留神就让表侄女霓儿守了望门寡,这才扣下了小侯爷,令他等到四月出了国孝,与宋霓就地在京城成婚。

  可如今事有急变,欧阳小侯爷作为带路的最佳人选主动请缨,他是轻生死重大局的一条好汉,宋霓自然也是有情有义的好姑娘,这真是天作之合。

  幼云赞叹过后,见皇后也是一脸欣慰之色连连点头,看起来已无别的话儿要说,才敢小心翼翼地探问道:“公公,这许老太医的儿孙又是怎么回事呢?”

  提起这个,小禄子露出了两分笑容,赶紧宽慰道:“王妃这下可放下一半的心了,许老太医说他的儿子孙子多年来游历四海、遍访名医,前年行至西南时恰得一隐士的指点,习得了不同于寻常典籍记载的瘴气治愈之法,此番荐他二人前去相帮,或能化解危局。”

  幼云眼前模糊的浮现出那个在许老太太灵堂前泣不成声的少年的苍白面容,又想起现下不知是生是死的姐夫,心里一时堵得难受,得了确切的消息后便恹恹地向皇后告退归家,继续守着偌大的王府,等待着某个答应她一根头发也不会少的人平安归来。

  援军离京的前两天,圣上和皇后在皇家别苑为欧阳小侯爷和荣安县主办结了婚事,这对新婚夫妇还没得空儿好好说上几句话,大军便在骁勇善战的威国公的带领下奔赴西南而去。

  援军走后,圣上每三日就派一批信使去往西南打探消息,可惜自从援军杀入云南境内起,那些信使也跟着一起失去了音讯,里外无可通信。

  在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林家人犹如一窝蜜蜂两头忙,连日轮班往王府、吴府去宽慰陪伴夫婿身陷危局的幼云舒云。

  舒云那边还好些,她上有婆母顶梁,下有儿子傍身,虽然急得五内如焚,但到底为母则刚又是有倚傍的,不比幼云那样形单影只,更叫林家人放心不下。

  林老爹第十六次上门探望日渐消瘦的小闺女时,实在忍不住劝道:“好闺女,听老爹的,咱把你接回娘家住一阵子罢,你可别一个人在王府胡思乱想,回头王爷好好的回来了,却把你熬病了。”

  幼云坐在黎秉恪每晚习字的大书案前认真描摹着他的大字,闻言只摇了摇头,平静而坚定地拒绝了:“王爷不在,我更要好好替他守着家,不能只管自己躲清闲,叫他回来见着一个东破西漏的王府。”

  林老爹看着幼云倔强的小模样,心下隐隐作痛,知道劝不动她,便只好回去吩咐陆氏孟氏往王府跑得更勤快些。

  幼云呢不管有没有娘家人来相陪,都稳如山石般坐镇府中,每日严厉管束着内外两院,就像冷夜里守着一簇微弱的火苗一样,只要还有一点点光和暖,她便不会放弃。

  就这样过到了七月里最热的那一日,一大清早城门刚开,就忽然有一队银甲红衣的将士护着两个隐有恶臭的大铁方盒纵马而来。

  为首的男子只向城门守卫亮了一下金灿灿的令牌,便一马当先地领着那队人马冲进城门,直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几个守卫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后,才有一个最机灵的反应过来,高声惊呼:“那是…是端王殿下!”

  捷报传得很快,端王还没从宫里出来,小禄子便捧着热腾腾的消息来至王府内院的阶下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大跟头,他顾不上幼云惊愕的神情,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大声道:“奴婢给王妃道喜了,西南大捷!端王爷日夜兼程地先行赶了回来,今早入城进宫献上了两个逆党的首级,想是过会儿忙完了宫里的,就该回府了。”

  这话儿他说得又快又急,满院子的仆妇丫鬟听得慌慌张张,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幼云定定地坐在廊下,手里一卷账册慢慢松开,随风哗啦啦地翻响,杂乱刺耳的声音搅动得她的脑袋晕乎乎的。

  左右跪了一地的仆从仰头说了好一篇贺词,她也只听得很模糊,只有小禄子的那句“西南大捷”犹如大觉寺浑厚的钟声般在耳边回响不止。

  哦,靖王和福王世子的人头落地了,他果真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幼云一瞬间鼻头酸酸的,只顾坐在椅上咬嘴唇,神情呆呆的既不打赏也不问话儿。

  赵妈妈从地上站起身,暗暗扯了一下幼云的袖子,她方才回过神,脑内一片混乱,张张嘴不知该问些什么好,最后还是赵妈妈替她挑了最要紧的来问道:“公公,不知王爷可有受伤?”

  小禄子拍了拍两手尘土,笑得好像廊下树上挂着的咧口石榴果儿一样,连连摇头道:“王妃放心,王爷托我带话儿给您,他是一根头发也没掉呢!哦对了,还有吴都督父子也只受了些轻伤,军中瘴毒都被那许家叔侄治好了,人都好着呢!”

  幼云闻言终于傻傻地笑了,猛地一下离座而起后又四顾茫然,不知这时候该做些什么。

  赵妈妈轻叹了一口气,说了两句好话后,着彩鹭拿了两块银锭子送小禄子出去,自拖着魂不守舍的幼云进里间重新梳妆换衣。

  幼云无心去管赵妈妈给她挑了些什么花色的衣裳,乖顺地一一穿上后就似一只欢快的小鸟一样沿着丛丛花树飞向二门处,路上总算找回了三魂七魄,这才想起来吩咐道:“快叫丫鬟们去烧些热水供王爷回来沐浴梳洗,再去知会厨房一声,拿些点心来给他垫垫饥。”

  “早都吩咐下去了,等王妃想起来都什么时候了!待会儿见了……”赵妈妈的唠叨神功才刚说了个开头,便被一声清朗温柔的呼唤打断了。

  “幼云。”门槛外站着一个离家多日的熟悉身影,他见了幼云便扔下一干殷勤的小厮,急切地大步奔跑而来。

  幼云一下收住脚步,定定地望着迅疾如豹子般朝她奔跑而来的黎秉恪。

  这趟回来他确实瘦削了不少,如画的眉目依旧饱含着澄澈如泉的柔情,只是俊美的面庞不再白皙如玉,微微散乱的鬓角也还残留着几分风尘仆仆的意味。

  可是他光洁的下巴,清爽的衣衫,还有脚下一个泥点子也没有的靴子,都与他这副疲惫的神情不太登对。

  黎秉恪跑至跟前甚至来不及喘匀气儿,就一把将幼云抱进怀里,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紧扣着她单薄的肩头,在她脸颊上亲昵地轻蹭了几下,才低声道:“我回来了。”

  头顶茂密的老槐树轻轻摇曳着深深浅浅的树影,幼云趴在黎秉恪的肩头,听着两只躲在树桠间避暑的鸟儿你一声我一声地欢快啼叫,心里乱乱的,脸上又哭又笑。

  “你怎么才回来?”幼云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香,有些奇怪地娇嗔道。

  “怕一身血腥尘土味儿熏着你,在宫里先略略梳洗了一下,换了衣服才敢回来见你,叫你担心了。”黎秉恪微微松开手上的力道,令幼云伏在他胸膛上仰头与他对视。

  “我才没担心呢!”幼云已经两眼泪汪汪了却还要嘴硬。

  “怎么,你的眼泪是不作数的么?”黎秉恪失笑,疼惜地拂去她眼角的泪珠,像幼云笨拙地哄羡哥儿那样,柔声道,“不哭不哭,我这不是谨遵你的吩咐,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么。”

  “你不走我就不哭了。”幼云吸了吸红红的鼻子,呜呜了两声抱着他不肯撒手。

  “好,我不走了,再也不离开你了,好不好?”黎秉恪低头在幼云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有他日思夜想的小人儿真真切切的抱在怀里,心口只觉热热的很熨帖。

  “真的?”幼云水灵灵的眸子里洒满了细碎的柔光,盈盈浮动间又渐渐明亮炙热起来,叫黎秉恪看得失了神。

  “真的,我保证,余生你我再无一日分离。”

  幼云挂着晶莹的笑泪,看着眼前万分认真的男人,慢慢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往后呀,任凭它红尘雨再大,总归我们都已找着了并肩执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