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天黑尽以后, 向洵的父母才风尘仆仆赶到学校。

  向洵平时都住校,每次回家要坐一两个小时的火车。

  向洵的父母皮肤都很黑,衣着朴素, 要很仔细才能从她那张被岁月侵蚀过的容颜上找出向洵如今的影子。

  她进门以后直奔向洵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质问道:“你们老师说你喜欢男生?是真的吗!”

  然而在这样难堪的场景下,向洵也只是咬了咬牙, 垂下了头:“是。”

  向妈感觉天都要塌了,不可置信道:“你是不是疯了?!”

  向洵却一声不吭,向妈没处撒火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扯了一个踉跄:“你说话啊!你喜欢的是谁?是他还是他?”

  她的目光在旁边一脸呆征的姜时予身上扫过又指着刚巧不巧站在姜时予前面一步半个身子把后者挡在身后的宋隽。

  向洵眼皮微微一跳,无奈道:“妈,你别这样,这事儿跟别人无关。”

  向妈怒道:“怎么无关?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从小到大你在学校就是最优异的学生, 如果不是别人有意引导你你怎么会得这样的病!”

  “同性恋不是病。”

  门外忽然插进一句陌生人的声音,办公室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望了过去。

  许泊舟走进来在向洵面前停下,语气温和而坚定:“喜欢一个人跟你优不优秀, 有多优秀无关,你没有错, 你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而已。”

  向洵目光微动, 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向妈一脸懵逼:“你是谁?有你什么事儿?”

  许泊舟目光转过去,停留在她脸上,镜片后的瞳孔泛着冷光:“他喜欢的人, 是我。”

  这下不仅是向洵的父母和其他老师,就连向洵本人都朝他投来了疑问的视线。

  许泊舟微微低头凑近他耳边,无声道:“你想保护他吗?想的话就配合我。”

  向洵眸光黯然。

  “别胡说。”主任赶紧站出来打圆场:“向洵家长啊,这位是我们学校高三的学生, 也是学生会长, 这学生可优秀了, 校长办公室一半的奖杯都是他替学校夺回来的, 这事儿呢一定有误会……”

  向妈道:“优秀?你们一中教出来的优秀学生就这么不要脸?这是想让别人家断子绝孙啊!怎么这么恶毒啊?”

  教导主任脸都僵了:“这……他们都还是高中生,都处在不懂事容易受影响的年纪,以后长大了肯定就不会喜欢男孩子了!你消消气……”

  这都什么事儿啊!

  向妈却抓住了向洵的肩膀:“来你告诉妈,是不是别人骗你的!你那么听话的一孩子怎么会得这样的病呢!”

  向洵忽然冷静下来了,也许是他知道即使现在,这个屋子里也有几个人跟他站在一起。

  他道:“我没病。”

  向妈忍不住拍了他胳膊一下:“你有病!你以前从来都听妈话的!为什么……”

  为什么这次不听了?

  向洵看着她:“那我以后要结婚吗?”

  向妈不明所以:“你当然要结婚啊!你不结婚这辈子怎么办?”

  向洵又问:“结婚的对象需要喜欢吗?”

  向妈急了:“你懂什么叫喜欢不喜欢的,不喜欢也能搭伙过日子那不是最重要的!”

  向洵问:“那你跟我爸在一起搭伙过日子开心吗?”

  向爸的表情有些绷不住了。

  向妈没想到他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这个,又尴尬又愤怒:“你是不是病糊涂了?在这里说这个干什么?!”

  向洵淡淡道:“我想跟喜欢的人有未来,不想只是随便找人搭伙过日子。”

  向妈恨铁不成钢:“你……这是你这个年纪该想的吗!”

  向洵似乎想不通:“为什么我们这个年纪就连想也有错呢?”

  向妈根本不理解他的困惑,仍旧固执道:“就是错!读书的年纪就应该好好读书!毕业工作攒钱买车买房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谈婚论嫁!这才是对的你懂不懂!”

  向洵:“……”

  这一夜注定难熬,姜时予回家以后做了一个接一个的噩梦。

  梦里所有人都在指责他们,有人朝他们扔石头,石头砸破了他的额头,猩红的血流下来糊了一脸。

  姜时予被惊醒,天已经亮了。

  新的一天开始,但是有的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一周后,向洵的处理结果下来了,本来以为会被劝退,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最终结果只是口头教育加几千字检讨,学校将持续观察,如果向洵没有骚扰同性同学的倾向,被允许参加高考。

  这一条贴出来很难看,毕竟同性恋并不是今天忽然形成的,要骚扰的话早就骚扰了。

  可是最难的不是承认自己是同性恋,而是承认过后将要承担的后果。

  学生副会长的名声一朝跌落神坛,每天都被流言蜚语和各种各样异样的目光环绕,这个年纪的学生并不能完全准确分辨对错,更多的喜欢跟风。

  跟风将所有恶意都施加在一个曾经像朗月的人身上。

  “哗啦——”

  向洵被一桶水从头淋到脚,头发湿哒哒黏在脸上。

  他抬手抹去脸上的水渍,缓慢抬起头,楼上的一处阳台上探出一颗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然而虽然他嘴上仿佛诚心诚意的说着对不起,用来装水的桶却明晃晃的就放在一旁。

  周围的其他宿舍听到动静也纷纷伸出脑袋看热闹。

  向洵什么也没说,手指插进发间捋了捋打搅的头发。

  前方伸过来一只手,掌心里躺着一包纸巾。

  向洵慢慢抬起眼帘,姜时予正略微有点担忧的看着他:“学长……”

  向洵快速撇开眼,往后退了两步:“我没事。”

  他原本只是想确认一下姜时予的心意,没想闹到人尽皆知,会被人捅出去他也很意外。

  事到如今却是不用确认了。

  他现在在学校里风评越来越差,所有跟他有关,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会被同等对待。

  这样的苦,他不能让眼前人陪他一起承受。

  姜时予皱眉,又往前走了一步:“学长?”

  向洵见他这么固执,无奈笑了笑,接过他手里的纸巾撕开拉出一张擦了擦脖颈处和脸上的水道:“你怎么会在学生宿舍这边?”

  姜时予道:“我刚从老孙他们宿舍出来,看清了吗?谁干的?”

  向洵看清了。

  他道:“没看清,看清了你想干嘛?”

  姜时予道:“我想揍他。”

  他都忘了,这位是个校霸,一般人还真不敢动他。

  向洵颦眉拽起肩膀上的衣服嗅了嗅道:“没味道,应该是清水,还好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水,你也想跟我一起写检讨?”

  姜时予道:“明明是他们先欺负人的……”

  向洵很想揉揉他的头发,然手指蜷缩了几下,终是什么也没做。

  他就像有治愈的力量,总能在别人需要的时候出现。

  向洵柔和打断他道:“这边没有摄像头。”

  意思就是,谁先欺负人弱者说了算。

  姜时予不满:“难道就这样算了吗?这笔账就算所有人头上了,日后我听见谁议论你我就揍他。”

  向洵失笑:“许久不见你打架了,还以为你转了性。”

  “我确实是很久不动手了。”姜时予想了想,他把时间都用在跟宋隽黏在一块儿上面了。

  向洵看着他:“你不……觉得我恶心吗?”

  “恶心?”姜时予疑惑:“我为什么要觉得你恶心?”

  他们俩是一路人啊。

  向洵轻声说:“他们都觉得……很恶心。”

  姜时予无所谓道:“学长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了解吗?总不能因为你喜欢男生,你就不是你了吧?”

  向洵笑得温柔道:“你说得对。”

  姜时予道:“说起来,许泊舟学长呢?他不陪你吗?”

  向洵虽然不知道许泊舟为什么要站出来帮他保护姜时予,但显然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当真了。

  他没有解释,只道:“他马上就要高考了,事情多比较忙。”

  “高考啊……”

  姜时予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忽然觉得还很遥远,但是值得期待。

  如果大学他还能跟他哥在一起,那时候成年了是大人了,就没人能够管他们了吧?

  姜时予想起一个重点,道:“许学长高考会被影响吗?”

  向洵答:“不会,也许你看着他挺好说话,但他并没有那么好惹,而且他其实没有必要参加高考,只是这辈子就这么一次,他还是想去试试看。”

  姜时予很想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他好说话,你没看他那天瞪我的眼神。

  向洵见他沉默,还以为是他不理解,又补充了一句:“那天在办公室让你进去的那是学校的董事,也是他爸。”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他爸凶神恶煞的。”

  向洵听乐了。

  两人也没多聊。

  天色有些晚了,姜时予接到了吕鑫的电话匆匆告别向洵。

  向洵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这个背影开始雀跃,肉眼可见的加快了步伐。

  向洵看过去,只见在道路的尽头,站了一个清瘦的影子。

  是宋隽。

  他收回视线转身上了宿舍楼,过往碰见的人都对他避如蛇蝎,仿佛同性恋是一种什么超强力病毒。

  向洵走到宿舍门前,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他抬手拧动门把,然而宿舍门纹丝未动。

  他沉默片刻,敲响宿舍的门。

  里面明明有人高声讲话,却仿佛听不见他的敲门声。

  许泊舟挑了挑眉:“你在等我?”

  “……”

  向洵还没回答,许泊舟腿长就已经走到了他身旁:“走吧。”

  向洵茫然道:“去哪?”

  许泊舟道:“去我宿舍,你衣服湿透了不冷吗?”

  向洵答:“这个天气还好。”

  他目光落到许泊舟手里拿着的书上面,好像有几个脚印。

  当他想要再仔细看看的时候,许泊舟就把书翻过来了。

  向洵一边跟着他爬楼梯一边问:“你也遇到麻烦了?”

  因为许泊舟这个人特别爱他的书,他的每一本书不管用了多久,表面都是光洁如新,挂网上能当全新的卖出去的那种。

  “也?”许泊舟却一下抓住了亮点:“你衣服是那些人弄的?谁?”

  向洵道:“没看清,你呢?我以为你不会遇到麻烦。”

  许泊舟道:“不算麻烦,算私怨,已经解决了。”

  向洵问:“什么意思?”

  许泊舟一勾唇角:“意思就是他们踩了我的书,今晚只能睡储藏室了。”

  说话间他们抵达了目的地,许泊舟用钥匙打开门,这是一间双人宿舍,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

  简陋的书桌和台灯,暑书架上摆满了形形色色的书籍。

  向洵走进来:“你玩这么大?万一出事……”

  许泊舟从旁边的柜子里挑了件衣服出来扔给他:“去洗澡,都高三了,人得为自己做的事负责这么简单的道理不用我教他们吧?运气好的话,教学楼那边还有人熬夜复习,被发现了会放他们出来。”

  向洵接过,那是许泊舟常穿的一件白色短袖和一条咖啡色的短裤。

  浴室在一门之隔的后面,还有一个小阳台。

  许泊舟不常回学校,这间宿舍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人住。

  浴室里响起哗啦啦水声,许泊舟脸上的笑意才逐渐敛去,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全新的湿纸巾拆封坐在台灯下慢慢擦起了封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