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25小时【完结】>第13章 Ch13 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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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这条街上的大多数店家一样,沈家一共有三层。

  一层作为售琴的店面与沈玉汝的工作间,二层有两间卧室和一间书房,三层的阁楼曾经用来堆放杂物,一个男人住进来之后将它改造成了一间花房,他走之后,女主人过于惫懒,于养花一事更是一窍不通,渐渐地,花房又变回了杂物间。

  除了门匾上裴多菲的诗句末尾刻了几个《长亭外》的音符之外,沈玉汝的店面朴素,走进后,比起定制乐器的地方,倒更像是寻常人家的客厅。女主人的品味上佳,便是当年苦于窘迫从二手市场上淘来的老家具,在时间的沉淀下也逐渐显现出其独有的穿越光阴的温醇雅致与故事感。

  屋内采光极好,据卖房中介当时不负责任的夸介,这间屋子是这条街上采光最好的一间。一天中从太阳初升开始,阳光便会在房间里的各个角落依次留下自己的影踪——清晨从窗外带着窗框的影子来到沙发,中午腾挪至毛绒绒散落靠枕的地毯,午后近黄昏时又来到摇摇晃晃的藤编躺椅上。

  从前家里有小孩也有男人的时候,Edwin曾送给沈嘉映一块有GPS精准定位的手表,而若将男孩一天之中从睡醒之后在屋内游荡、四处寻觅下一个梦游地,到伴着夕阳走出门外伸懒腰晒太阳的行踪进行可视化表达,便能惊奇发现,他这一整日的踪迹与阳光的造访轨迹几近重合。

  下午四点的布达佩斯依旧天光明亮,此刻阳光刚刚走到拐角楼梯处,那里有张铺了碎花棉布的小方桌,上面摆着几只相框。其中一只特别一些,里面装的是少年沈嘉映的单人照。

  而且,是短发的沈嘉映哦。

  长发的沈苫在上楼之前把那只相框扣到了桌面上。

  这栋房子沈玉汝在二十多岁时怀着身孕搬了进来,四十八年过去,翻新修缮过两次,家具物件增增减减,有很多早已结束了自己的使用寿命,而木制的楼梯也不可避免地开始在上下楼时吱呀作响——比沈苫上大学离家时要响得多。

  在踩上第一级楼梯时,错愕一般,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但也只是短短一瞬,沈苫便又重新调整好状态,一步一步地踩着梯阶迈了上去。

  屋子里另外的两个人心善,假装没有看见他扶上栏杆的小心翼翼,只在听见二楼的一声猫叫和沈苫破防的惊呼之时,沈玉汝才半回过头,对着那从楼上探下来的炯炯目光解释了一嘴:“你上学时常喂的那只野猫,离开这里之前把它的孩子丢到我们家门口了。”

  “真是流氓行径。”

  “他喜欢猫?”秦峥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虽说他们两人从前的确没有太多与猫一起相处的场合,但在店铺、街上偶遇猫咪时,沈苫好像也很少会表达出对这种生物的另眼相看。

  沈玉汝“嗯”了一声,目光牢牢盯着自己手下操纵剪刀的动作,一丝不苟地抽空解释道:“一般情况下只看不摸。我懒得养其他活物,敷衍他我有哮喘,沈嘉映便也从没抱回来过。”

  哮喘不是假的,但也没那么严重,只要注意饮食,随身携带特效药,沈玉汝甚至可以像普通人一样把爱掉毛的猫咪抱进怀里——当然,她一般不这么做,她和猫比起主人与宠物,倒更像是一对室友,或者是房东太太与租客,一个提供食宿,一个提供……太太不一定总是买账的卖萌?

  “对了,”沈玉汝眨眨眼,抬头看向镜中,“沈嘉映现在叫什么来着?”

  秦峥坐在她叫他从工作间搬出来的那把椅子上,淡定回答:“沈苫,‘苦’字少一半的苫。”

  “哦,他总有些古怪想法。”

  “为什么这么说?”

  “人生哪有不吃苦的,”沈玉汝的剪刀来到了秦峥的耳后,“‘苦’字少一半,‘命’字该少多少?”

  她的语调轻描淡写的,仿佛只是无意表达想法,但又好像早已洞察世事。

  秦峥看着她,没再说话。

  木质花纹包裹的落地镜前,年轻男子身前围着老旧但干净的衬布,安静端坐,年龄大些的女性长辈则立在他身后,正专心致志地……为秦峥理发。

  你知道的,男孩的头发总是长得飞快,但在此之前,秦峥的发型都是由明星工作室的首席造型师专门打造,他很少、甚至可以说从来没有在这样一个看起来与“潮流”“前卫”八杆子打不着的地方,任由一个好像在过去几十年间都没拿她外孙练过几次手的老太太随意处理自己的头发。

  说身后的女人是老太太,虽然是句缺少礼貌的实话,但其实也好像真的没那么符合沈玉汝的形象。

  沈玉汝很漂亮。

  看着镜中仪态优雅的女子,便是一向懒得关注他人样貌的秦峥也不能不承认,岁月好像对她格外温柔。

  沈玉汝的漂亮不是他从小到大见惯的那种没有皱纹的、用医美手段逆转时光的漂亮,她很瘦,或者说苗条,而体脂不足带来的弊端就是皱纹横生。她的肤色不再胜雪,苹果肌也不如少女时饱满,从前光滑如青葱的指背渐渐变得干瘪甚至覆上斑点,额头、眼角、颈部、微笑时的唇畔,全都狡猾地爬上了时间的纹路,但那些纹路却又是那么的自然和亲切,同她仍然澄澈如秋水的瞳孔一起,在这间房子里安静地书写着岁月的童话。

  不知他们沈家人是不是都是这样,有种缺乏真实的生命感——不这么抽象地形容的话,他们就像是摆放在博物馆里的一座座未曾向世人展示出所有秘密的艺术杰作,无论有没有人驻足观看,总是呈现出一副平和而安然的状态。

  他们经历过、又或看起来经历过动乱而复杂的过去,他们与秦峥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仿佛自成一国,让人无法轻易揣测对方的想法。

  沈玉汝是这样,沈苫很多时候也是。

  “你在想什么?”沈玉汝问道。

  秦峥的回答很诚实:“你有点像奥黛丽·赫本。”

  沈玉汝眨了眨眼睛,垂眸轻轻失笑:“我就当你不是在奉承了。”

  秦峥淡淡应声:“我没有奉承过人。”

  “看得出来。”

  沈玉汝咬字不紧不慢的,比起直来直去的燕城同乡,她倒更像那些爱好绵里藏针的江城人士。

  她说:“我想你之前应该也没有遇到过想为他去奉承他人的家伙?”

  阁楼上突然传来一阵琴声。

  大约是许久没有调音,兼之缺乏练习,这钢琴曲折磨了猫和人好一会儿,楼下的人们方才勉勉强强听出点《仙境》的曲调。

  秦峥方才没有回答自己,但沈玉汝好像已经当他默认,此刻女人伴着钢琴(噪)音微微蹙起眉头,似是十分不解地再度开口问道:“他到底是哪点吸引了你?”

  好端端的催眠曲被恼人的家伙演奏成了战争交响曲,伴着肥猫遁走不得的尖叫声,简直扰民,但沈玉汝却惊奇地从这个看起来十分不爱笑的小朋友唇边发现了一抹并不隐秘的弧度。

  “他很可爱,不是吗?”秦峥反问道。

  可爱,是值得喜爱的意思。他好像在答非所问,但又好像回答得非常诚恳。

  “好吧。”沈玉汝接受了这个回答。

  好吧。

  沈玉汝从镜中收回长久注视对方的探究目光,重新研究起指下的发型,再一次,她善意至极地提醒道:“不要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