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简垂眸,眼神有些不自然的移开,落定在电脑屏幕上。

  偏偏他嘴上还没个正形:“怎么,是睡不着找我来认领睡前故事吗?”

  桑怀柔被这人的奇怪发言搞得没脾气,堂而皇之进门走到床尾,眼神示意裴简挪开脚。

  裴简扬眉照做,桑怀柔则趁机坐在了床边。

  两个人的距离近在咫尺,灯光是暖黄色的,配合着窗外的雨声,有些围炉夜话的氛围感。

  桑怀柔手掌向后拄着床,歪着脑袋看向裴简,笑问:“你说,那些盯梢的人是小十七一脉吗?”

  裴简唇角挂着浅笑:“应该是。已经让人去查了。这事儿我家老爷子很快就会知道,要不了多久,桑老爷子也就知道了,让他们去办吧。”

  桑怀柔闻言也不应声,反而怪异的笑着,就那么盯着裴简,不吭声。

  裴简扬眉,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桑怀柔称呼了一句“小十七一脉”。

  这是从前姐弟俩微服私访民间时,桑怀柔对太子的爱称。

  裴简不应该知道这些,对此淡定的只可能是裴源明。

  想清楚这层关系,裴简的表情依然很淡然,反问回去:“你是有什么怀疑吗?”

  他不接招,桑怀柔也不气馁,换了个坐着的姿势道:“只是觉得他们盯梢这么久,想必已经调查过你是谁。”

  “知道你的身份,还敢这么胡作非为,依我看,这些人是巴不得裴家和桑家都受到牵连。”

  桑怀柔没再继续延展这个猜测,反而将身体的重心转移到左手,探着身子前倾,靠近了裴简一些,仔细端详。

  裴简此时半靠着床头,盖一层薄被,睡衣上身扣的松松垮垮,正是桑怀柔的手笔。

  他笑起来比平常少了几分精气神,虚弱道:“怎么,不放心?还要检查一下伤口足不足以让我今晚暴毙?”

  桑怀柔挑了挑眉,嘴角的弧度陡然扯开更大:“也不是不行。”

  这回答在裴简意料之外。

  他怔了一瞬,忍不住好笑:“那你想怎么检查?”

  桑怀柔哪里想过这些事情,被问得卡了一下壳,又收到了裴简的无情嘲笑。

  “怎么,还是说,你自己都没想好?”

  事实上,在裴家没有人敢跟裴简开这样的玩笑。

  有人是碍于他的身份,更多人是迫于他的气势。

  裴简自己都玩的新鲜。

  眼瞧着自己把桑怀柔“吓”宕机,裴简也不乘胜追击,反而把关注力重新聚焦到他之前在做的事情上。

  他吩咐人要查的事情才只说到一半。

  桑怀柔这一进来,有些打断了裴简脑内的部署,他草草跟薛秘书嘱咐两句,合上电脑放在床边。

  桑怀柔已经醒神,不打算再被裴简带节奏,几乎是有些强势的坐到他身边更近一些的位置,目光灼灼喊他:“裴源明。”

  裴简登时顿在原地,既不出声认可,也不反驳。

  桑怀柔心中已经确定了八.九分,却还是从随身的口袋里摸出一枚玉佩。

  是那枚獬豸玉佩。

  这东西从桑权手里拿来之后,就一直跟着她,桑老爷子说“此物贵重”,一定要她亲自保管。而她,自从梦中见过一次叫桑柔的小姑娘之后,似乎再没发现过什么异常。

  今夜,鬼使神差般,她取出玉佩递给裴简,歪头笑得别有深意。

  她又喊了一次他的名字:“裴源明。你还记得它吗?”

  裴简怎么会不记得。

  至正一十三年初,先帝赐长公主府拥有府兵特权,并赏赐此獬豸玉佩。当年,去新落成的长公主府宣旨的就是他。

  他目光下藏满了呼之欲出的情绪,却在撞上桑怀柔探查的目光时,变得只余满目清明和温和笑意:“嗯?”

  这一回,桑怀柔出乎他意料的有耐心。

  她看他的眼神,莫名像是看到了鱼儿咬钩的老翁,充满了势在必得。

  她不急着去说玉佩的事,反而伸出左手擎着他的下巴,稍稍用力抬起,左右晃了晃道:“你这个后人,倒真是跟你从前像极了。”

  裴简任许了她这个小动作,默默看着她下一步还有什么打算。

  桑怀柔突然松开了钳制他下巴的手,无意间划过喉结,让裴简越发觉得口渴。

  她半倾着身子,手指隔着睡衣游离在心脏附近,轻声问他:“裴源明,你说我现在了结了你,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

  是吗?

  如果真是如此,他倒愿意向她让步。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裴简叹了口气:“公主若是开心,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少不了吃官司和审讯了。”

  桑怀柔原本还要呛他,猛然止住,不可置信得看他:“你……这是承认了?”

  这么简单就认了?

  是她完全没想到的。

  原本以为,还要来来回回周旋许久,必得掏出铁板钉钉的证据才能治住的人,竟然很快就主动承认了。

  桑怀柔还有些回不过味来。

  裴简轻声笑了一嗓子,单手覆上桑怀柔放在他胸口的左手。

  “所以?长公主还是想取我性命吗?”

  裴简说完,将桑怀柔的手又向前带了带。

  桑怀柔一贯摸不清这人路数,扭着身子的支撑点没找准,一不留神栽了下去。

  慌乱之间,她的手不小心撞到了裴简腹部刚刚包扎好没多久的伤口上,裴简不由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

  桑怀柔连忙撑起身子远离裴简:“没事吧。”与刚才那副样子判若两人。

  短暂的体温接触之后,那点余温都会消散在空气之中。

  只剩下雨季的潮闷黏腻。

  在“滴滴答答”的声音里,是一种奇异的能够让人心静下来的气氛。

  裴简摇头扫一眼窗外,回眸凝神看着她,不由又是一阵低笑。

  桑怀柔有些恼了,挑眉问:“笑什么。”

  裴简眉眼之间流露出春水化开的温柔:“我笑公主待我,当真心软。”

  桑怀柔被这“心软”二字吓到了,想都没多想就问他:“你没发烧吧?要不要把桑羽的药分你一些。”

  裴简也不恼火:“之前口口声声说是死对头,要取我性命。结果这才受了点小伤,公主作为死对头怎么还关心起伤情了?”

  他又补充:“这还不是心软。”

  桑怀柔被裴简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这反应确实不对啊。

  怎么还关心起死敌了。

  小桑同学,你思想觉悟很有问题啊。

  她在脑内把自己大批特批,面上还装的挺镇定。

  “裴宰辅才是,之前不是不愿意承认老相识的身份,如今怎么突然又愿意认了?”

  裴简这回还挺给面子。

  没有绕开话题,避重就轻,而是直截了当回答:“之前公主还有疑虑,这一次,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这意思是,认不认取决于她的态度?

  桑怀柔越发觉得这人欠扁,没好气的开始盘问如何穿来的,穿来多久,为什么他看起来对这个世界适应良好等等诸多问题。

  裴简心情颇好,勾着唇一概作答,时不时还要逗她两句,听她唾几声心里才舒爽。

  已经是深夜十一点。

  桑怀柔听完裴简最后一个问题的回答,禁不住诧异。

  他们明明是一起遇刺死的,裴简竟然比她先来了一年多时间,而且,他还拥有裴家小辈对这个世界的部分记忆。

  所以才能在一醒来就快速适应了现代生活,甚至逐渐接管了裴氏集团的事务。

  对比之下,桑怀柔觉得自己也太惨了。

  要不是獬豸玉佩和桑柔的指引,她这会儿可能连本家的门都没摸着。

  桑怀柔不禁再次感叹人和人之间的差异。

  裴简折腾了半晚上,看起来有些困倦,却还是强打着精神陪她。

  桑怀柔这时候有些不好意思了,一边打哈欠一边道:“你要是困了就快睡吧。”

  裴简扬眉:“你不睡?还是说,好不容易承认了得牢牢看着我这个死对头?”

  桑怀柔轻哂一声:“用不着。”

  她有些粗暴的把裴简的枕头落低,将人按倒躺平,转身往出走的同时,还顺手灭了裴简屋里的主光源。

  卧室里只留下一盏小夜灯。

  裴简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我既然承认了,就代表,有些事情不会再在暗地里进行。”

  桑怀柔心中一惊,紧了紧拳头看他:“怎么,你想打架吗?”

  眼尾上扬,气势很足。

  裴简:“……”

  我的意思难道不是要开始光明正大追人了吗?

  裴简不由想起从前那个雪夜。

  他受先皇密诏,去江南一带查一桩陈年旧案,此案牵扯深广,他担心自己回不来,有些话再也没法说出口,便让人临行前去长公主府送了一束芍药花。

  芍药在民间,一贯是男女离别时表相思之物。

  他以为,这一次长公主一定能懂他的心意。

  谁知,第二天公主府的暗卫快马加鞭追上来,传话说“你的挑战姑奶奶应了”。

  他很无奈。

  他对长公主是日久生情,可等他反应过来时,对方早已拿他当作一生之敌,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那种被苦涩辛酸支配的情绪再次蔓延上来。

  裴简紧了紧手上的力道,将人扯着重新坐在床上,或者说,像是坐在了他怀中。

  他轻笑,嗓音沙哑道:“公主如果一定要装作不懂,那证明还是我做的不够明显。”

  桑怀柔不知怎么的,心跳突然滞了一拍。

  她听到雨声在耳边无限放大,变缓,然后在空气里嘭的炸开,像是无数礼花重新落下。

  这个世界顿时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她僵硬着脑袋一字一顿:“你,想干什么?”

  裴简弯着眸:“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