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这支舞,是你独立完成编舞的吗?”B市舞蹈学院的复试现场,面试官如此问程烟凡。

  “是的。”程烟凡扎着清爽干净的高马尾,对着面试官笑得自信又飒爽。

  “可以说说这支舞的灵感吗?”全程板着脸的面试官此时面色柔和,问了个先前没有向任何人提出过的意料外的问题。

  程烟凡回以一个得体的笑容,从容答道:“最初的灵感来自去年的一个停电的晚上,有人捧着蜡烛向我走来……”

  面试官点头,说:“创作这支舞时,想过把它献给什么人吗?”

  “想过。献给我的奶奶,以及……”程烟凡犹豫了一瞬间,最后仍然决定把那个词说出口,“我的爱人。”

  林翕清高三最后的三四个月过得乏善可陈,一言以蔽之就是刷题、刷题,以及刷题。二月份的请假出逃大概是她干过最疯狂的事情——疯都疯得不够彻底,恋恋不舍地带了两本《金考卷》陪着她。

  最后一个月时,被班主任江哥拿着鞭子抽了三年的七中“清北班”也差不多开始了摆烂,没有老师守着的自习课上,教室后端响起此起彼伏的抢地主的声音。许澜不知道上哪个小学生那儿偷了个笔袋大小的电动小汽车回来,每天拆了装装了拆,林翕清看她装那个还能闪烁的车灯,不知不觉居然也看了半个小时。

  “快点结束吧。”好不容易从看了半个小时装车灯的负罪感中走出来的林翕清同学,终于对着挂在教室门旁边的倒计时牌子,发出了绝望的怒吼。

  “清北班”集体颓丧的同时,在文化课上摆烂了三年的艺术生们,居然支楞了起来,每天清晨路过艺术生聚集的二楼时,都能听到此起彼伏的读书声。

  连惯常七点出门的程烟凡,都跟着林翕清六点过十分起床了。

  “无灵主语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再和我说一遍。”程烟凡提着早餐,问道。

  林翕清站在家门口,把程烟凡手里的酸奶面包接过来,等着对方把鞋穿上,顺口吐槽道:“怎么其他的你都记得住,就这无灵主语要膈应这么久呢。‘Words fail me to convey the gratitude’,那个fail后面的ed可有可无哈,看你考场上想怎么写。”

  “行,今天记住了。”程烟凡把早餐接过来,和林翕清肩并肩出了门,“主要是这话的语序太奇怪了。”

  “奇怪才高级啊。”林翕清回答道。

  教室门旁边的倒计时就是这样一天天地往回缩减,从两位数,缩回了一位数,然后在临行那天,被江哥亲自放上了“0”的牌子。

  考场依然是在梅城一中L城分校,七中这种级别的学校的确没有作为考场的资格。过警戒线前林翕清本来想找找程烟凡,他们是分班坐学校统一的大巴来的考场,她和程烟凡不是一辆车。他们“清北班”做的是第一辆,程烟凡她们舞蹈类艺术生在最后一辆,隔着一整个车队的距离。

  而此时纵然被寻找的目标本人长相气质出挑无比,却也不可避免的淹没在茫茫人海之中,找不到踪影。

  只是守在警戒线前面的江哥看到了林翕清,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放宽心,正常发挥就好。

  这一年的语文和理综难度中规中矩,奈何数学考得奇难——后来证实无数人出了考场就抱头痛哭,少数人坐在考场上就开始抹眼泪。

  林翕清做到一半就觉得握笔的手是物理意义上的发麻,闭上眼睛深吸气,又抬头看了眼窗外,恰巧看到窗户外面对面楼上挂着的梅高校徽。

  将近一年前化学竞赛弃考的场景又再一次闪现。

  也是在梅高。

  林翕清不可抑制地头疼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

  当时是怎么走出来的?对,程烟凡,程烟凡当时去找她了。

  距离下考还有四十六分钟,林翕清提起了笔。

  数学考完了林翕清就强迫自己忘掉,最后在强行压制出来的平静中迎来最后一场的英语考试。

  写到作文时,她的心才彻底平静下来。

  是感谢信。她训练过无数次的感谢信,无灵主语句开头,第二段分三点依次陈述事实和感谢理由,最后从句套从句结尾。

  收笔时精准地卡住了十五分钟提醒铃声,她终于有了战士收刀入鞘的骄傲。

  程烟凡最后到底有没有记住那句无灵主语怎么默呢?交卷时,林翕清甚至有时间这样想。

  出考场时,林翕清听到与她擦肩而过的一个姑娘步履轻快,自言自语说“好耶,我的青春结束啦”。

  林翕清一时有点哭笑不得,青春是这么容易结束而且这么被人盼着结束的吗。

  ——转念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她不也是盼着这一切快点结束吗。快点结束吧,让她在一个新的城市开始她的人生。

  “林翕清!”她听到有人喊她的全名,很少有人喊得这么郑重。

  她回头,看见程烟凡冲她快步走过来。

  程烟凡径直过来,轻轻地、珍之重之地摘下了她的眼睛,林翕清觉得世界霎时间蒙上了一层模糊滤镜,一切变得虚幻了起来。

  她们停在匆匆向外的人群里,交换了第一个吻。

  程烟凡抬手用考试包挡了一下,而兴奋着逃离了为期三年的有期徒刑的少年少女们无暇顾及周边,与她们擦肩而过,是她们隐秘爱意的最好屏障。

  她们走出警戒线时,林翕清和程烟凡说一会搭学校的车回去后,去租房拿一下手机钱包,就一块出去玩吧。

  话音未落,林翕清看到了站在警戒线外的江哥旁边的另一个人——她妈妈。

  “翕清啊,你看谁回来啦?”江哥咧嘴笑着,走过来拍了拍林翕清的肩膀,“你妈妈和我请好假了,你不用跟车回学校了,直接回家吧,你们母女俩好好团聚。——回头你估个分,好消息一定要告诉我呀!”

  “啊?”林翕清意外,下意识往程烟凡身后错了一步,“妈,我手机钱包什么的都没拿,我明天和你回去好不好?”

  “我都帮你收拾好了,找你房东开了个门。”林母身子一错开,露出背后的行李箱,“我们快回去吧,妈只请了这两天假。”

  “啊?”林翕清看了眼她妈,又看了眼程烟凡。

  “阿姨好。”程烟凡冲林母打了个招呼,又冲林翕清摆摆手,“你快去吧,我们有空再约。”

  “你房东怎么回事?自己都成那样了还租房呢。”车上,林母握着方向盘问道。

  “之前脑出血了,现在恢复得还可以吧。”林翕清说,隐去了她陪着跑前跑后过的过程——保不住她妈妈知道这一段后会怎么说呢。

  “唉,真可怕。”林母开车掉了个头,L市的路她也太久没开过,居然开错了,“刚刚走在你旁边的那个女生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妈你来学校找我我几次呀,我同学你肯定没见过啊。”林翕清呛了一句。

  “谁说的?许澜我就认识。还有你其他同学,我不晓得名字我也认识脸,你们江老师集体活动都会发照片给我看的。”

  林翕清很想像从梅城回来时,跟许澜聊天时那样干脆地说“那是我对象”。但这是她妈不是许澜,不是热衷于看各种少数情感小说而且没心没肺的少女,林翕清一时间冷静下来,给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

  “是我室友,一起租房的。”

  “当时不是说这套房就租给你一个人吗?她没打搅到你吗?”

  “没。”林翕清内心吐槽道,要是真打搅,您现在问也晚了啊,“本来那套房里就空了个卧室,租给她我房租每月还少了两百块。”

  “嗯,反正都过去了。你过几天去把退房手续办了。”林母停了一下,接着说,“你……听说了没有,你爸他……又进去了,好像又要出来了。”

  听说了,还是我干的呢,刚好差不多一年,这时间卡得还不错。林翕清在心中冷笑了一下。

  “这样吗?”林翕清笑了笑,“他怎么这么折腾。反正妈妈你是在省城工作,我肯定也不在这读大学了,我俩一走,他就再也和我们没关系了。”

  林母点头:“那你暑假就和我住省城去吧,东区那套房就卖了——真是的,砸锅卖铁买下来也不见得有人去住。”

  “妈,你买下来的时候也不见得和我商量啊。”林翕清笑笑。

  林母本来想这次回省城就带着林翕清一同回去,但林翕清说租房交了租金没法退,硬是要去租房住到七月份。

  被程烟凡带着各种电动游戏厅,DIY工坊玩了一圈后,林翕清瘫倒了床上,死活不起来了。

  “我之前怎么没觉得玩这么累呢?”林翕清倒在床上,觉得她高考前嫌膈应人的木板床此刻是如此的亲切柔软。

  “你是被应试教育逼得不会玩了。”程烟凡坐在床沿,吐槽道。

  “好耶,以后再也不用为应试教育折腾了。”林翕清举手叫好。

  “不复读了?不是说数学砸了吗?”程烟凡调侃。

  “明天出分了吧?”程烟凡跟着坐过去,捋了一把林翕清的头发,“想过大学去哪里吗?”

  “我……去我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大学。”林翕清说话间犹豫了一下,她的确说过要考回B市,“考回B市”的信念作为她的主心骨支撑了她很多年。可她最近却开始犹豫起来——我回B市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得到什么?失去的青春岁月永远都回不来,去B市又能追求到什么呢?

  “不回B市?”程烟凡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

  其实听到林翕清这样模糊的回答时,她心中也有一瞬间的慌乱。

  她注定要回B市了,不论这个高考成绩明天出来是如何,只要过了三百五十分,她去B市舞蹈学院就是注定的事情——而这几个月的苦学下来,她模拟考过四百分都是轻而易举,哪怕今年数学再难,对她而言影响都不大。

  她注定要从他乡考回故乡了,一路鼓励她往回考的林翕清却在此时说——我不干了。

  “也不是说不回。”林翕清翻身坐起,“看分数吧,我去我的分数能读到的专业最强的学校。”

  程烟凡听出了林翕清话里的意思:“你有看中的专业了,是吗?”

  “对。”林翕清缓缓点头,神情郑重,“化工,我想去念化工。我想告诉他,我能搞定化工,我也能把化工用到正道上。”

  程烟凡侧过身,紧紧地拥抱了林翕清:“好,尊重你的决定。”

  第二天下午四点整,林翕清和程烟凡成功挤进了高招网,等待网络刷新出这一锤定音的十二年读书生涯,以及更长的舞蹈训练生涯的阶段性结局。

  忽然,程烟凡缓缓吐出一口气。

  “怎么样?”林翕清凑过去。

  “402分。”程烟凡晃了晃手机。

  “恭喜你!!B市舞蹈学院妥妥的了!”林翕清摇着程烟凡的肩膀狂笑,“——就看我这个啥时候能刷出来了。”

  程烟凡再次提起一口气,她陡然紧张起来,在心中隐秘地祈祷——让林翕清分高一点吧,够上T大吧。

  忽然,空白的页面终于刷新出了表格。

  “哎,果然这个数学还是没稳住。不过比起开学还是有进步吧。”林翕清对着手机笑了一下。

  “多少分?”程烟凡看着她的眼睛,妄图从中读出什么。

  “数学119,总分662。”林翕清抬头朝程烟凡笑笑,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似的,“T大无缘啦。”

  林翕清填志愿时刻意出门找了个网吧,第一志愿开玩笑似的填了T大的化工,第二志愿是祖国最北边的H省的某前身是军校的大学,专业只填了两个,一个化学工程,一个材料科学与工程——都是化工相关,而且她估计了一下往年的排名,再加上今年高校扩招,自己基本上是稳进了。

  往回走时,她发现今天已经是六月二十九号,她租房到期,该搬走了。

  明天她就可以离开L城,去省城过渡两个月,她就能去追逐她选定的灿烂人生了。

  没有去B市,会不会显得我有点渣呢。

  可我也是为了自己的信念和前途。

  原来徐志摩竟是我自己。

  林翕清回租房收拾行李时,程烟凡并不在家。

  但她发现自己的行李箱被放到了卧室的过道上,行李箱上放着一个小纸盒。

  她走过去,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一个钥匙扣。

  钥匙扣上的吊坠似乎是手工做的,做工有些粗糙,但看得出是一株仙人掌——这似乎是前几天去DIY时程烟凡做的,当时她做完了还藏着掖着,没让林翕清看见。

  仙人掌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似乎是从英语作文本上撕下来的那种。

  纸条上没头没尾地写着几句话:

  “我一直觉得你很像仙人掌,在水源贫瘠的地方向着阳光生长。谢谢你在L城与我经历的一场大梦。

  “Words fail me to describe the love.Wish you all the best.”

  无灵主语这不用得挺好嘛。

  这才是真洒脱啊。

  林翕清坐在去省城的高铁上,给程烟凡发了条微信:

  “浮云白日,山川庄严温柔。”

  果然这是我见面便想起离别的人。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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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这篇文就结束啦。

  这篇文的创作内容——如果它确实称得上“创作”的话——一部分来自于我自己的经历,一部分来自于我身边人的经历以及一小部分的道听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