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灼在周丰那里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还被对方打击到了,显然心情很不好。

  他垂着脑袋,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酒杯,也不知是不是在生闷气。

  他没想到这帮文人竟也会与人聊这么直白的话题。

  早知道会被问到这个,他该提前做点准备,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容灼一边懊恼自己的反应太失败了,一边又忍不住琢磨要怎么找补一下。

  可这种话题往往要的就是第一反应,他事后再去找补,反倒会越描越黑。

  容灼越想越气闷,一仰头又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原本就有个四五分醉了,这么接连几杯酒下肚,醉意便更深了几分。

  于景渡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在金豆子要给他续杯时使了个眼色。

  金豆子倒也机灵,会意后悄悄将手里的酒壶换成了茶壶。

  容灼也不知是喝酒喝糊涂了,还是心不在焉,竟也没喝出酒被换成了茶,就那么一杯接着一杯喝了大半壶茶。

  “我去方便一下。”容灼扶着桌子起身,但因为醉酒的缘故,身体有些摇晃。

  于景渡眼疾手快在他腰上扶了一把,容灼鼻尖蹭过他颈侧,忍不住嗅了嗅。

  “你这熏香的味儿怎么有点熟悉?”容灼自顾自地道。

  于景渡眉头微微一拧,没想到容灼鼻子这么尖。

  其实他身上熏香的味道并不浓烈,只是他在寻欢楼住着,哪怕不用香,衣服也总会沾染一些。这种程度的香味离得远了很难闻到,但还是被醉醺醺的容灼捕捉到了。

  少年醉眼朦胧地抬眼看向于景渡,目光在他那张带着人皮面具的脸上逗留了片刻,实在看不出半点端倪。

  “公子,您不是要去方便吗?”金豆子不解道。

  “哦对。”容灼忙放开了于景渡,被金豆子搀着去了厅外。

  周丰看着那一红一绿主仆二人的背影,和于景渡对视了一眼,那意思要不要跟着一起去方便一下?于景渡摇了摇头,大概是怕跟得太紧被容灼看出什么来。

  容灼去方便完,洗手的时候顺便也洗了把脸。

  被冷水一激,他的酒意便散了几分。

  他叹了口气想起今日的经历,不由又有些挫败。

  为什么大家对他没有丝毫的嫌恶之意?

  他这个纨绔真的做得这么失败吗?

  如果这些文人都不怎么讨厌他,那太子会不会也和他们一样,并不在意这些?

  “公子为什么唉声叹气的?”金豆子不解道。

  “你觉得大家讨厌我吗?”容灼问他。

  “没觉得,我看他们都挺喜欢公子的,大概是觉得公子生得好看吧。”金豆子道。

  容灼听他这么说,心情更郁闷了,连厅内都不想回去了。

  “你陪我在花园里待一会儿吧,我想静静。”容灼道。

  金豆子闻言便搀着他穿过小径,想着去不远处的亭子里坐一会儿。

  没想到主仆二人绕过花丛,拐过弯来才看到亭子里坐着个人。

  那人一袭白衣,看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气质也不错,还挺顺眼。

  “哎呀,有人。”金豆子搀着容灼便要回去。

  这时亭子里坐着的人也看到了他们,笑道:“二位来都来了,何不尝一尝在下煮的茶再走?”

  “那就打扰公子了。”金豆子朝他行了个礼道:“我家公子饮多了酒,出来透透气。”

  “二位请便。”那白衣人指了指茶桌对面的座位,示意他们随意。

  那人随手捻起一只茶盏,在里头注入刚煮好的茶,递到了容灼面前。

  “多谢,但是我在里头喝得有点顶了。”容灼朝他无奈一笑,解释道:“要是我喝不下去可不是因为你煮的不好。”

  对方闻言略有些惊讶,抬眼仔细打量了容灼半晌。

  他知道今日来这园子的都是些文人,但他没想到里头会有一个容灼这样的。少年人生得漂亮精致,一袭红袍穿得张扬恣意,但落在眼中却不让人觉得突兀,反倒带着一种文人身上罕有的活力。

  容灼见他盯着自己看,并不知他在打量自己,只当是自己不喝茶对方不高兴。

  “要不……我尝一块您的点心吧!”容灼伸手拈了一块茶桌上的点心,“正好去一去酒气。”

  他将点心拿起来,又有些犹豫地看向对方,似乎在等对方的同意。

  男人朝他做了个随意的手势,失笑道:“你喝不下茶,倒是吃得下点心?”

  “这有什么奇怪的?”容灼笑道,“你没听说过吗?人的胃是分区的,吃饭吃饱了,不耽误吃零嘴,喝酒喝饱了,自然也不耽误吃点心。”

  “这是什么歪理?”那人问道。

  “不是歪理,下回你试试就知道了。”容灼说着又拈了一块点心放到嘴里,还顺手拿了一块给身边的金豆子。

  “你是永安侯府煮茶的师傅?”容灼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跟他搭话。

  “算是吧。”对方笑了笑,没给容灼继续掌握话题的机会,“在下方才看小公子愁眉苦脸,可是有什么心事?”

  “哎……”容灼叹了口气,“不说也罢。”

  “能让小公子放着厅内的宴会不顾的,必然是很恼人的心事吧?”

  这人长得温文尔雅,说话时语气也让人觉得很舒服,是属于很容易获得信任的那种人。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若是容灼不加防备,估计很容易就会被套出话来。

  可容灼这人有个好习惯,喝醉了之后不喜欢说心里话,很少有酒后失言的情况。

  倒不是他自制力好,而是他喝多了之后思维会变得很奇怪,让人难以引导……

  简而言之就是,人家问东他答西,人家说狗他聊鸡。

  这不,对方问了他的心事,他恍惚了一瞬,忽然起身道:“多亏了你提醒,我得回去了,不然离开太久很失礼……”

  “对了……”容灼扶着金豆子刚要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从荷包里取出了两枚金叶子放到了茶桌上,“不能白吃您的点心。”他说罢又朝男人行了个礼,这才被金豆子搀着离开。

  那人表情复杂地看着容灼的背影,随后将目光落在了那两枚金叶子上。

  他平生还是第一次被人拿金子打发,心情十分微妙。

  “豆子!”容灼离开那凉亭之后,朝金豆子问道:“你觉不觉得方才那个煮茶的师傅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咱们是第一回 来这园子,怎么可能见过呢?”金豆子道。

  “说得也是。”容灼摇了摇尚有些昏沉的脑袋,没再多想,很快将这人抛到了脑后。

  主仆二人回去之后,宴会就接近尾声了。

  依着容灼提前了解到的流程,今日诗会之后这个宴会,就是最后一个项目了。

  宴会结束后,永安侯世子会出于礼貌再邀请众人品茶。

  但这个品茶实际上就是客套话,懂礼数的就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告辞了。

  但容灼却没急着走,而是又耐心等了一会儿。

  他没猜错的话,太子会在这个时候让人将自己想招揽的都留下。

  果然,容灼看到侯府的亲随将好几个人都留下,并带着去了偏厅。

  想来这些人就是太子挑中的人选了。

  容灼战战兢兢等了一会儿,直到那些亲随都离开,他才彻底松了口气。

  这些人没有留他,说明太子真的不打算招揽他了?

  容灼不敢高兴得太早,生怕自己乐极生悲。

  直到他朝赵识君告别之后,才确定今日自己的确是躲过了一劫。

  太子确实没有打算留他,否则他要告辞的时候,永安侯世子一定会挽留。

  他成功了!

  太子真的放弃招揽他了!

  容灼高兴得脚步都轻快了不少,脸上的阴霾也一扫而空。

  天知道今天得知众人都不嫌恶他的时候,他有多忐忑。

  他生怕太子也和这些人一样,对他的所作所为太过包容。

  还好太子这人的确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竟真的将他弃了!

  “容小公子,遇到什么开心事儿了,这么高兴?”周丰远远过来朝他打了个招呼。

  “今日有幸与周兄见面,自然高兴。”容灼笑道。

  容灼高兴得有些上头,说着还主动凑上前和周丰抱了抱。

  他抱了周丰还不过瘾,索性连周丰身边的“小厮”都抱了抱。

  于景渡僵着身体一动不动,表情十分复杂。

  他从前倒是不知道小纨绔高兴起来竟还有这爱好。

  幸好对方不是在宴会上高兴,否则岂不是要将今日来的人都抱一遍?

  “改日再会,告辞了。”容灼说着便上了马车。

  “公子,咱们直接回府吗?”金豆子问道。

  随后,容府的马车绝尘而去,像是在昭示着容小公子的迫切。

  周丰看着远去的马车,又看了看身边的“小厮”,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于景渡则在听到容灼说出“去寻欢楼”这几个字时,明显怔了一下。

  小纨绔这是迫不及待要去找自己分享吗?

  实际上,容灼不止想去找于景渡分享,还想和对方庆祝一下。

  在他看来,事情能这么顺利,至少有一半的功劳都是“青石”的。

  毕竟他一个人做不了纨绔,而且为了在外头立人设,他平日里没少提对方。

  “青石!”容灼手里拿着月季花,在于景渡房门外敲了半晌。

  就在他以为对方不在的时候,门从里头打开了。

  “青石!”容灼兴高采烈地进了门,先是把花瓶里的花换了新的,这才朝于景渡道:“今晚带你出去吃好吃的!”

  于景渡看着他,佯装随意地问道:“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遇到好事儿了,当然高兴。”容灼道:“你的面具呢?快戴上,我已经让豆子去订好了位子,咱们今晚去江月斋吃饭。”

  于景渡什么都没说,却依着他的话找来面具戴上,跟着走路都恨不得蹦高的容灼出了寻欢楼。

  花姐倚在门边看着自家殿下的背影,心里都替对方觉得累。

  明明前脚刚快马加鞭地赶回来,扭脸就若无其事又跟着容小公子走了……

  啧!

  “第一次见你这么高兴。”于景渡朝容灼道。

  “我来这里之后,也是第一次这么高兴。”容灼朝伙计吩咐完之后,走到桌边坐下,压低了声音朝于景渡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朝你说要去和一个熟人吃饭的事儿?”

  “记得,饭吃好了?”于景渡问他。

  “吃好了,而且我讨厌的那个人,没看上我!”容灼说着又忍不住快乐起来,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往后我应该都不必再怕他了。”

  于景渡看着他快乐的样子,面上也忍不住浮起了一丝笑意。

  他平日里大部分时候都没什么表情,笑的时候就更少了。

  容灼见他一笑,险些看得呆住,半晌后才反应过来。

  “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容灼傻乎乎地道。

  于景渡收敛了笑意,问道:“那个人没看上你,是因为你喝醉了吗?”

  “我也没喝得太醉。”容灼又走到桌边坐下,“他们的酒不知道为什么,喝到最后没什么味道了,我喝了得有一壶多吧,都没醉。”

  于景渡顿时有些想笑,心道这人竟真的没尝出来自己后来喝的是茶?

  就算味道分不清,可酒是冷的,茶是热的……他竟也能分不清,看来多少是有些醉的。

  “那他为什么没看上你呢?”于景渡问。

  依着今日所见,他还以为太子并不会舍弃招揽容灼呢。

  在他看来,太子是否介意容灼的名声,全看舆论的走向。

  既然这些文人对容灼都没有什么嫌恶,按理说太子应该也不会介意才是。

  可为什么最后对方没将容灼留下呢?

  “大概是嫌我太纨绔了吧。”容灼扬着下巴,看起来还挺骄傲。

  但于景渡却不这么认为,他总觉得事情还有蹊跷。

  “你今日出……你和熟人吃饭的时候,可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于景渡问他。

  “也没有吧。”容灼想了想,“我中途喝多了酒去方便了一次,回来在他们家花园吃了块点心……”

  于景渡一怔,“花园里怎么会有点心?”

  “是他们家的煮茶师傅在煮茶,我不想喝茶就吃了块点心。”容灼道。

  于景渡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煮茶师傅?”

  “对啊,还挺年轻的,长得也不错,温文尔雅的。”容灼道。

  “是不是穿着一身白?”于景渡问。

  “对啊。”容灼道:“是不是煮茶的都喜欢那么穿?”

  于景渡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容灼,欲言又止。

  他很想提醒这小纨绔,一般的富贵人家就算找人煮茶,也多半会找个姑娘,谁家会找个男人煮茶?

  而且那人一身白,温文尔雅……

  于景渡有些怀疑,容灼所说的那人没看上他,是真的没看上吗?

  还是那人另有别的打算?

  可他现在的身份没法朝容灼多说什么。

  这顿饭于景渡吃得没滋没味,倒是容灼浑然不觉自己的处境,吃得无忧无虑。

  于景渡目光落在少年笑意始终没褪的脸上,心里稍稍有些堵得慌。

  “我之前是不是一直没正式跟你说过?其实我来寻欢楼搞了这么多动作,就是为了今日。”容灼一边给自己倒了杯酒一边朝于景渡道:“我讨厌的那个人他不喜欢纨绔,我就想着我只要沉溺酒色,他就会看不上我了。”

  容灼说的这些,于景渡早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闻言并不惊讶。

  “你不会不高兴吧?我这么利用你。”容灼有些紧张地问道。

  “这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对我来说又不吃亏。”于景渡道。

  容灼闻言这才松了口气,又道:“不过我跟你交朋友是真心的,带你出去玩儿也好,带你吃东西也好,都是真心实意的把你当朋友。”

  容灼见状眼底便又染上了笑意,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一般。

  “往后还来寻欢楼吗?”两人吃完了晚饭出来之后,于景渡朝容灼问道。

  “当然要来啦。”容灼喝了点酒,醉醺醺地朝他道:“不仅要来,还要变本加利的来。”

  所谓做戏要做全套,太子如今将他弃了,只是他成功的第一步。

  若他突然改邪归正,难保对方不会又接纳了他。

  所以最稳妥的法子是,在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他继续做他的纨绔,直到明年春闱落榜,他就会成为一个没有功名,品性又不端的人。

  届时无论如何太子都不可能再给他眼神了。

  “青石……”容灼伸手扯了扯于景渡的衣袖,红着脸笑了笑,“有个事儿挺难为情的,但是我找不到旁人来问,只能问你。”

  “什么?”

  “就是那个……”容灼四处看了看,拉着他走到了僻静一些的地方,“你也知道,我虽然常去花楼,但是我一直洁身自好的。”

  于景渡见他这幅别别扭扭的样子,就猜到了他要问什么。

  小纨绔今日被周丰揶揄,戳破了他未经人事的事实,所以沉不住气了。

  “然后呢?”于景渡挑眉看着他。

  “我想问问你,就是这个情况……我这个情况,你懂吧?”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凑到于景渡耳边问道:“别人是能看出来的吗?”

  “看出来什么?”于景渡继续装傻。

  容灼只当自己说得不够明白,不得不继续解释道:“就是我和你没有……那个什么……旁人能看出来吗?”

  他似乎是怕于景渡还没明白,两只手的食指勾到一起示意了一下。

  “这个啊。”于景渡轻咳了一声道:“当然能看出来了。”

  “啊?”容灼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们都不信,难道都看出来我还是个……”

  容灼不知想到了什么,本就因为喝了酒而发红的脸上,比方才更红了几分。

  “怎么看出来的呢?”容灼虚心朝于景渡请教,“还有……怎么样才能让人看不出来呢?”

  于景渡垂眸看着求知若渴的小纨绔,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法子我倒是知道一些。”于景渡凑到容灼耳边,压低了声音问道:“但是你确定你想学吗?”

  容灼耳朵有些微痒,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然后一脸凝重地思考了片刻。

  他往后还得继续装纨绔,总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让人看出破绽才好。

  否则他无论走到哪里,估计都有人会像周丰那样揶揄他。

  纨绔也是要面子的好吧?

  不然事情传开了,别人说不定以为他那方面不行。

  “想学。”容灼一本正经地看向于景渡,“你教教我吧!”

  于景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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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于景渡:你要聊这个,我可不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