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书房后, 顾晔并没有往自己的卧室去,而是来到江宝晨住的房间前站住。

  他抬手,却在空中悬停了一刻才推开。

  室内没人,只亮着两盏幽暗的壁灯。

  顾晔打开房间的大灯, 昼亮之下, 目之所及的都是他陪江宝晨从那个小出租里搬出来的旧物品, 零零散散, 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

  顾晔走进去。

  闻到室内留有的淡淡芋艿味信息素。

  仿佛Omega只是下楼吃个饭、或者有小事出趟门, 等等就回来。

  是, 顾晔也曾那么以为。

  以为只要把江宝晨的东西尽早搬过来, 就能踏实, 到时候哪怕Omega想反悔也没有太方便的退路。

  直到这件事发生。

  顾晔才忽然意识到:留下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现在的江宝晨已经无牵无挂, 他什么都没了, 包括那笔为了责任而主动揽下的背负很多年的巨额债款。

  贺靳林之前冲到办公室里说的那些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江宝晨以此为继。

  贸然解决掉这个问题, 很可能会让江宝晨陷入失去主心骨的状态。

  幸好,江宝晨现在还有放不下的事——他想要查清楚当年家里公司破产以及父亲江建城跳楼的真相。

  一旦查清楚了……

  江宝晨真的就可以说走就走。

  别说面前这几样旧物, 到时候他连旧人都可以不要。

  所以……顾晔想:当时从比虞回来的路上自己感觉到的不真实感不是错觉,而是基于潜意识里对危机的预感。

  现在的江宝晨像浮萍, 无根无基,虚无缥缈。

  随时都有可能丢下留他一个人。

  所谓的约法三章没有用,定好的承诺也可以不遵守, 因为一旦江宝晨离开,骗与没有骗都失去了计较的意义。

  顾晔沉默的站在江宝晨的房间里。

  那是一间很大且很温暖的房间,Omega淡淡的信息素在空气中起伏, 原本应该会令Alpha心情愉悦放松, 可顾晔只清楚的感觉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寒冷。

  彻骨的寒冷撅住了他的心脏。

  像没有安全感。

  他陷入了一种陌生的从未经历过的恐慌中。

  他必须得做些什么。

  比如, 不让江宝晨留在贺靳林那个危险分子身边。

  江宝晨被困在了大平层里, 吃过饭,他尝试性的玩了两款游戏,结果都是开局over,放下手柄去挑电影看,连个电影序幕都没看完就又关掉。

  他哪有那些心思?

  最终回到房间,把自己扔在大床上,趴枕头上怔怔想:不知道顾晔有没有找我,会不会急……

  顾晔急,但也不急。

  因为至少贺靳林的行动直接验证他心里的猜想。

  天气放晴。

  可冬日里的晴天总缺了那么点意思。

  大太阳在空中高高挂着,明明没有云层遮挡,温度却病恹恹般有气无力。

  R·C集团。

  策划经理早早在办公室外等候,“钱总助早上好,顾总呢?”

  钱元:“什么事?”

  “这两份文件有点急,需要顾总看完签一下。”

  “给我吧。”钱元伸手拿过,说:“顾总今天有事可能来不了公司。”

  当天R·C集团高管工作会议由总助理钱元主持召开,集团合伙人兼中国区总裁顾晔全程未出席。

  同一时间,H市一家古色古香私密性很好的高级会所里,身穿汉服襦裙的女服务员引领着自报了姓名信息的客人往VIP天字阁走。

  亭台水榭,九曲长廊。

  一路环境清幽空旷。

  的确是个合适谈话的好地方。

  到了地方,服务员抬手轻轻叩门,“贺先生,您约见的客人到了。”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不由皱眉。

  贺靳林正要不解的开口问,下一刻,瞳孔骤然放大!他看到一个身型高大挺拔,此时此刻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不紧不慢的踱步至服务员的身侧。

  “久等了。”

  顾晔手抄西装裤兜,神色冷淡的率先打招呼。

  相比于顾晔的冷漠和冷静,计划完全脱轨的贺靳林则显得情绪化,他抬手指着顾晔:“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紧接着,他又冲服务员大声道:“你干嘛把不相干的人带到我这里来?!”

  女服务员吓得脸色都白了,尽管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仓皇的鞠躬连声道歉。

  “你不是要见孙橙橙吗?”顾晔道。

  贺靳林脸色一僵,随即难看下来,其实起初的那一阵情绪过去后他就意识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他不肯接受。

  这里面的前因后果让他内心产生了巨大的不甘。

  他出离的愤怒了!

  顾晔支走了服务员,自己走进包厢。

  贺靳林死死攥着两个拳头,看着顾晔旁若无人的、背向自己全无防备的背影,他忽然动手发难!那狠厉的一拳,在冷风中都有了呼啸的风声!

  眼看那急拳要击中,却让顾晔一个侧身躲开!

  贺靳林蓄力一击不成,恼火中再出第二拳!可这次出拳更是直接被顾晔握住!

  顾晔反手一拧,他看着挺拔斯文,并不强壮,但力气却大得惊人!

  眼看贺靳林忍痛忍得满面通红,不死心又挥另一只手来,顾晔便矮过身子躲开那一击,他重心极稳,就势将脚插入贺靳林的右脚后方,直接一个扫腿。

  贺靳林虽然为了工作常年泡健身房,但更多的是在镜头前,哪里是顾晔这种从小打到大、从国内打到国外的家伙的对手。

  一下站不住被重重的撂倒在地上。

  砰的一声!

  相比于上次在办公室的两败俱伤,这次贺靳林也是先动手的那一方,却没有占到一丁点的便宜。

  他倒在地上,意识到刚刚顾晔之所以能反应那么快,可能一开始就在故意给自己卖破绽,狠狠锤了一下地面,坐起来时咬牙切齿道:“小人!”

  顾晔没搭理,简单的掸了下衣服上的褶皱,走到桌边拿茶杯给自己倒茶。

  贺靳林已经坐起来。

  地面清洁得非常干净,他拍了拍身上莫须有的灰,也不看顾晔,转身就要走。

  “不聊聊吗?”

  贺靳林站住,怒意冲天、头也不回的拒绝:“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顾晔垂目,看着已经被热水泡得如还在枝头那样青翠鲜活的茶叶,冷冷的慢慢的说:“那就聊一聊你原本打算对孙橙橙说的话。”

  贺靳林骤然捏紧了拳头,他双眸在顷刻间红了起来,声音也提到了一半,回头怒道:“顾晔你别想拿这个威胁我!”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这是在威胁你?”顾晔坐下来,淡淡的抬眼看贺靳林,他态度不疾不徐,看上去早已经胜券在握,现在只是故意耍弄别人,“这在你看来,不是为了江宝晨好吗?”

  贺靳林瞬间大步返回包厢,他带着气把门大力关上,音量完全盖过顾晔——

  “我当然是为了宝宝好!!”

  贺靳林没想过自己好不容易联系到孙橙橙,约了人见面,来的却会是顾晔!

  那女人在国外过得滋润,不知道突然发什么疯,一声不吭回来中国。

  联想到宝宝突然开始想查当年的事,贺靳林不敢冒险,所以一得到消息就计划着把宝宝从顾晔手中线抢回来、控制在自己眼前,再另外找到孙橙橙,以最快的效率把人弄去国外。

  最起码不能放她继续留在H市。

  对于那种利欲熏心的女人,只要稍加软硬皆施就能轻易拿捏。

  可今天顾晔来了。

  这说明顾晔已经抢占了先机,现在一切主动权都到了顾晔那一边。

  他的把柄、命门等于全都被顾晔死死的拽在手里!

  这局势对贺靳林来说是最糟糕的,糟糕到还不如让宝宝亲口从孙橙橙那问出事情真相!

  因为那样,宝宝起码还会有信和不信的权衡。

  顾晔就不一样了。

  宝宝已经被这个狡猾虚伪的Alpha彻底迷惑,不管这人说什么,他都会无条件相信。

  但,不慌。

  事情还在控制之内。

  贺靳林那双狭长的眸子逐渐眯起,一身的怒火也从大门口到走到顾晔面前的这段路程中压制下来,他在顾晔面前站定,冷冷笑了笑,俯着视线,牙缝里挤出讽刺的话:“不像你,只会利用他,欺骗他,伤害他!”

  顾晔不言。

  贺靳林看他这样,以为他是知道错了,可内心不仅没有丝毫占得上风的得意,反而还生出些苍凉的委屈!

  连顾晔都知道当年有错不可原谅!

  为什么宝宝就那么傻,随随便便又要重蹈覆辙?!

  想起这些。

  贺靳林胸口起伏不由大了些。

  顾晔伸手去拿茶盏,他眼里冷淡没有温度,语无起伏的说道:“所以你把他手机藏起来,限制了他的人身自由,你利用他对你的信任把他囚禁起来、控制起来。这就是你为了他好,是吗?”

  贺靳林愣了,随即勃然大怒:“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那一刻如同身后哐哐哐上膛了十几支枪械,巨大的压迫力,如同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的对准了坐在不动如山的顾晔!

  贺靳林发出明显的攻击意图。

  顾晔却只勾了个冷笑,撩起眼皮扫向他,一字一句举重若轻,“胡说八道?所以到底是为了江宝晨好,还是你贺靳林自、私、自、利,问、心、有、愧,美其名曰是对他好,其实只是为了掩盖残忍的真面目继续欺骗他?”

  贺靳林心里一凛,心脏砰咚砰咚用力的疯狂跳动。

  他感觉指尖在隐隐发麻。

  顾晔讥诮:“怎么,害怕了?”

  “害怕?”贺靳林嘴角一抽露出个笑,下一刻,他怒火滔天一掌拍碎了顾晔桌上的那盏热茶!

  茶具应声破裂,顷刻间扎得他鲜血直流!

  贺靳林浑不觉得疼痛,他此时已经被怒火烧透了理智,抬起颤抖着流血的手、指着顾晔:“顾晔!你有资格说我?!”

  “你算什么东西!!”

  “当白眼狼的人是你!丢下宝宝弃他于不顾的人也是你!你拿什么立场来指责我?!”

  “当年!我就不应该同意宝宝去追你!你故意给他回应,让他每天像是个泡在蜜罐子里小傻子一样,兴冲冲给我个打电话一小时能有五十五分钟都在顾晔顾晔顾晔!他那么喜欢你!喜欢到天天在他爸面前嚷嚷着要买婚房、要毕了业就结婚!”

  “我,我他妈知道你是个混账!”

  贺靳林愤怒的声音里听出一分颤抖,却咬牙撑过去,死死瞪着顾晔:“我知道你是个没心没肺的狗犊子!可我还是得相信你!宝宝喜欢你!我就希望你俩真的能好!你他妈装也给老子夹着尾巴装一辈子!!”

  “可你都他妈做了什么狗屎事?啊?!你骗他!伤害他!!”

  “你在他最需要你的时候离开了他!!!”

  说到后面贺靳林哪还有半分冷静!!

  他双目充血,赤红一片,歇斯底里的冲着顾晔咆吼:“他在他妈妈出车祸生死未卜的刺激下提前爆发了发情初潮,他不知道!他不舒服但他不知道那是发情热!他就忍着!他一边哭一边等你直到情绪彻底崩溃晕倒!送进急诊室了我们才知道他第一次发情期提前来了!”

  “是你让他等你!是你让他在雨下那么大的夜里在医院门口哭着等一个已经坐上飞机的你一晚上!”

  “第一次发情期你懂不懂啊!你懂不懂。”贺靳林最终哽咽,他蹲下来,抬手捂住了眼睛,视线血肉模糊,“别的Omega,躺在温暖的大床上,盖着软软的被子,爸爸妈妈亲朋好友围成一圈。而宝宝,他应该更好的,他应该最好……”

  “宝宝期待他的发情期那么久,认真看他不喜欢看的书、喝他不喜欢喝的营养剂。”

  “他做了很多的,很多很多准备,可真来了的时候,他妈妈、他妈妈躺在手术室生死未卜,他为了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骗子发情热烧到四十度不肯去治……他扒着栏杆看着大雨夜哭着说顾晔就来了,等等,马上就来了。”

  “醒过来后他第一句话问的就是顾晔来了没有。”

  “是你……“

  “都是你。”

  “全是因为你……宝宝、宝宝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人,他还那么小啊……”

  贺靳林泣不成声。

  他突然又冲起来,鲜血淋漓的手揪住顾晔洁白的衬衫领子上,疯狂的摇晃怒吼:“我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捧到他面前求他笑一笑!你却害得他连一个正常的腺体都没有了,你配吗!”

  “你觉得你配吗!”

  “你有钱了!你砸在他身上了!你就觉得过去的事不算事了,就有脸站在他身边了吗!!”

  他唾沫星子都到了顾晔脸上。

  顾晔却没躲,他怔怔的看到贺靳林猩红的双眼,鲜血完全模糊了那张端正俊美的脸,让贺靳林此时此刻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修罗罗刹那样狰狞可怕。

  可他眼里藏着没流完的眼泪。

  他揪人的手指在颤抖,喉间极力克制着哽咽。

  贺靳林在恸哭,他比谁都还要害怕。

  顾晔就那样看着。

  他没感觉到自己哪里不对。

  直到吞咽的时候喉咙艰涩难当。

  紧接着,像有什么化成了无数的锋利的刀刃,随着艰难的一呼一吸割的喉咙,疼痛,难咽,有些刀子吞下去了,就开始刺搅着五脏六腑。

  他明明好好在椅子上坐着。

  手掌血肉模糊一片的人也不是他。

  他却感觉自己快要痛死了。

  ——原来Omega的腺体是那样坏掉的。

  他没说过。

  江宝晨他没跟我说过,他只是说他的腺体不正常。

  他没说过是因为我。

  是因为我害得他不正常。

  他从没说过。

  顾晔想,他真的快要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