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雪桥那个时候实在太年轻了, 以至于在被欺辱的伤心绝望下,做出了不理智的行为。

  她自暴自弃,偏激的选择自甘堕落。

  她想以这种方式来报复丈夫,那人把她逼到这种地方, 不就是想看她不贞和放荡吗?

  直到很久之后, 她才明白, 哪怕自己死了、烂在了泥里, 那个男人也不会受伤。

  他早已经不把她和他们的孩子当一回事。

  但太晚了。

  贫民窟里的人已经默认下来一些事实, 但凡手里有几个闲钱又管不住下半身的男人, 都会到她那去。

  她无依无靠, 还带着个半大的孩子, 只能靠装成风月场所的老手, 一副成熟老辣的样子, 尽可能不然自己被那些混账欺负后还占便宜。

  一个嫖一个卖, “钱货两讫”。

  贫民窟是出了名的脏乱差, 治安等同于无,就像是法外之地, 在这种地方有个靠山显然能过得好一点。

  可顾晔还是常常带着伤回来。

  直到有一天,她听到个“老顾客”边穿裤子边笑嘻嘻问她儿子是不是快分化了,长得那么漂亮肯定是个Omega吧, 她心里猛地一惊,才惊觉已经过去那么多年过去,而自己的所作所为也许会给儿子带来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大概是越担心什么越来什么。

  那件事没过几天, 就有人骂骂咧咧的上门要求她支付医药费, 说是命根子差点被她儿子踢废了。

  为什么差点被踢废了?

  那个人企图猥亵她的儿子。

  当时她剪刀都攥手里了, 却不敢肯定自己能不能一下子捅穿那个死肥猪的喉管, 她没勇气,也不敢赌。

  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她每天晚上活在自责和悔恨中,等到天亮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那些恶臭的混账。

  日复日,年复年。

  心力交瘁。

  可她不敢表现出来,她几年如一日打扮得盛气凌人的漂亮,撑着壳子,就怕壳子碎了,里子也没了。

  可她看着儿子冷淡疏离的眼神,也会伤心,也会想他已经多久没开口喊自己一声“妈”,随着学校一阶一阶的换,母子两人一天见不着几面。

  有时候也会想不开,不明白自己这么活着干什么。

  想死的时候又想起儿子。

  如果自己走了,她的阿晔还那么小,在这个鬼地方,孤苦伶仃一个人只能任人欺凌宰割。

  她舍不得,也不可以。

  所以她明知道儿子明白事理后越来越看不起自己、厌恶甚至恨自己,她也咬紧牙关,露着寻常的笑说着漫不经心的话,仿佛天生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样子,对一切无所谓。

  顾晔分化报告出来的那天,她激动坏了!

  但凡分化成Alpha,那都是会有大本事的人!她不能让儿子跟着自己烂在贫民窟,她拉下脸面,带着顾晔去求那个男人,希望他看在昔日夫妻情分上,拉儿子一把。

  但吃了一天的闭门羹。

  那个男人都没露面,只让家里的管家出来打发走了他们。

  是她毁了儿子。

  顾雪桥感觉天塌下来了。

  顾晔变得越来越沉默孤僻,留在“家”里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同处一屋檐下时,只要她不开口,那他能一个月不开口。

  顾雪桥都已经放弃了。

  可是突然有一天,她儿子有了其他的、鲜活的情绪。

  烦躁,恼火,仿佛看什么都不顺眼。

  可那时他的力气,足以他拎着曾经欺负过他的人的领子,把人摁地上砸,根本不可能有人惹到他却不被他揍,而让他自己一个人生闷气。

  他像是在跟他自己过不去。

  三更半夜,她偷偷推开了儿子的房间门。

  昏黑的月光下,依稀可见桌上摞着厚厚一沓已经完成的作业,她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躬着腿,睡在狭小的已经容不下他的单人床上,眉头紧锁着说着梦话:“江宝晨,你离我远点。”

  江宝晨。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之后有很多次,她都从儿子的梦话里听到这个名字,说这个名字时她儿子的神色总是多样的,偶尔厌恶、不耐烦,偶尔无奈,有时像无能愤怒,还有放弃挣扎般抿直嘴唇和平时一样冷漠和疏离。

  她后来见到了那个叫做江宝晨的Omega。

  他可爱,张扬,美好,有一双漂亮澄澈的大眼睛,弯弯的笑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好听,又礼貌又乖巧,好像世间所有的污浊在他面前都会无地自容。

  她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儿子会害怕、会抗拒这个人。

  黑暗里生存久了的人,都惧怕见光。

  因为阳光让他们身上所有的脏脏不堪无所遁形。

  她的儿子在自卑。

  越喜欢越自卑,越抗拒。

  这个自卑的镣铐,是她亲自给儿子戴上的。

  或许,永远都取不下来了。

  她落荒而逃。

  “哑婆”年纪不算大,但这些年耗费的心力太多太多,经历的艰辛和苦难都如实的落实到了身体上,她竭力的哭了一阵又跟江宝晨说了好一会儿话,那些话压在她心里二十年,叫她压抑痛苦了二十年。

  如今说了,像是心愿已了,终于沉沉的睡着了。

  江宝晨给她掖了掖被角,尽管那被褥冰凉得像是个摆设。

  他走出了小木板房。

  外头的凉风一阵,胸口翻滚起伏的心潮平静了些。

  “……那个男人最后是自己连滚带爬逃走的,当时他鼻青脸肿,流着满脸的血,打断掉的牙还掉在地上。我心里慌张,害怕他有一天会回来报复,可那人再也没有出现,不止是我面前,而是贫民窟里再没看到过他。”

  “也是从那一天起,我发现阿晔明显的开始抵触别人的触碰,我碰他,他也会躲开,甚至会提前用Alpha的信息素来警告。”

  他说:“顾晔说他没有信息素,也没有易感期。”

  “有,阿晔的信息素像花香,鸢尾花一样的气味。”哑婆问:“你跟他是同桌,又是Omega,你闻不到吗?”

  江宝晨当然闻得到。

  顾雪桥还是藏了一些事没有说。

  她没有问Omega,有没有跟自己儿子在一起。

  她经历了很多很多,其中还有非人的遭遇,可她全当自作自受。她在很小的时候就遭遇了不公,为自己的任性付出惨痛代价,没来得及用最纯洁最简单的目光看世界。

  但她的内心深处依然保持着最纯洁最简单的天真想法。

  她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过得幸福。

  希望她唯一的儿子能和爱的人相爱,和爱的人的相守到老。

  不要像她一样,世事弄人,命途多舛。

  那样,她愿意用自己一生的不幸来偿还所犯下的错。

  她不是空想。

  江小同学不是说了吗?阿晔现在变得很厉害,很有出息,每天工作都很忙,他还买了车会开车,很有钱。

  既然那样……

  他就是已经有了足够的能力站在他喜欢的Omega身边。

  他功成名就的回国了。

  一定是为了回国追求以前不敢触碰的人。

  阿晔摘掉了她铐上去的镣铐。

  真好。

  真的……

  太好了。

  顾晔是在酒店吗?

  江宝晨坐在烟花筒上,双手支着下巴。

  本来是想让顾晔回到比虞,想起在贫民窟经历的种种,最好再想起那些曾经厌恶Omega的心情,就会扫兴,从此打消对自己纠缠不断的念头。

  可现在来看……

  莫名感到抱歉的人反而成了自己。

  顾晔真可怜。

  江宝晨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那一巴掌打上去,真是火辣辣的疼。

  他手都疼了,顾晔连肯定不会不疼吧。

  当时骂的过分,也不知道顾晔听完了是什么感想。

  顾阿姨说,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害了顾晔。

  顾晔也是这样想吗?

  可他看上去没有时间怨恨顾阿姨,他甚至没有怨天尤人,反而凭着一口气,年纪小小就学会了隐忍。

  其实想一想,顾晔得到的那个出国机会,是从自己手里骗走的吗?

  不是。

  明明是自己死缠烂打、不达目的不罢休。

  第一次主动示好,顾晔礼貌回应。

  等想要贴贴的时候,顾晔直接甩开了他的手,眉头皱起有些不悦。

  再之后,顾晔干脆不再伪装,直接冷言冷语冷脸相对。

  顾晔有接触障碍。

  他经历过很不好很不好的事,那成为他的童年阴影,让他本能的抵触别人的身体接触。

  可自己却看不懂脸色,硬要贴上去。

  当时脸皮怎么会那么厚?

  委屈归委屈,生气归生气,等一看到少年Alpha,好像一切都无足轻重起来,心想只要有恒心就能追到人。

  所以,面对“绝对要追到手”的自己,屡屡被触怒又无可奈何的顾晔,想要从另一方面拿回一些相应的“报酬”……

  有错吗?

  江宝晨算不出来了。

  可是,小时候春心萌动、少不经事,为什么非要用现在的道理逻辑拆分的仔仔细细,说上个一二三四五来?

  本来也不必要。

  不过谁让顾晔藏着掖着一次也不说。

  如果说了,他也不会那么任性的贴上去。

  自尊心作祟吗?

  嗐。

  到现在也一样,哪怕提起也只挑无关紧要的说。

  伤疤露出来,问起就轻描淡写的说已经不记得怎么痛的,怎么伤的,当时是怎么难过孤独绝望无依了。

  如果是以前,骄傲备受宠爱的江宝晨永远不会懂顾晔,不会明白那十几年的经历对顾晔来说究竟是什么。

  现在他懂。

  世界上没有感同身受,除非针扎到了自己身上。

  江宝晨还是支着下巴,手指扒掉流下来的眼泪。

  不能再哭了。

  今天怎么这么能哭。

  远远的有鞭炮声传来,江宝晨僵冷的吸吸鼻子,搓搓胳膊,拿出手机看。

  才晚上十点多。

  这就有人放烟花了?

  他起身走过小桥。

  无意识的往小路右侧看了一眼。

  放眼望去,路尽头空荡荡。

  一阵风吹过,凉凉的空气中充满了烟花爆竹的硝烟味。

  没人。

  江宝晨摇摇头,阻止自己伤春悲秋的心情,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一个人大步朝大晒场走去!

  江宝晨真的已经很多年没看到过烟花了,家里出事,国家政策,种种种导致现在H市有也是个电子礼花。

  不过隔了再多年,他也依然记得点燃引线时的紧张和激动。

  作者有话说:

  关于往事,前文第八章其实有写到。

  忘了的可以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