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淮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 他很久没有睡过这么长的觉了。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充满了黑暗与颠簸,偶尔一丝光线从黑暗的顶端渗进来, 转瞬即逝。
梦时而深时而浅,有时候他的听觉和触觉也能感知到外界, 零零碎碎捕获了几个「北麓基地」、「主教」、「老大」之类的字眼。
俞淮下意识地想去探究这几个词中的意思,可是睡梦中的人并不具备清晰地思考的能力, 他只能得到一些潜意识衍生出来的光怪陆离。
再次醒来的时候, 他几乎要睁不开眼睛了。
这一次的触感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真实。
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将他的小臂内侧破开, 刺进了血管,微弱的疼痛迅速传至大脑皮层,俞淮的眼睫颤了颤,随即睁开了。
或许是睡得太久了,久违的光线落入俞淮眼里, 尽管十分黯淡,依旧刺激得他眯了眯眼睛。
模糊的视野里, 一个人影在他面前晃动。
“醒了?”那人温和地问了一句。
这个声音莫名熟悉, 轻轻拨动了俞淮那段模糊的记忆。
俞淮的记忆力很好,加上他原本就只有五年不到的记忆,过往的几乎每一帧他都能完整地记起。
除了五年前刚从昏迷中醒来,卧病在床的那段时间。大概是因为在遭受了重大损伤之后, 人的记忆力也需要逐步恢复的原因吧。
睡梦是一个人的潜意识,刚从潜意识里抽离的人,感知总是模糊又具体。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所有来自外界的信息都被抽象成一种模糊的情绪,储存进记忆之海中, 那件事情本身也许早已被忘记, 但当再次遇到同样的事情, 触发了相同的情绪,那点被冲淡得只剩光影的印象就会再次浮现。
总之,俞淮记起了五年前他刚醒来,所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醒了?”
之前那种怎么也抓不住的熟悉感忽地蜂拥而上,俞淮猛然睁开眼睛,两手下意识地紧握成拳。
眼前的人影逐渐具象,身穿白大褂的利昂手里拿着一管刚抽取的鲜红色液体,正将它往冷藏箱里放。
“别动,还在流血。”一道慵懒缓慢的声音在俞淮身旁响起,那是向祁专属的欠揍的调子。
小臂上传来一点按压的感觉,还有一点酸痛,俞淮眼睫颤了颤,低头看去。
俞淮闷热的防护服不知什么时候被换成了一件柔软的黑色半袖,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小臂。
向祁拿着根棉签,压在他小臂上的某一点,一道细长的血线从棉签下延伸出来,末端的半颗血珠还在沿着小臂缓缓往下淌,和俞淮白皙莹润的皮肤形成了一种极具冲击感的反差。
向祁手下的力道加重了些,阻止更多的鲜血流出。
俞淮动了动,想要坐起身,却发现自己被绑在身后的椅子上。
这是在一辆越野车里,不出意外,就是救援队这段时间在追击的那一辆。
车厢内部空间很大,坐下六七个人绰绰有余,俞淮此时正坐在最后一排。
灼热的阳光从车窗外透进来,刚好照在俞淮脚下。
向祁和利昂也在车里,而之前看见的另外两个壮汉则不见踪影。
俞淮尝试性地挣了挣,可是身上的绳子实在绑得太紧,没能挣开。
因为他的动作,小臂上那道血线拉得更长了。
亲自把他固定起来……俞淮想起了昏睡过去之前,在医院楼道里被向祁缚住的那一幕,那种诡异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
俞淮抿了抿唇,不再看向祁,冷声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前方传来「咔哒」一声,利昂盖上了冷藏箱的盖子,转头对俞淮露出一个微笑:“俞长官别紧张,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只要你乖乖配合。”
“抽我的血……做什么?”俞淮全然不信利昂的话。
“用于一些对人类十分有用的研究。”利昂和在医院里,以及和俞淮那段模糊的记忆中一样,看起来十分温和。
“研究什么?研究怎么让植物人变异?利昂科利尔博士,你似乎一点也没变。”俞淮和利昂对视,目光里带着冰冷的审视。
听到俞淮对自己的称呼,利昂先是愣了一下,旋即莞尔:“你终于认出来了。好久不见,小淮。”
俞淮面色沉沉地看着眼前穿白大褂的男人。
利昂·科利尔,这个名字代表了太多、太沉重的含义。
他是俞淮父母的学生,是十八岁就进入了世界顶尖的瓦维洛夫研究所的天才,也是一手制造并释放了孢子病毒的疯子。
没有一个从三年前那场灾难里活下来的人,不痛恨这个名字——利昂·科利尔。
当年,黎明号发射前不久,利昂逃出了北麓基地,所有人都以为他死在了这个由他自己亲手造就的地狱里,没想到,现在居然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看上去还聚集了一批对他颇为忠心的拥趸。
感受着小臂上传来的束缚的力道,俞淮看向利昂的目光愈发冰冷。
利昂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俞淮越来越冷漠的态度,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俞淮的态度,仍然保持着温和的微笑:“你猜对了,我确实是打算用来研究怎么让植物人变异。”
他居然毫不避讳地承认了。
俞淮对于利昂的做法有些捉摸不透,不过在他的印象里,利昂确实是一个坦荡的人——尽管他对于利昂的记忆寥寥且模糊,是刚重逢都无法认出的程度。
愤怒之余,俞淮感到很不解:“我的血有什么用?”
“你知道什么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
俞淮皱了皱眉,没听懂利昂表达的意思。
利昂很有耐心地解释道:“你当年身受重伤,重度感染,几乎随时都会丧命,却顽强地挺了过来,并不只是因为医疗技术发达。”
“你的身体在被南部禁区的重污染物感染之后,自发产生了一种抗体,正是这种抗体让你活了下来。而你当年的队友则没有你这么好的运气。”
经过在医院里被利昂用各种专业知识洗脑的那次,俞淮基本理解了利昂的话。
也就是说,他身体含有某种特殊的、能对抗南部禁区污染物的东西。
可是,这和孢子有什么关系?俞淮这样想,也这样问了。
“诚然,抗体和病毒是一一对应的,你体内的抗体只对南部禁区的污染物有效,但通过我这些年的研究,发现它和孢子在很大程度上有着共通之处。”
“否则你觉得为什么你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和这一车感染者共处了这么久都没有变异?”
利昂这段话倒是很有信服力。
俞淮看了自己旁边某位姓向的感染者一眼:“那他们又是什么情况?”
既有植物人的能力,同时又保留了人类的外貌和理智,这实在是闻所未闻。
“变异总是多种多样的,你得允许有那么一两个特殊的例子出现。”
似乎看出俞淮还有很多疑问,利昂轻轻叹了口气:“小淮,你的问题太多了,当然,我也一样,不过我想这些问题的答案以后都会出现的,不用急于一时。”
说完,利昂拎起冷藏箱下了车,车厢里只剩下了向祁和俞淮两人。
见利昂终于走了,向祁勾起唇角:“他嫌你问题多,不过没关系,俞sir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我。”
难得向祁如此主动想坦白,俞淮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径自阖上双眼,开始闭目养神。
他暂时不太想和向祁说话,也没有什么想问的。
事实上,他能问向祁什么呢?
——“你为什么要装作幸存者,为什么要骗我?”
这样的问题未免太矫情,而且问题的答案已经明晃晃地摆在他面前了:因为向祁要帮利昂·科利尔抓他。
没有得到俞淮的回应,向祁也不恼,他放开俞淮的手臂,拿了一根新的棉签一点点将俞淮小臂上的血迹擦去。
俞淮体质特殊,一旦受伤,要花比别人更长的时间才能止住血,但止血之后伤口很快就会愈合,一点疤痕也不留。
包括手上练枪磨破的皮,几乎隔夜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俞淮的手修长柔嫩,一点也不像常年拿枪的人。
感受到小臂上传来的轻微摩擦,俞淮的思绪一时间有些乱。
“你看起来好像对科利尔博士的话深信不移。”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点血迹擦净,向祁缓缓开口,“那么有一点,不知道俞sir想到没有。”
俞淮依旧不搭话,但注意力还是不由自主地放到了向祁身上。
闻言,俞淮睁开了眼睛,冷冷注视着向祁。
向祁却蓦地对他笑了下,带着些恶劣的意味:“俞sir终于肯理我了?”
“如果他们出了事,我一定不会放过你。”声音像寒冬里化不开的冰棱。
向祁对俞淮的威胁浑然不觉,随意将手里用过的棉签往窗外一抛:“开个玩笑,俞sir怎么认真了,像我这样的「植物人」能控制自己的孢子,他们并没有被我感染。”
俞淮顿时松了一口气,可转念一想,又发现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按刚才利昂的说法,他没有被感染的原因是体内有特殊的抗体,但现在按向祁的说法,或许只是因为这些能控制自己孢子的感染者压根没有把孢子释放出来而已。
两者的说法形成了一个明晃晃的矛盾,并且都具有一定的说服力,俞淮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或许,这两人的话他都不应该相信。
目前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向祁和利昂似乎并不是简单的拥护与被拥护的关系,否则向祁不应该在利昂离开之后,转头就拆他的台。
或许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合作关系?
利昂一心扎在对孢子的研究上,他可以许诺研究出让向祁变回正常人的办法,而向祁作为一个特殊变异的感染者,可以作为利昂研究的实验体?
这条逻辑链看起来似乎没有问题。
但还缺少了非常关键的一点——利昂的研究目的是什么。
孢子病毒最开始就是利昂释放的,而且现在看来,之前拉蒙城的变异植物人也多半是他的杰作,这让俞淮很难相信,利昂现在的研究是为了破解孢子病毒,制造疫苗。
这伙人把他抓来,也是为了取样研究,暂时应该不会对他造成生命威胁——至少在利昂的研究结果出来之前不会。
俞淮决定暗中观察一段时间,他冥冥中有种预感,或许这一趟下来,之前的很多疑问都会得到答案。
至于柯乐他们,俞淮并不十分担心。
他们发现俞淮不见之后,应该能猜到是之前追踪的人带走了他,然后继续往北麓基地的方向去。
而利昂·科利尔这伙人,不出意外,他们也会按照俞淮先前的判断,前往北麓基地。
因为瓦维洛夫研究所就在北麓基地,那是利昂最熟悉、也最适合他做研究的地方。
俞淮只需要跟着他们顺利抵达北麓基地,然后和队友汇合,情况良好的话还能凭借着火力优势将这伙人一网打尽。
“又在想什么?”向祁今天的话格外的多,大概是因为不再需要伪装,彻底暴露本性的缘故,“让我猜猜,在想怎么和队友汇合?”
一语中的。
俞淮的紧闭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下,被向祁发现了端倪。
“看来我猜对了。”向祁勾起嘴角。
他用手支着下颌,眼带笑意地看着俞淮,姿态懒散:“可惜,俞sir要失望了。他们这会说不定也已经追到老鼠窝里了,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老鼠。”
是那种受到辐射和污染变异了的老鼠,体壮如牛,满口獠牙,喜食生肉,并且常常成群结队地出现,因此十分难缠。
地球上目前已知的污染生物绝大部分都生活在南部禁区,那里的污染极为严重,因此动物的变异也极为复杂。
而分布着人类城市的这块区域上的污染生物相对单一些,其中最常见的就是这种变异老鼠。
常见到了什么地步呢?几乎每一座城外方圆十里的原野上,都生活着数百上千只。
救援队在外野营的时候,都会挑一些不太容易有动物筑穴的地方,并且各种能吸引到污染生物的因素都把控得十分小心谨慎,正常情况下遇到污染生物的可能性是极低的。
可是向祁却如此笃定。
顷刻间,俞淮反应过来,他睁眼,四下找了找自己的随身物品,果然,所有的电子产品和武器都不见了。
俞淮皱了皱眉,质问道:“你把我的东西扔到了老鼠窝?”
“那倒没有,我只是让几只老鼠把那些东西给你的队员们捎回去了而已,免得他们找不到你的去向而担心。”向祁十分坦然地交代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这样一来,柯乐他们大概率会认为俞淮和向祁是被老鼠带走了,从而去追查那窝老鼠,也就给了这伙人更多的转移时间。
“卑鄙。”
“这叫贴心。”向祁笑着纠正道。
“老大。”
就在俞淮正气得牙痒,思考该怎么回怼面前这人的厚颜无耻时,面前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俞淮认出了这个人的声音,这正是曾在无人机录制的视频里出现过的,两个壮汉之一的声音。
闻言,向祁敛了神色,转头淡淡望向车窗外:“怎么?”
外面那人毕恭毕敬地报告道:“科利尔博士让我来告知您,我们和主教交涉过了,他回信说将即刻出发,亲自迎接我们回基地。”
向祁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知道了。”
俞淮仔细观察了下向祁此时的状态。
这人收起嬉皮笑脸之后,竟意外地给人很强的压迫感,就像猛兽褪去伪装,露出锋利的爪牙。
或许这才是他最原本的样子。
俞淮的心猛地一沉,眼下的情况着实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车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而后重归平静。
俞淮突然开口问道:“我睡了多久?”
向祁的目光重新投向俞淮,嘴角又挑起一道弧度:“没多久,两天半而已。”
两天半……俞淮的目光暗了暗。
“你们给我注射了什么东西?”
向祁毫不掩饰地承认了:“聪明,不过这是科利尔博士的主意。”
接着,不待俞淮做出回应,向祁起身:“我得出去看看,以免亲爱的教主大人下辖的智民们又做出什么愚蠢至极的举动。”
顿了顿,向祁又补充道:“希望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俞sir也能乖乖地,否则我会建议科利尔博士再给你来一针……能让你变听话的东西。”
「变听话」这几个字被向祁刻意咬得很重,配合着他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多少有点渗人。
还有点变态。
俞淮默不作声地瞪了他一眼,换来那人的一声轻笑。
向祁离开之后,俞淮再次尝试了一下挣脱身上的桎梏。
他的两只手被死死绑在座椅扶手上,两条腿也被绑在一起,甚至腰上还捆了一圈尼龙绳,将他和座椅整个固定在一起。
实在是挣不开,俞淮索性放弃了,靠在椅背上继续刚才被向祁打断的闭目养神。
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多时,向祁和利昂,以及另外三个人回到了车上。
——是的,另外三个人。
除了向祁、利昂,和那两个大汉,还有一个俞淮没见过的男人,看起来同样健壮而不好惹。
俞淮瞬间联想起了那个被两个大汉扔进后备箱的「植物人」。
这伙人为了吸引他上钩,还真是废了不少心思,往地上摔带着标志的试管还不够,特意编排了一出「绑架植物人」的戏码。
真是煞费苦心。
向祁坐回了俞淮身边,也许是因为在场的小弟太多了,他又变成了那副冷淡的样子,看起来和俞淮那张万年不变的冷漠脸有得一拼。
越野车启动,平稳地行驶了十几分钟后,在一面深黑色的城墙外停了下来。
这是一面由坚固的黑铁铸造的城墙,是货真价实的「铜墙铁壁」,数十米高,一眼望不到边界,在天光下反射着锋利的金属光泽。
城墙外侧每隔几十米,刻着一个硕大的标志——利刃插入荆棘,这一标志最开始独属于北麓基地,后来被黎明号沿用了。
这里曾经是人类为自己建造的最后的庇护所,如今却成了人类留在这个星球上最壮观的遗迹。
向祁侧过身,解开了俞淮身上的禁锢,接着左手指尖伸长,化成长长的触须,将俞淮的右手紧紧缠住。
俞淮大脑宕机了两秒,然后用力挣了挣,语气冰冷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僵硬:“放开我。”
可是触须缠得很紧,因为俞淮的挣扎,甚至有两条触须顺势穿过了他的指缝,紧贴着指尖最敏感的部位。
触须冰冰凉凉的,但是并不粘腻,恰恰相反,是一种很干净清爽的细腻触感,在灼热的夏天里甚至可以说十分舒适。
可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触须紧紧贴在手上,是比牵手更为紧密的接触,给俞淮带来一种隐秘而陌生的怪异感。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
越是这样,俞淮越觉得向祁不怀好意,仿佛又在筹谋着下一个欺骗他的计划。
俞淮好看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冷冰冰地看着向祁。
向祁却浑不在意地扬了扬两人「交握」的手,笑了笑:“俞sir别误会,我只是怕你做出一些不明智的行为,比如逃跑。”
俞淮强压下心里升起的燥意,冷道:“你大可以用绳子绑我。”
向祁偏了偏头:“那样主教会认为我对你不友好。”
俞淮现在非常想知道这个反复出现的「主教」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让向祁如此在乎他的看法。
不等俞淮再次拒绝,向祁握着俞淮的手往自己兜里一揣,拉着他下了车。
恢弘的黑铁城墙骤然出现俞淮眼前,已经变得有些陌生了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北麓基地到了。
城墙底部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在城墙的衬托下显得无比渺小。
他身上披着一袭黑袍,上面画着繁复而神秘的花纹,被城外吹来的风扬起。
这样的装束放在地球陷落之前的年代,显然十分另类,但时间推进到今天,一派苍茫枯朽的大地上,竟显出几分古老的庄严。
黑袍人没有走出城门,他停在了门洞投下的阴影里,与门外灼热的阳光仅一线之隔。
他静静地望着归人。
在利昂的带领下,从越野车上下来的众人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随着离城门的距离逐渐缩小,俞淮似乎看到门洞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那些东西隐匿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那些东西吸引了俞淮的注意力,让他短暂地忽略了右手上传来的触感。
终于,他们走到了城门下。
俞淮这才看清,那些在门洞幽深的阴影里攒动着的,是一些同样身穿黑袍的人。
这些人的黑袍,和领头那人身上穿的显然有着极大的区别。
领头人的黑袍看起来像某种神秘的宗教服装,而这些人身上的黑袍——更恰当地说是打了补丁的拼接黑布——则比较像流浪汉的披风。
白天当衣服穿,晚上当被子盖的那种。
“欢迎回来。”领头那人冲他们张开怀抱,黑色兜帽下那张苍老的脸露出一个端庄的微笑,沟壑纵横。
“好久不见,赛门主教。”利昂向他微微俯身,右手的小指和无名指扣起,放到左胸的位置,看起来像是一个特殊的礼节性动作。
赛门主教回了一个同样的动作:“好久不见,科利尔博士,以及你的朋友们。”
赛门主教和蔼的目光将利昂身后的几人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了俞淮和向祁身上,尤其在俞淮身上多打量了一圈。
“多了一位朋友,看来你们此行收获不小。不过,怎么不见小秦他们?”
小秦?
俞淮愣了下。
这个主教口中的小秦,会是他认识的那个吗?
听到「小秦」两个字,赛门主教身后幽深门洞里的那些人也有所反应,但他们的反应显然比俞淮大得多。
有人激动,有人悲伤,还有人陷入了一种狂乱而疯狂的状态。
“他们没有回来,是不是成功了?”
“可怜的孩子,愿他们在神的怀抱里安息。”
“他们成功了,这是神的旨意!这是神的旨意!啊哈哈哈!”
场面霎时乱成一片,一阵鬼哭狼嚎,不知所云。
俞淮听得皱了皱眉。
众人情绪激动,颇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一片黑色的人头在门洞里涌动着。
但始终都呆在门洞里阴影最浓重那一小块地方,仿佛有什么无形中的力量阻挡着他们。
局势太过混乱,以至于俞淮怀疑下一秒这里就要发生一场暴乱。
他的右手下意识地动了动,想要去拿枪,却只感受到向祁缠得更紧了的触须。
向祁偏头看向俞淮,对他轻轻轻挑了挑眉,像是在询问他怎么了。
俞淮这才反应过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理他。
就在群情十分激烈的时候,只见赛门主教抬起手,轻轻往下一压,身后的躁动瞬间平息了。
“抱歉,计划第一次成功,他们有点激动,请谅解。”
赛门主教招招手,一个黑袍人从背后的门洞里走了出来。
这个人身上穿的黑袍相较于后面大部分人来说要体面上许多,至少看上去是一块完整的布料了。
他手里捧着一摞黑色的粗布,走到赛门主教侧后方站定。
赛门主教转身,对那摞黑色布料行了一个特殊的礼节,不过这次他的手越过胸膛,一直放到了额头上。
“这是吻足礼,手势代表捧起神明的脚,放的位置代表用那个部位亲吻神的足底,放的位置越高,表示越尊敬。”向祁微微侧过头,压低声音对俞淮解释道。
他的话音里带着些嘲讽,似乎不是很认同这些人的信仰。
俞淮所熟识的库里奇夫人对宗教学颇有研究,因此他也跟着了解了些基础的宗教知识,但他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宗教仪式。
“他们是什么教派?”俞淮低声问道。
向祁认真思考了下:“或许叫「装神弄鬼教」?”
俞淮不咸不淡地瞥了这人一眼。
在这么多信众面前面不改色地编排人家,也不怕被听到了。
两人说话间,利昂和其余三个人已经陆陆续续走到了城门的阴影里,只有他俩落在最后。
“后面那对年轻人,不如进城再聊?”赛门主教笑眯眯地提醒道。
俞淮回过神,被向祁拉着走进阴影里,“现在要去接受他们的「子虚乌有神」的洗礼。”向祁说。
待所有人都走进了阴影,赛门主教叫上来的那个黑袍人将手里的那一摞黑色粗布分发到了众人的手上。
大概也是什么宗教仪式,每个人在接过黑布之前,都行了一个吻足礼,然后将其双手接过。
在黑袍人走到俞淮面前时,俞淮被向祁抓着的右手再次挣了挣,向祁这回倒是没有阻止他,任由他将手抽了出去。
但整个过程还是僵持了两秒,看上去就像俞淮在迟疑一样。
赛门主教揶揄地打趣了一句:“年轻人,不用担心,我们这里不反对任何形式的感情。”
俞淮这回是实打实地僵持了一秒,顶着众人的目光,忽然感到有些如芒在背。
他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接过黑布,展开,赫然是一件打了补丁的流浪汉专属拼接黑袍,接着,他将黑袍穿上了。
宽大的兜帽垂下,视野顿时变得很小,因此俞淮并没有看到对面利昂投过来的复杂目光。
最后一件黑袍自然是到了向祁手上,他的手从裤兜里拿出来的时候,又恢复了正常人类的手的样子。
虽然这人嘴上对这个教派很不尊敬,又是「子虚乌有神」,又是「装神弄鬼教」的,但他仍然像其他人那样行了吻足礼,双手将黑袍接过。
——尽管他的动作懒散敷衍,看起来一点也不虔诚。
事实上,利昂和另外三个壮汉也未必虔诚。
现在利昂和他的同伴们如此顺从地接受这个宗教仪式,只能说明一点:现在的北麓基地,是这个宗教的信众的地盘。
俞淮十分清楚,这个宗教在原本的北麓基地里是不存在的。
而且当初黎明号发射的时候,带走了北麓基地里的所有人。
现在这里出现这么多幸存者已经够让人惊讶的了,竟然还都是同一个教派的?
或者说,这是由聚集到这里的幸存者们自己创立的?
“由于你是初来者,我将代表神叩问你的灵魂。”赛门主教挥挥手,又一个黑袍人端着个小盘子走上前来。
盘子里盛着浅浅一层澄黄的液体,赛门主教挽起袖子,摆出吻足礼所用的手势,食指和中指在盘子里轻轻蘸了一下,然后伸手向俞淮的额头探去。
俞淮下意识地想躲开,生生忍住了。
清凉的液体轻轻涂抹在额头上,一股淡淡的花香钻进了俞淮的鼻孔。
俞淮认得这股花香,是白苏花,它的汁液能够杀灭一些病菌。
在孢子刚开始泛滥的时候,北麓基地里充满了这种花的味道。
可是事实证明白苏花的汁液对于孢子来说是无效的。
“陌生人,你来自何方?”赛门主教缓缓开口,声调好似在吟唱古老的歌谣。
迟疑片刻,俞淮道:“拉蒙城。”
赛门主教又在俞淮的鼻下摸了一道白苏花液。
“来自拉蒙城的不幸者,你到此可是为了寻求神的庇护?”
“是。”下巴上又是一道。
“神会庇护你的,记住神的旨示——不要靠近光明,祂将赐予我们安宁的永夜。”
赛门的话音刚落,背后那群信众纷纷行起了吻足礼,整齐划一地念念有词:“不要靠近光明,祂将赐予我们安宁的永夜。”
安宁的永夜?这个教派的神还真是特别。
所以这就是黑袍的寓意所在吗,永远待在黑暗里?
“请随我进来吧。”赛门主教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城门口的信众自觉地往两边散开,给他们让出一条可供通行的道路。
俞淮前脚跟着赛门主教进了门,后脚北麓基地的大门就被关上了。
熟悉的建筑物映入他的眼帘。
北麓基地是一座集全球最高科技于一体的城池营垒,里面的建筑都极具科技感,只是废弃后很多需要专业人士操控的功能都没法再用了。
尽管如此,整座基地还是处处展现着科技的光芒,与这个信仰黑暗的教派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或许正是信仰黑暗的原因,整座基地里似乎没有一盏灯亮着。
进入基地后,赛门主教遣散了信众,独自带着从外面回来的利昂一行人往基地的科研区域走去。
一路上,俞淮留心观察了下,基地里的人并不少,按照他所见到的密度来估计,恐怕得有上千人。
所有人无一例外地穿着黑袍,大部分是和俞淮他们一样的粗布流浪汉款,还有一小部分的是完整无拼接的高级版本,这大概是教派里的某种等级划分制度。
这个教派的信众似乎对科技不太有好感,进入科研区之后,一个人也见不着了。
整个科研区成了基地里唯一空荡荡的地方。
也是唯一自由、不受教派信条约束的地方。
转过两个弯之后,他们彻底与科研区外的那些信众隔绝了。
只见走在最前面的赛门主教神神秘秘地朝背后望了望,确定再看不见信众的身影,接着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揣着手凑到俞淮旁边,把他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如果说在城门外的时候,赛门主教的目光和蔼而端庄,此时,他的目光却让俞淮莫名想起了柯乐。
赛门主教眼底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竟与柯乐出奇的一致。
“身量和相貌都不错嘛小伙子,怎么就被小向骗到手了,可惜可惜真可惜。”赛门捋了把并不存在的胡子,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
向祁闻言冷笑一声,给了他一个危险的眼神,作势抬起手。
赛门一把薅住俞淮的袍袖,躲到他身后,仍然嬉皮笑脸:“你看,他脾气这么臭,真的不考虑把他甩了?”
向祁眯了眯眼睛,抬起的手落到俞淮肩上,试图把他拉到自己面前:“我的人,你少碰。”
俞淮:这一老一小,搭个伴送去幼儿园吧,一定会有很多小朋友抢着和他们玩过家家。
“咳。”三人身后,利昂食指抵唇轻咳了一声,有些无奈。
赛门主教这才放开俞淮,正色起来:“小秦他们三个的事情,真给办成了?”
“办成了一半,”利昂的神情也变得严肃,“他们没能上去黎明号,但是炸掉了救援队的飞船。”
“唉——”赛门主教长叹了口气,缓道,“这次的他们的情绪太激烈了,我也没办法拦下来,不过幸好没造成更大的伤亡,就是可惜了小秦他们和救援队的人,还有拉蒙城的其余几个幸存者。”
“不过这次之后,他们的情绪应该会平复很多,暂时应该不会再想出什么「好主意」了。”
“嗯。”利昂礼貌地点了点头。
“对了,你们说出去采样,样本呢?搞到了吗?那些植物人可不好对付,你们可别被感染了。”
利昂指了指某个壮汉手里提着的冷藏箱,露出一个微笑:“放心,我们很安全。样本已经取到了,就在那里面。”
俞淮的视线也随着利昂手指的方向,落到那个冷藏箱上。
「植物人样本」?
那里面装着的分明就是俞淮的血液。
赛门主教对此浑然不知,满意地点点头,跟利昂又唠叨了几句,转身离开了科研区。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