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太, 不是才提醒过你最近要小心些吗,为什么你还做出比上次更过分的事呢?”

  对面传来的是女教师带着惋惜的声音。

  久能瞳孔微缩,警惕地打量了眼周围, 笑着掩饰,“大野桑你在说什么啊, 我的任务执行得相当顺利……虽然有一点点意外, 但我会解释清楚的。”

  对面沉默了会儿,叹息着道:“怪我没和你说清楚, 上层的监控可不止事后勘察和审查那么简单。”

  “既然认定你有异常, 那群再谨慎不过的大人们当然会用‘眼睛’监控你在任务中的一举一动,以判断你的异常是否在他们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所以说, 这次任务的执行始末,都已经被高专上层看在眼里?

  久能的心中一紧,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咒术界水太深, 就算自持天才,他也没信心能够对抗咒术界的上层。

  别的不提,带过他一年之久的五条悟, 招牌看板的最强咒术师,就是他无法想像,不敢对抗的强大。

  对面看似关切的话语还在继续,“康太,之前不能告诉你,不过现在无所谓了,其实负责审查你, 判断你的问题是否超出界限的,一直就是我本人呢。”

  什么意思?

  久能僵硬了下,随即笑道:“原来是大野老师你啊, 那我可就放心了……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会站在我这边……对吧?”

  对面传来一阵轻笑,“康太你说得没错,我们从某种意义上,确实是同类呢。”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提起半个月前,在咨询室里聊起的话题,“你还记得吗,我问你,是否遗憾、后悔……以及痛苦。”

  “现在我也想问你相同的问题,你看着面前因为你的缘故失去性命的人,确实没有一点类似的情感吗?””

  久能康太这时才意识到危险。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她确实是同类,那怎么会有‘同理心’这种东西呢?

  “你究竟为什么,要一直问我这样无聊的问题?”

  他于是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无聊吗?可我认为,痛苦是对人类而言,非常重要且关键的情感啊。”

  久能终于意识到自己从来没了解过的女人轻声叹息,“人类是矛盾的生物,一面向往光明美好的世界,一面会被自身的空洞绊住手脚,堕落下沉至不幸的深渊,直至永劫不复。”

  “我觉得痛苦是一种提醒,当心和行为背道而驰,挣扎和矛盾就会衍生痛苦,懊恼,悔恨。可是已经不能感到痛苦……连挣扎都没有的康太你,在我看来就像个没有阻碍的铁块一下,直直向下坠落,只要稍稍了解一点,想像一下,就会明白你最后要坠落到哪里去,实在是非常无趣且让人困扰。”

  “你到底在说什么,这种不知所谓的痴言妄语到底是什么意思?”

  久能怒吼起来。

  比起他的歇斯底里和崩溃,电话那头的女声就显得从容多了,轻松中甚至带着戏谑的意味,“我是说,以我的职业素养和经验判断,康太你已经可以放入不可回收类垃圾筒被丢掉了,因为你恰好还是个很不错的术师,能造成相当程度的破坏,还要被归类为有害垃圾,慎重处理才行。”

  “可恶……你这女人,你说谁是垃圾?”

  “别生气啊,现在与其找我发火,不如冷静点想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吧。”

  希音偏着头耸着肩膀夹着手机,边和久能交谈,边照管着炉灶上的羹汤。

  “负责善后的特别咒术师已经快到现场了,康太你现在面临一个选择题……不,准确的说,是判断题才对。”

  “你是要束手就擒,乖乖被带回高专,由高专上层那些大人们裁定判决,还是要试试看,能不能摆脱追击,逃离高专的追捕呢?”

  说完,她挂断了手机,哼着小曲继续料理晚餐。

  *

  清晨下了一场雨,一整晚奔忙于任务的五条悟回到高专时,石阶上还带着雨水浸透的湿痕。

  他从硝子那里得知了久能康太的死讯,然后特地去停尸房看了尸体——明显不是死于和诅咒的战斗,而是被同是人类的咒术师攻击致死。

  他以为自己会很愤怒,事实也确是如此,但奇怪的是,那怒火像被什么隔开一层,烧在他心里,却无法把温度传至表面,这使他看起来冷静到有些冷漠。

  他思忖片刻,问:“康太难道是被上层派遣杀手处刑而死的吗?”

  硝子戴上乳胶手套,看了他一眼,说:“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总之人送来我这里时,已经是具尸体了。”

  说完她就赶客了,“我工作的时候可不喜欢有人旁观,你该去哪去哪。”

  最强咒术师于是憋着气在停尸体外的走廊上坐了好一会儿,看时间差不多,才跑去咨询室堵希音。

  “康太的事我当然知道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四年级的班主任啊,当然会关心学生们的情况。”

  五条悟看着她,觉得她今天看起来格外的温柔顺从。

  “你是才知道的……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的样子,是不是还没吃早饭,我这边有准备些点心,你要来一点吗?”

  六眼的术师无言地点点头,于是得到一杯白咖啡和数份小蛋糕。

  为了哄猫,照顾到他在习惯使用反转术式后越发偏甜的口味,希音的咨询室现在是长期备着高档糕点,虽然她自己不喜欢甜品,但在这方面,一向是很迁就别人喜好的。

  最强咒术师化悲愤为食欲,几口解决了甜点,然后把被晾到不那么烫嘴的咖啡灌进嘴里压食,抹了把嘴,直接了当地问:“我懒得去看上面那套公文了,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希音也算是早有预备,于是抽出几页资料递给他看。

  五条悟一目十行地看完,随手掷到一边,盯着希音道:“他确实严重违规,但就算按那群老头子的评判标准,他没到要被立即执行死刑的地步吧。”

  “是呢。”

  希音惋惜道:“如果他肯乖乖回来高专,接受审判和问询,想必也只是接受一段时间特别监管吧。”

  众所周知,咒术师都是些疯子,执行任务时在战斗中情绪上头,没顾上普通人的情况不算少见,如果后继的精神评测,确实暴露出更严重的问题,只要没有反叛咒术界的心思,也会被尝试改造、治疗……退一万步说,就肯德基‘治’不好,也自然有他的去处。

  不会直接放弃,毕竟优秀的咒术师实在是稀缺资源。

  “可是康太那孩子的反抗情绪太重了,负责把他带回高专的特别咒术师认为他有摆脱控制、叛离高专的倾向,警告过后,他也置若罔闻,还杀掉了一个术师,被迫无奈才下,才变成现在这种局面。”

  “仔细想想,那孩子确实问题很大。”

  沉默了会儿,六眼的术师靠在椅背上说:“爱出风头,自私自利,不把别人甚至同期放在心上。不过他胆子不大,很清楚自己能力的极限……我觉得很不合理啊,事关生死,那种情况下束手就擒,乖乖听话才是他最有可能做的选择吧。”

  希音仿佛在顾左右而言他,“我是这几年才开始研究,然后马上意识到这门学问大概要研究一辈子才能初窥门径。我想,就算是再厉害的心理学专家,也没办法完全预测别人的行为和选择吧,人心本来就是这样精妙而复杂的东西呢。”

  五条悟如闪电般伸出右手,一把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我说,这件事情里到底有没有你的手趣÷阁?”

  他的眼神,凛然如冰雪,炽烈如骄阳,仿佛能照映且看透一切晦暗。

  希音毫不闪躲地回望着他的眼睛,像笼着雾一般的暗紫瞳眸中迷离幽湛。

  这对视持续了几秒,希音移开视线,向下望去。

  血滴落在桌面上,深红且刺目,然后最强咒术师无动于衷,感觉不到痛一样,宽大的手掌毫无动摇地挟制着她,好像陷进他皮肉的尖利护甲根本不存在一样——他只是固执地,需要一个根本没有意义的答案而已。

  她于是低下头去,顺从般地解释道:“你以为我能做什么呢?”

  “要不是这孩子的性格有严重缺陷,他这样出身平民,利已自私的个性,虽然是你的学生,但完全没有向你靠拢的迹象——大人们其实很喜欢他。”

  “要不是这孩子自己脑筋没转过来,攻击高层派遣的术师,那些只想着明哲保身的家伙也不至于在那里就把他杀掉。”

  “先有因,后有果,一步接一步,全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那张精致治艳的脸上,绽出的是浅淡却恣意的笑容,“虽然也是我想看到的结果……不过你可不要把不高兴的,不想接受的事都归咎到我身上啊。”

  五条悟足足盯了她几秒才放下手,手指上的伤痕在离开利器后愈合一新,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希音拿湿巾擦干血迹,抬眼问他:“要不要再来一杯咖啡?”

  险恶的气氛如露水般蒸发无痕。

  五条悟整个人放松下来,翘起腿双手交叉放在颈后。

  “我不要~今天太糟糕了,本来就忙得半死,好不容易能回高专,马上听到学生出事的消息,干嘛还要一直让我喝苦死人的咖啡。”

  给你的明明是奶和糖严重超标的白咖啡,哪有苦了?

  希音心里想着,好脾气地和撒娇的猫咪商量,“那要不然再来一份蛋糕?”

  白发的咒术师拿镜片下湛蓝的眼睛看了她一眼,拖长语调问:“你是想安慰,度过糟糕的一天,并且刚刚经历教师失格的我吗?”

  啊,还真是毫不掩饰呢。

  希音笑起来,手托着下巴,身体前倾,暧昧地说:“哦~你想让我安慰你,要怎么安慰,在这里吗……可是你看起来有点累了呢。”

  这种时候说自己确实累了……听起来有些丢脸啊。

  最强咒术师心里这样嘀咕,却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没错,超级累的,所以你就大发慈悲,做点好事吧?”

  说完,他也不等希音回答,起身走到房间侧边的沙发上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你过来。”

  希音看了他一眼,可有可无地走到他旁边坐下,白发的咒术师侧躺下来,头枕到她腿上,然后调整了下位置,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这才满足地呼出口气来,“这样就好,完美。”

  “我要好好睡一会儿,所以就辛苦你啦~”

  他合上眼,一脸放松。

  数息之后,希音便听到了规律的呼吸声——他真的睡着了。

  毫无防备,好像再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这家伙。”

  她沉默着看了会五条悟的睡颜,轻哼一声,也靠着沙发靠背,闭目休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