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救援队伍进入地下矿井后,已经过去了三天。

  这期间第二批第三批救援部队也已经抵达,他们有条不紊地清剿着地下矿井中的暗黑生物,修复空间裂痕的遗迹,搜寻和运送遇难者的遗体。

  每个人都是心情沉重的,稽查军团的成员都身经百战,但哪怕是资格最老的成员,也极少直面这样血腥惨烈的场面,上千条生命就这样消逝,他们在收捡尸体时,甚至很少见到完整的残骸,大多都被暗黑生物啃食得不成样子,身首异处的也不在少数,只剩一两个肢体部位的更是比比皆是。

  而最惨烈的,恐怕就是死于矿道大爆炸里的995号和2704号了。

  救援队伍赶到矿井下时,第一时间就搜寻了被爆炸波及的所有矿道,他们找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只找到995号的三根手指,其他部分已经在爆炸中被轰成了碎肉烂泥,拾都拾不起来。

  而2704号,直接踪迹全无,他们只找到了破碎的定位仪,还有旁边的一滩血。根据995号的情况,基本能推断出2704号的下场——不是同样变成了难以分辨的碎肉渣滓,就是残躯被路过的暗黑生物吞噬殆尽,总之就是尸骨无存。

  事实如此清晰,但核对死亡名单的时候,2704号的名字始终没有被勾掉。

  ——因为有个人始终不认为2704已经死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尸体,人就是没死。”那个人是这样说的,并坚决地命令道,“继续找,扩大搜索范围,整个矿井全找一遍,直到把人找出来为止!”

  没人敢有异议,因为这是来自太子殿下的命令;所有人都尽力了,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第一批救援部队里没有时间回溯能力的精神力者,等第二批救援队伍抵达后,时间回溯能力已经无法发挥作用了——时间隔得太久,强烈的爆炸又会引发空间力量的扭曲,时间回溯出的画面太过模糊,根本看不清爆炸后现场的任何情况。

  所以救援部队只能撒网式的一点点搜寻,仔仔细细,方方面面,他们甚至将抓住的每一个暗黑生物的肚子剖开,挨个查看是否有那人的残骸,但仍旧没有,哪里都没有,怎么找都没有。

  当然不可能有的。所有人都这样想。一个已经飞灰湮灭的死人,怎么可能还奢望找到对方完整的遗体?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怎么可能找得出来呢?

  ……

  救援的第五天。

  矿井最底层的救援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大部分的人手分派到了矿区其它层,现在仍留在矿区底层爆炸现场里的人,只剩下一个。

  从上一层矿区下来的桑奇团长远远看到那个萧瑟直立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他尽量放轻脚步,踩着几乎被犁了一遍的碎石松土路,走到那人身边。

  “殿下,您还是先去休息一下吧。”桑奇团长忍不住道,“您这些天几乎都没合过眼,再这样下过去,身体会撑不住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矿区一直是封闭状态,无论是死是活,人肯定还在这里,只要人还在这里,就肯定能找得到。就算您休息一下,也不会耽误什么,人总归不会不翼而飞的。”

  那个人仍凝望着那片光秃秃的爆炸现场,没有任何反应。

  桑奇团长在心底叹了口气,其实类似的话这几天他已经规劝过很多次,太子殿下一直充耳不闻,无动于衷。

  桑奇团长也偷偷向矿区的人打听过,那个2704号到底是何方神圣,结果让他很吃惊,也很唏嘘——原来2704号与太子殿下曾经竟是情人关系。

  如今两人天人永隔,太子殿下悲痛至极,一时难以接受现实,倒也是可以理解的。

  见这次的规劝又是无果,桑奇摇摇头,转身默默离开了。他不知道的是,他离开没多久后,那个久久伫立,沉默宛如雕像的人,突然缓缓开口了。

  “是的,人是不会不翼而飞的……”男人重复着桑奇刚才说过的话,声音疲惫而沙哑,像是在询问谁,又像是自言自语,“但为什么就是找不到呢?你到底去哪儿了呢?”

  你是不是……在故意躲着我呢?

  不可能的,别犯傻了。

  我已经把你抛下过一次,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无论你躲在哪里,哪怕是去了地狱,我都会把你找出来,我不可能再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个寒冷的星球上,你永远别再想甩掉我。

  嘴里轻轻吐出一口气,陆星时迈动脚步,朝前走去,又来到了发现2704号定位仪的那个地方。

  这里早已不复之前的模样,他们掘地三尺,把方圆几百米的地域都翻了一遍,始终没什么发现。但陆星时坚信,苏可绝对曾经在此落脚过,因为这里曾有一滩颜色很浅的血迹。

  那种颜色,绝对不是人类的血液,虽然也可能是其他暗黑生物留下的,但陆星时就是有种莫名的直觉——那一定是苏可流下来的血。

  那滩血液连带着周围的土壤,已经被陆星时妥善地收起来了,现在那片空地上并没有什么染血的砂石泥土,但陆星时目光粗略一扫,竟又看到几缕血丝。

  他微微一怔,更仔细地去看,才发现那几缕「血丝」是蠕动的,原来是几只血细虫。

  这种血细虫也是暗黑世界的生物,不过危害性不大,就和人类世界的蚂蚁差不多,差别在于血细虫以血液为食,爬动速度也更快些罢了。

  陆星时收回视线,准备再去别处看看,他刚走出几步,突然又停住了。

  然后猛地回头,盯住那些在土壤里翻爬的血细虫。

  之前他们搜寻苏可的下落,也想过从气味入手,但在香料石矿场里,香料的味道太过浓烈驳杂,嗅觉根本无法发挥太大作用,哪怕他们找来了拥有高级嗅觉能力的精神力者,结果也是枉然。

  ——如果没有香料石的气味干扰就好了。

  陆星时记得当时那几位嗅觉精神力者是这样说的。

  血细虫是种低等虫类,它们单一的嗅觉系统只为生存而生,它们的食物是血液,能闻到的自然也只有血味,其他任何味道对它们而言,都等于是不存在。

  陆星时迅速掏出随身携带的那个玻璃瓶,里面盛着一坯沾有淡红血迹的泥土。陆星时打开瓶口,半跪在地,将目光对准了土堆里的血细虫。

  那几只蠕动的红色细虫立刻僵直了身体,接着整齐地调转了方向,朝陆星时飞速爬来。

  它们很快钻进了玻璃瓶,在混有血迹的泥土中翻爬了好久,触须彼此交互,宛如在沟通一般。陆星时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完全控制这些虫类,只是给它们传递了一个很简单的指令:找出哪里还有这种鲜血的味道。

  其实他没抱多大希望,毕竟这种血细虫太弱小了,闻嗅能力估计也不怎么样,顶多就是不被香料气味干扰罢了。若不是真的山穷水尽,急病乱投医,他是断然不会考虑用这种方法碰碰运气的。

  思绪发散间,陆星时看到那几只血细虫爬出了玻璃罐,它们并没有像陆星时预想的那样,在原地漫无目的徘徊,而是目标明确的,齐齐朝着同一个方向飞速爬去。

  陆星时一怔,连忙飞快跟上,这几只小虫很快爬到爆炸现场边缘的一堆小碎石中,陆星时拨开那些碎石,发现其中一块碎石上沾染着一滴很淡很淡的血迹,如果不仔细看,几乎都看不出来。

  而这种干涸后的血迹状态,与他怀中玻璃瓶里那坯泥土上的血迹状态,几乎是一模一样。

  ——这都是同一个人的血。

  陆星时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这些天麻木得几乎没有知觉的心脏,又一次剧烈地跳动起来。那几只血细虫离开这堆碎石后,又目标鲜明地继续朝矿井更深处前进,陆星时不敢怠慢,立刻紧紧跟上。

  这一路走走停停,陆星时又接连发现好几处浅淡的血迹,都在非常不起眼的角落里,像是某人飞快跑过时无意中甩出去的。

  追随着细血虫的痕迹,陆星时越走越深,越走越偏,最后来到了矿井一个最极为偏僻的角落。

  这片区域陆星时也曾带人来过,但这里都是些光秃秃的石壁,一眼就可以望到头,根本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正在疑惑,陆星时看到那几只血细虫爬进了其中一面石壁中,不见了。

  陆星时上前观察,发现这处石壁的凸起部分竟然不是石壁本身,而是一块与之紧贴得严丝合缝的巨石,他立刻推开那块巨石,发现后面有一个窄小的洞窟。

  他迅速探身进去,结果大失所望。因为这只是个极小极小的洞窟,一眼就可以望到底,里面也没有任何人。陆星时稍微感受了一下血细虫的反馈,突然脸色一变,盯住这片洞窟的中央。

  他将随身携带的照明装置开到最亮,这次很清楚地看到中央有一块石板。把那块石板推开后,陆星时瞬间呼吸一窒——

  “小可!!”

  躺在石板下的人,正是自己找了五天五夜的少年。对方躺在一个粗陋的石棺中,身下全是干涸的血迹,他双目紧闭,面色安详,嘴角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笑意,宛如睡着了一样。

  “小可!你能听到吗?!小可!”

  陆星时一边焦急地唤着对方的名字,一边想将人带出来,只是他的手刚碰上对方的手腕,就僵住了。

  好冷。

  比外面的冰雪还要冷,哪怕血族的体温会比人类低一些,也不该如此冰冷,就仿佛……死人一样。

  这期间,那个人没有任何反应,全程都软绵绵地任由陆星时动作。陆星时没有将他放到冰凉僵硬的地面上,而是一直抱着他,让他枕在自己的臂弯里。

  “小可,”陆星时坐到地上,一只手搂着少年的身体,另一只手轻轻触碰着对方冰冷的脸颊,他不敢太用力,甚至连声音都很轻很轻,小心翼翼的,“小可,我来找你了,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你想打我骂我都可以,但你睁开眼看我一眼好不好?就一眼,好不好?”

  怀中的少年双目紧闭,长而浓密的睫毛黑如鸦羽,冷白的皮肤像脆弱的白瓷,他身上满是干涸的血迹,却不显得血腥狼狈,反而有种惊心动魄的凄美。无论陆星时怎样呼唤,怎样轻晃,少年始终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陆星时搂紧了怀里的人,但他的体温根本不足以温暖那人冰凉的身体。他没有去听少年的心跳,也没有去探对方的呼吸,更没有去看那人不再起伏的胸膛,他久经战场多年,一个人的状态到底是怎样,他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甚至从揭开石棺的那刻起,他就隐约已经明白了。

  但他不愿意明白,他觉得自己也不应该明白——血族和人类是不同的,人类的经验不可能适用于血族,没有呼吸和心跳又怎么样?那个人说过的,血族是长生种族,他们会活得很久很久,人类的一生在他们眼中也只是一抹转瞬即逝的风景,就算是自己死了,这个人都还会活得好好的。

  “你是不是饿了?饿到没力气睁开眼睛,是吗?”陆星时强笑着,他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眼都不眨地在小臂上一划,深可见骨的伤口中立刻喷涌出大量的鲜血。

  “来,你快喝,想喝多少都可以。”他急切地将伤口凑到少年嘴边,汩汩流淌的鲜血将两人的衣衫都染成殷红,“你不是最喜欢我的血了吗?第一次见面时你就嚷着想喝我的血了,来喝吧,把我全身的血都喝光也没关系,你不是一直说我的血是你的梦中情血吗?你还说血是无辜的,就算你再讨厌我,也永远不会讨厌我的血,不是吗?”

  鲜血染红了少年的嘴唇,娇艳宛如艳丽的玫瑰,但这朵玫瑰并未绽放,它始终安安静静,任由流淌的血液打湿了花瓣,也没有启口去饮任何一滴血露。

  ——连最后能挽留这个人的东西,都不再有用了。

  许久许久后,举起的手臂慢慢垂了下去,就像一颗终于坠入谷底的心。

  “我知道你是在怪我,怪我来晚了,怪我用了这么多天才找到你。”陆星时轻轻笑了笑,想用干净的那只手将那人脸上的血迹擦干,只是他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帮对方擦去脸颊上的血滴。

  “对,你是该怪我,我真的很没用,光是赶来的路上就用了两天,结果人到了,还没法进入矿井,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一个接一个被屠杀,却什么都做不了,等后来终于进来了,又怎么都找不到你,明明那时你应该才刚离开,我却怎么找怎么找都找不到。”

  有什么滴落下来了。

  一滴又一滴,透明的液体滴落到少年苍白安详的面容上,然后顺着脸颊滑落,留下一道道宛如泪痕的湿迹。

  “以前我总以为自己很厉害,我有无所不能的能力,也有随心所欲的资本。我的能力是精神控制,只要我想,一切都会顺遂我心,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得不到的……很可笑是吧?但我真的一直这样认为,也难怪你会讨厌我,像我这种又狂妄又愚蠢的人,谁会不讨厌呢。”

  “可事到临头,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没用。别说救你了,我甚至都没法靠自己的力量找到你。找到你的是血细虫,你听说过这种虫类吗?它们的寿命只有一个周,弱小到和蚂蚁打架都会输,你知道的,我一向瞧不起暗黑生物。

  更何况是这种形同蝼蚁的低贱虫类,但就是它们,就是这种我曾经看都不屑多看一眼的小虫子,是它们找到了你,我却找不到,一直一直都找不到。”

  多么可笑啊。

  又多么可悲。

  他自以为高高在上,无所不能,最后还不如一只弱小的蝼蚁。其实答案一直都在他的脚下,是他的高傲和自负蒙蔽了他的眼。倘若换成别人,比如苏可,一定能比他更早的找到答案。

  因为那个人从来不会看轻和蔑视任何人或暗黑生物,他总是平等地对待每个人。

  无论对方的身份多么低微,实力多么弱小,他都会尊敬和肯定对方的价值,而自己直至今日,才明白这是一个多么可贵的品质。

  “你说我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对,你说得对,何止是喜欢,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尊重一个渺小但可贵的生命,更不知道该如何好好保护一个人。对不起,小可,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全都是因为我。”

  陆星时将头埋进少年的颈窝,他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来的悔恨和悲痛,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眼前一片模糊。

  他想,苏可说得对,被他喜欢的人,真的很悲惨。

  他明知这个人是一缕抓不住的风,还妄想将对方禁锢在自己身边。像他这样自私的人,怎么配去喜欢一个人,又怎么配得到对方的喜欢。甚至他留给对方的最后一句话,都是一句恼羞成怒的威胁。

  ——如果你不肯和我走,你永远都别想再离开这里。

  他们都没有好好道别,彼此最后的对话,竟就是这个。

  更讽刺的是,这句话真的一语成谶:倘若自己永远找不到苏可,对方的确会一直沉睡在这座矿井之下,无人发现,无人知晓,永远都无法再离开这里。

  他说出的不仅是一句卑鄙的威胁,还是一个恶毒的诅咒。

  而这个诅咒,也真的应验了。

  心脏已经疼痛到麻木,陆星时用手捂住脸,滚烫的泪从指缝间漫溢而出,他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呜咽,回音在寂静的矿道里回荡,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凄厉地低嚎。

  陆星时从未这样后悔过,也从未这样痛苦过,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活着。明明是自己的罪责,是自己造成的一切,为什么自己这个罪魁祸首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那个人却要浑身浴血地躺在石棺中,静静地停止了呼吸。

  不该是这样的。这不公平。

  无辜的人不该遭遇这种事,犯了错的人才应该付出代价。

  “该死的人应该是我,而不是你,小可。”

  他喃喃着,空洞的目光缓缓移向怀里的人,就这样看了很久很久。少年的唇色被血染得嫣红,乌黑的发丝柔顺地垂落下来,他的皮肤虽然冷而苍白,但依然充满韧度和弹性,除了没有任何生命体征,他看上去就仅仅像是沉睡了一般。

  死寂的内心突然又燃烧起一丝希望的星火,虽然很微弱很渺茫,但陆星时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立刻牢牢紧攥着不放。

  也许还有转机的。他想。

  苏可毕竟是血族,虽然他说过血族并非真的不死之身,但也许、也许这种情况并不意味着真的死亡,而是尚存一线生机呢?

  男人失焦的眼瞳中慢慢又凝聚了新的光辉,虽然这缕光辉带着不正常的偏执和狂热,甚至有些病态,却是此时支撑住濒临崩溃的精神世界的唯一支柱。

  “我会将你唤醒的。”

  他用手温柔地抚过少年冰冷的脸颊,自言自语的轻喃着,然后起身,抱着对方朝矿井外走去。

  他说过要把人活着带回去,那他就绝不会食言。

  无论耗费多少时间,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哪怕是一命换一命,甚至同恶魔做交易,他都可以去做,毫不犹豫。

  只要你能醒来。——我只要你能醒来。

  作者有话说:

  可崽没那么容易醒来,至少要折腾个几年=。=

  如果可崽一直没有醒来,陆甜甜大概会在自己死的时候选择与之合葬吧。等可崽醒来时,就会发现身边有一具白骨,白骨的身体紧紧搂抱着他,至死也要和他在一起。等苏可爬出棺材,看到墓碑后,就会知道这具白骨是谁了……

  但往事已经成空,记忆的主角,早已经不在了。

  ↑如果这篇是悲剧虐文,这肯定就是结局了_(:з」∠)_;

  不过本文不是虐文,所以放心吧,大结局肯定是和和美美的HE!=v=

  感谢万千、美惠不慧、Kiyia三位小天使的投雷!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