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天子自由……”

  秦楚喃喃地重复了一句, 脑中闪过种种画面。从最开始派许攸议亲,到之后的杨彪离京,再到如今她与袁术对峙——袁绍蛰伏冀州至今, 就是在等这一天吗?

  袁公路愚蠢嚣张, 带走陈留王, 因此吸引了朝廷上下的全部注意,没想到却恰好为袁绍铺了路。

  这一点, 荀彧意识到得比她还快些。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秦楚把少帝安置在雒阳德阳殿, 尚未做出什么逾越之举, 就有人说她是“禁锢少帝, 独揽大权”, 可见世家是真的急了。

  他眉头紧缩, 沉默片刻,忽从榻上起身,与秦楚对视一眼, 轻轻拉开了门。

  白日伏击时, 纪灵被秦楚三两枪戳下了马,之后又被关进堀室里,到现在未来得及处置。

  亲兵见他措辞虽还客气, 脸色却并不好看,知道这是要审人了, 连忙抱拳称是, 小跑着往堀室去了。

  荀彧这才又坐回去, 一转头,却看见秦楚仍在翻阅那两张信纸,额前的碎发挡住她大半的神色,叫人看不出她心情。

  少顷,秦楚才抬起头,将郭嘉那封字迹潦草的密信向前轻轻推了推,低声道:

  “阳翟一役,须得速战速决。”

  荀彧点点头,没有应声,只接过信,垂眼细细看过,将雒阳传来的那点信息一字不落地记进脑中。

  片刻后,他才收回视线,看了眼秦楚:

  “袁本初率兵八万,远胜雒阳军备,城内又有世家倒戈……主公明日动身吗?”

  “是。”秦楚并不避讳他,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窗外夜色,点了点头,“今日一仗后,袁军士气低落,算是输了大半,城中又有奉先程湘可为主将,击退袁术不过是时间问题。我预备率两万人回雒阳,先稳住城内局势再说——袁绍是冲着天子来的,我留在城内的人手不多,此事拖不得。”

  荀彧与她幼年相识,自然明白她说一不二的性格,因此并未多劝,只是垂眼思忖片刻,又轻声道:

  “雒阳世家,反戈者甚多,彧……”

  “不必。”秦楚眉心一蹙,当即打断了他的话,随即又像是意识到自己的生硬,缓了缓语气,才慢慢道,“阳翟虽有将领,却也不可无谋士。我知道文若有心解围,可是雒阳世家中,归袁者十之六七,此事绝非朝夕可成,这点文若应该比我清楚。”

  荀彧对上她的双眼,看到一点不容置喙的坚决,只得轻叹了一声,心下却没有太多意外。

  秦楚不喜欢他靠近雒阳城的某些事务,尤其是与天子相关的事情——哪怕平日并不显露,他也是看得出来的。

  荀彧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偶尔从她表露出的态度中隐约摸到点边,又不愿细想,因而只能顺从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只是他口中虽说着“明白”,心里头仍然不太放心,又想与她说些什么,忽听到外头绢门传来一阵“笃、笃”的叩声,于是咽下了那些未尽之语,从榻上站起身,仪态得体地走过去,拉开了门。

  “治中,纪灵带到了。”

  那将士冲他拱了下手,客客气气地对着书房里报了一声,下手却相当黑心,右手一扯,便将半天未进水米的纪灵带了个踉跄。

  纪灵:“……”

  故意的是吧。

  他脾气虽然暴躁了点,但也不是真缺心眼,对自己眼下的处境心知肚明,只好老老实实地一低头,愣是把那一肚子气给憋了回去,一声不吭地跟着荀彧进了书房。

  秦楚一身素色深衣,外面罩着件赤红的长袍,见纪灵走过来,也只是神色淡然地看了眼他,抬起下巴点了点一旁的木榻:

  “坐。”

  纪灵今日结结实实地吃了轻敌的亏,也明白她的本事,因此不敢多话,乖乖坐下。

  只见秦楚漠然地一抬眼皮,直截道:“袁术帐中军师是谁?”

  纪灵一愣,心里马上跳出来辛毗那张脸,还没想清楚她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便看见秦楚手肘一动,似有似无地碰了下身旁的剑鞘,木制的剑鞘带着铁质剑柄滑了一滑,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被这威胁刺得有些牙酸,半推半就地放弃了思考,眼睛一闭,答道:“辛毗辛佐治。”

  “哦,”秦楚听到这名字,似乎是愣了一下,只是很快平复了神色,点了点头,又问,“他什么时候下冀州的?”

  “也就两个月——”纪灵说着,忽然卡了下壳,意识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了眼她。

  可他毕竟只是个武将,没法通过只言片语猜测到秦楚到底知道了什么,只能提着口气,暗暗留意着她的动静。

  秦楚却没怎么在乎,干脆利落地放下这个话题,又接连抛出了另外两个问题:“你们借道荆州,也是他提出来的吗?他与刘表交涉的?”

  这问题跨度太大,纪灵怔了一怔,像是回忆了起来:“应……”

  秦楚手腕一转,慢吞吞地拎起剑鞘。

  “是他!”纪灵忙道,“是他提的。与刘表交涉我不清楚,当时我只见过他儿子刘琮。”

  “哦。”秦楚矜持地点了下头,与荀彧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一点了然。

  早在她南下之前,刘表身体抱恙的流言就曾传进过雒阳。尽管刘辩病危的具体时间有所变化,荆州内部的大致构成却与史料无二 。是否允许袁术借道关乎荆州立场,倘若刘表还有余力谈判,定然不会派出子嗣与袁术交涉——由此看来,刘表恐怕是真的病得起不来身了。

  与此同时,刘表长次子不和、为荆州大权屡次相争的事情也不是秘密。这两人资质平庸,为了亲爹那一亩三分地斗得不相上下,刘琮能给袁术行个方便已是不易,此时想必也腾不出手做其他什么来。

  既然如此,就不必担心荆州趁虚而入了。

  秦楚心里有了底,便心平气和了不少。她双眼微阖,又转过头,对着纪灵客气道:

  “没事了,你滚吧。”

  纪灵:“……”

  待到书房外动静渐小,脚步声消失在远方位,秦楚才撇开了荆州那点破事,整理好了思绪,直接道:“袁家两人早有来往。”

  荀彧想得比她更清楚些,闻言微微颔首,补充道:“袁公路尚不知雒阳事变,倘若把握好时机,将此事传达给他,阳翟之困或可解除。”

  他说着,眼尾微微扬起,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主公不如多带些人回雒阳?”

  秦楚看着他,终于也微笑了起来。

  荀彧说得还是太委婉。袁术要是知道自己接受了袁绍送来的谋士,依言辛辛苦苦在豫州与秦楚对峙,到头来赔了几万人没个结果,还为他人作嫁衣裳,恐怕要急得跳脚,是否会当场调转矛头也说不准。

  “文若果真敏锐。”她忍不住抬起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剑鞘,“如此看来,真正需要警惕的,也只剩下袁本初一人了。”

  次日下午,阳翟城里便传了消息,说是秦楚领了三万兵马赶回雒阳。这消息不知真假,前因后果没一个清楚的,连兵马数量都含糊不清各有说法,反而更让人想入非非。

  “现在正是决战的要紧关头,她偏偏这个时候赶回去……”袁术皱起眉头,心里没由来的忐忑,于是转过头去看辛毗。

  辛毗本还盯着帐外,不知在思索什么,一看见他的目光移过来,立刻颇为配合地露出一点担忧之色,煞有介事地推测道:“多半是雒阳城内出问题了。听闻天子在董卓事变后,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伏异人匆忙回城,或因天子病危、城内动乱也未可知啊。”

  袁术居然也被他忽悠得相信了,神色一震,连连点头道:“佐治说得有理。既然如此,就更应当抓紧机会,攻下阳翟后就回徐/州,尽早扶立完陈留王才是。”

  辛毗眼角不自觉地一抽,面不改色地抬袖掩面,借着整理衣冠,勉强藏住了自己脸上那点不合时宜的讥诮。

  袁绍派他来到这里,表面上是“推荐良才”,实际上不过是让他监视袁术、伺机而动。这一点做得太过明显,即便是纪灵那等有勇无谋的武将都能看出不妥来。

  可是袁绍毕竟与他那嫡出兄弟同住十多年,深谙袁术刚愎自用傲慢过度的性情,竟然猜准了此人想法,愣是把辛毗这么大一个“阳谋”塞进了袁术帐下,变成了“只有袁术看不出来”的半个阴谋。

  秦楚此时赶回城内,应当意味着袁绍已经绕开司州,逼往雒阳了。而对于辛毗而言,利用袁术牵制好秦楚兵力,就已经足够了。

  “将军睿智,”他恭恭敬敬地拱手低头,“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攻下阳翟,逼朝廷承认陈留王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