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的手骤然一抖, 差点没能提得住剑。

  他视力那样好一个人,秦楚的红衣白马在那一群黑甲中又那么现眼, 几乎就一眼, 他已经认定了那个领兵的人。

  然而有人比他更先一步地注意到了她。

  周遭士兵缠斗,几乎就在抬眼看到山下那一刻,荀彧已收拢起纷乱的思绪, 高声道:

  “援军已至!”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 却格外清晰。大概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援军”二字上,他这四个字落地,甚至不需要亲兵重复第二遍, 所有人都听了个分明。

  他们这边是有援军不假, 可此地偏远狭窄,袁术带来的援军人数必不可能太多,应付应付面前几个也就算了……倘若秦楚真的带来了援兵,局面便没那么明晰了。

  更何况, 他们根本不知道秦楚带来了多少人。

  如果是孔伷敌不过她倒还好说, 那些豫州军不过是辖制她的诱饵罢了, 只怕秦楚带来的那些人里, 不仅仅只有她的金城兵。

  纪灵跟惯了袁术, 行事作风也和他主公无二, 很有点横行无忌的意思,往日压根想不了这么多。可不知怎地,偏就在这么个时间里, 他那本就不多的心眼竟然跳出来狠狠卖弄了一翻——

  他心中没由来的跳出一个念头:倘若秦异人带了援军呢?

  可是战场瞬息万变, 就在这念头闪出的瞬间, 纪灵就已经怯了。

  背后的吼声喧天, 震耳的兵戎声敌我不分地纠缠在了一起,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再提第二口时,机会却已等不得他了。

  秦楚到了。

  她那匹白马跑起来风驰电掣,也不知是哪里的骏马,远远地竟将背后军队甩开了一大截,离弦之箭一般单枪匹马冲了进来,单薄的赤色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

  孙策第一眼看见她,心就狂跳起来,自己也摸不清自己的想法,干脆放弃了思考,顺着本心高喊道:

  “阿楚!”

  秦楚似乎听见了他的叫声,冲着孙策那边微微侧了下头,嘴角似乎翘了一翘,回道:

  “别看我,看剑!”

  紧接着,她挥枪挡开扑上来的袁军,一夹马腹,硬是挥枪破开水泄不通的人群,向里冲去。

  荀彧见她如此,略定了下神,在左右两个亲兵的护卫下向后退去。

  他对局势的洞察力不可谓不敏锐,看得出来袁术军心的动摇,知道这是反扑的最佳时机,借着偏高的地势向下望,看见秦楚带来的大批人马,悬起的心终于落地。

  因为在守长葛的金城军之外,她身后还跟了盔甲良莠的私兵。

  很快地,秦楚身后那波驰援的金城军也跟了上来,以程湘吕布为首的两支队伍很快散开,毫不犹豫地对上了袁术身后那几千兵马,山道尾端一时挨山塞海,敌我难分。

  荀彧对自己的能力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待在人群中也只是添乱,于是在亲兵护卫下一退再退,本想借着此时的混乱藏匿于人群中,不想竟因此被纪灵注意到了。

  纪灵:“等等!”

  荀彧一甩缰绳,战马再退两步,身侧亲兵也都横起刀剑,戒备地望向纪灵。

  这位袁家大将身上已有了五六道深浅不一的伤痕,又因为刘备荀彧的士兵刻意拦截,无法与袁术汇合,眼看着周围将士七零八散,急得瞠目欲裂,一转眼又看见衣冠齐整的荀彧被人护着,当即转刀指他,喝道:

  “杀了阳翟军师!”

  言罢,也不管周遭如何,竟直直地冲了过去。

  大约人在逆境中总能激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哪怕纪灵此人未在史册上留下多少事迹,被逼到如此境地,竟也硬生生闯出两分“势如破竹”的威力来,两刀下去,刚好将他身边的亲兵拨下马去。

  荀彧瞳孔骤缩,然而手无寸铁,只得紧紧握住缰绳,勒着马不断后退。胯/下战马同样意识到情况危急,可这山道狭窄得过分,连逃跑的余地都不留给他。

  转眼的工夫,纪灵已举刀逼近了他。

  荀彧余光里看见方才被砍下马的亲卫被敌将缠住,一面后退一面向此地靠近,而纪灵浑然不觉。

  他握着缰绳的手又紧了一紧,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心道:“遭了。”

  孙策刘备离他太远,其余的亲兵又被打散,靠近他的除了那一人之外,只剩下山野礁石。

  可唯一能为他解围的将士,也在敌军的步步紧逼中,显露出一丝力不从心。

  可他被称为王佐之才,毕竟有自己的过人之处,在这种情况下仍然能维持住镇定。荀彧有心斡旋,于是咬了咬舌尖,不动声色道:“纪将——”

  “将军”一词还没落下,异变陡生。

  纪灵背后兀地刺出雪亮一枪,猎猎生风地破空袭来,动作既稳且快,眨眼便掠过皮甲,刺进了他的血肉里。

  紧接着,那人骑着白马走出人群。

  远处的打斗声交织在一起,听得人心神不宁,她却似乎一点不受影响,拎着比自己高出五尺的□□,几乎是泰然自若地对上纪灵狠厉的双眼。

  秦楚笑了一下,神色不辨喜怒:“哦,这就是袁公路的大将?”

  她明明没有看过来,荀彧的心却不自主狂跳起来,一时只觉得耳畔寂静,连手心都沁出点点细汗。

  他在深夜辗转时,无意落笔写下的那一句“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忽然就在心中无限地扩大,转瞬便如潮水般压过了周遭的沸反盈天,耳边只剩下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简直要控制不住自己所守的“君子之礼”,只想把全部的目光倾注给眼前那人。

  可这悸动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就在兵荒马乱中偃旗息鼓。秦楚一来,金城军才算找到了真正的主心骨,一旁的亲兵借此甩开敌将,一拍马便走到荀彧身旁,护着他又撤了几步,低声道:“治中,主公既然来了,属下带几个士兵互送您回城吧?”

  荀彧接收到她的目光,心跳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他默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同样低声答道:“如此一来,更容易被袁术注意到。”

  他在这边与亲兵交谈,那一头袁军却不会等人。短短几句话的工夫,纪灵与秦楚已缠斗起来,刀枪相撞,几乎要碰出火花。

  纪灵:“竖子猖狂!”

  照夜玉狮子后撤一步,秦楚的枪却已破空而去,矫若游龙地挡住纪灵三刀,快狠准地扎向对方几处要害,转眼便将他挑翻下马。

  就在这时,前方山路的人群里又传来一声惊叫,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主公!”似乎是袁术出了什么问题,纪灵抓着刀柄的手登时一抖,生生吃了她一枪。

  袁军已然方寸大乱。

  秦楚抬眼看了过去,才见吕布已在敌军阵中撕开一道大口,身后的金城军源源不断地扑了上来,正在向山道深处渗透。

  她收回视线,没有再管纪灵,反而催着照夜玉狮子上前几步,倾身向前,一把拉过荀彧战马的缰绳:“快,我送你回去!”

  她来时路上看见刘备,方才又看见荀彧,略加思索就明白了荀彧在此的原因。

  倘若只是几千人的伏击也就绩算了,袁术带兵支援,这场战争的性质就变了。袁军人多,她的人未必能拦下袁术报信的士兵,倘若等到城门前驻扎的那些袁军来驰援,她再想把荀彧送回去就来不及了。

  这一点,想必他也明白。

  背后人声鼎沸,眼前却是寂静无声。秦楚看见荀彧顺从地向前两步,却没有先回应她的话,反而微微垂眼,俯身抬手,食指指腹在她的脸颊左侧轻轻一抹,带下一片血污。

  秦楚一愣,抬眼望向他。

  他本就生得文雅俊逸,桃花眼尾和顺地下垂,瞳眸黑得极沉静,即使因处境不佳,鬓边黑发有些凌乱,低眉时仍然带着股说不出的温柔,简直……简直有点像含情脉脉。

  她的心跳很不合时宜地漏了一拍,眼神短暂地游移了一阵,心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所幸此处敌军最少,唯一的威胁纪灵又被亲兵绑起来当了俘虏,否则她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事。

  还没等她想清楚,荀彧略微沙哑的嗓音便轻轻响起来,当中含着点似有若无的情绪,转瞬即逝,秦楚没能听得分明。

  荀彧道:“主公一路辛苦了,彧……”

  后半句话被他止住了。

  这么一句简单的话,简直被他说得好像“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秦楚耳根莫名地一阵发麻,却奇异地不太反感,心中浮现出一点奇异的情绪来,周身那点血液很不给面子地逆行起来,一股脑地涌向了耳朵。可战场终归不是谈情的地方,她很快便压下这点古怪的感觉,微微定了下心神,斩钉截铁道:“时间不等人,和我走。”

  荀彧点头:“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