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一连几天, 战况都如第一日般松弛而紧张。

  袁术本就不是沉稳的人,这回却表现出了一种反常的沉稳,每日只派将士上阵搦战,却从来不安排士兵大举进攻, 野猫戏耍灰鼠一般, 带着种居高临下的从容。

  敌众我寡, 在这种情况下, 阳翟士兵要承担的心理压力就更大了。

  如今局势紧张, 郭嘉又是心思慎密之人, 能将这封信送往阳翟,就说明二袁有交一事绝非空穴来风。

  此事一旦发生, 后果远比“扰乱军心”严重得多,因此荀彧也没法再管长葛的战况如何了,当即派士兵赶往长葛, 将情况向秦楚禀明。

  可是转眼五日过去,信使还没有回来,已经是非常反常的事情了。

  荀彧心中不安, 也知道此时不能露怯,只能一闭眼,不动声色地压下那些忐忑, 将视线放回到城下搦战的纪灵身上。

  这位袁家将军颇有点遇弱则强的意思, 连着叫了五天的门, 愣是没把孙策叫下来第二次,心里又是得意又是不满, 于是骂起来便更加大声:

  “村妇伏楚狼子野心, 颍川荀氏助纣为虐, 天子时日无多, 伏楚死不足惜!”

  荀彧:“……”

  身后的亲兵见荀彧面色有异,还以为他是在为纪灵与那十万大军而忧虑,也苦着脸望城楼下看了一眼,踌躇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治中,此人在城下叫了这么多天,我们……”

  五天的时间,的确已经够久了。秦楚的回信迟迟不来,如果再拖延下去,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荀彧微微蹙起眉,思绪在脑中转了几回,最终一抿唇,转向亲兵:“去唤孙将军过来。”

  “不劳治中传唤了。”少年人清朗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孙策大步走到他身边,似乎并不太为眼前的情况而烦恼,反而笑道,“我刚还在想,纪灵都开始把五天前的废话拿出来背了,我们也该出击了——治中,你觉得呢?之前的诱敌之计还作数吗?”

  荀彧缓缓展眉,被他的轻松感染了少许,也对着孙策礼貌笑了笑,颔首道:“自然。诱敌主军还得请伯符带领,突袭的小队可埋伏于城郊芦苇丛中,就请……”

  孙策:“刘玄德如何?”

  荀彧目光一凝:“为何?”

  “前几天他跟我说的。他说自己有抗击黄巾的经验,希望下回搦战时当我裨将,和袁术的其他将领战上一回。”

  刘备是秦楚亲自应下收编的人,两个义兄弟还在司州驻着,他自己却总出不了头,也难怪着急。

  考虑到关羽张飞二人在司州的位置,刘备的要求的确不好轻易推拒。

  荀彧面不改色地点头:“好,就按伯符所说,请他领精兵二千隐在南方芦苇丛,彧自领三千人,在北林埋伏。”

  孙策一愣:“等等,你……”

  “守城自有其他将军来做。”荀彧看了眼他,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话语中隐约透着安抚,眼神却相当平静,“我心中已有了人选,伯符不必忧心。”

  他一边说,一边拂了下衣袍,转身准备离开。

  孙策脚下一动,刚想叫住他,不知怎地,又住了口。

  他当然不是为了“城门谁守”而紧张。在提到刘备之前,荀彧心中一定有率领伏军的其他人选,而他自己也没有想过上场,这一点孙策再迟钝都看得出来。

  荀彧身为谋士,站在城楼上指挥也就罢了,直接带着士兵上场就真的太奇怪了——他是不相信刘备,还是根本不相信这场战斗本身?

  他在担心什么?

  士兵的一声呼唤拉回了他的思绪。孙策这才回过神,把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毫无由来的猜测抛之脑后,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笑了一声:“行了,我们也去准备吧。”

  ……

  “伏楚无耻,尔等助纣为虐、其心可诛!”

  “乱臣贼子闭门不出,心虚什么呢!”

  “还不下来对阵!”

  纪灵叫完这几句,只觉得嗓音沙哑累得不行,于是扬起眉,望了眼紧闭的城门,不由“啧”了一声,从马鞍上解下水袋,猛灌了两口。

  阳翟城门里头那几个人像铁了心闭门不出,他和其他几个将士无事可做,就被袁术派出来日夜叫阵,舌头上颠来倒去就那么几句,听得他自己都麻木了。

  也不知道营帐里那个北边来的谋士说了什么,把袁术忽悠得连攻都不想攻了,还要他们几个打仗的在城门前耍嘴皮子。

  纪灵想着,目光又横向了营帐。帐篷前那男人像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捻起胡须,远远冲他呵呵一笑,随即便转过身,一晃进了帐篷里,只留他一人在外头晒太阳。

  纪灵:“……”

  “倒霉玩意,”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愤愤地想着,“袁本初那孬东西算个什么,畏畏缩缩躲在冀州不敢动,派来的人居然也敢指挥我们!”

  可惜想是这么想,被丢过来的谋士对花言巧语相当在行,骗得袁术晕头转向,他再不满意,也都只能憋着。

  纪灵心里翻了个白眼,动作粗鲁地把水囊绑回马鞍上,清了清嗓子,又昂起头,高声喊道:“村妇伏……”

  “咣——”

  他愣了一愣。

  那个“楚”字还没吐出来,数日不见动静的阳翟城门忽然便从里面推开了。

  纪灵刚抬眼,便看见一个年轻英俊的少年将军逆着光打马而出,身后跟着数不清的玄甲军士,身上的黑铁鳞甲在日光下闪耀着微寒的光。

  孙策挺直着脊背,枣红骏马的缰绳握在手上。他冷冷地睥睨着面前的敌人,声音如寒铁一般清而硬。他说:

  “你又算什么?”

  有那么一个瞬间,纪灵感觉这年轻人身上透出来的气息是冷硬而充满杀意的。

  然而他毕竟是征战多年的将领,回神也回得迅速,一见他带着点人数不对,就意识到是秦楚军先放弃了小打小闹,准备“真正的战争”了。

  纪灵心中的警惕一闪而过,很快就变成了十足的兴奋,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长刀,余光里看见身旁身后的士兵也都聚拢起来。他一转头,对着列阵中的士兵们扯起来嗓子,大喊:

  “敌将迎击!儿郎们,随我上——!”

  身后的士兵们高声应和,一拥而上:

  “杀!!”

  就在双方将士如两股潮水般陡然碰撞的时候,南北亦有两队人马隐秘地潜伏在阳翟郊野的林木之间,缄默地穿梭于城外。

  袁术的十万大军实在太多,所幸此人不是孔伷,十万人是算上伙夫后勤人数后的“号称数量”,多少留给他们喘息的余地。

  这个时代的“精兵”二字含金量极高,如果不是董卓那等经营多年的大军阀,大部分情况下,被糊弄着抓上战场的新兵愣头青才是军队的多数——尤其在袁术刚到徐州一年的情况下。哪怕他跟扬州豪族达成了某种条件,收拢了扬州豪强的部分私兵,底子摆在这里,实力也有限。

  这也是荀彧敢带着精兵埋伏的根本原因。

  敌众我寡是真,敌强我弱也是真,但这也不代表袁术的十万人坚不可摧。

  眼看已走出城门快三十里,荀彧偏头看了眼阳翟城的位置,只在日光下看见了四起的烟尘。

  “就在这里吧。”他回头与亲兵下了声令,抖了抖袖口,并不在乎山林里飞虫,率先翻身下了马。

  身后士兵见他如此,也纷纷找好了位置,沉默着埋伏了下来。

  荀彧不动声色地缓了口气,心里勉强定了下来。

  他选择自己带兵,的确也有信不过刘备的成分。

  刘玄德毕竟只是个司马,不是跟着秦楚从西凉出来的士兵,与“围剿羌人”相比,他口中的“镇压黄巾”实在算不上大功绩,若非他那两个义兄弟,荀彧宁可阳翟一战中一直不用他。

  不过幸好,刘备的深浅他虽暂时没数,跟着他的两千金城军却是经验丰富的精锐之师,只要他中规中矩地不犯大错,此战应当不会有问题。

  真正让他紧张的是袁术。

  ……或者说,袁氏。

  他少年时便待在雒阳,跟着荀爽学习经文,自然也与袁家三子有所交集。袁术的秉性他是明白的——此人勇而无断,骄豪傲慢,比他兄长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在敌方人少势弱的情况下,他最可能做的是率军冲上前,推倒阳翟城门,而不是派手下将士连续五天的叫骂搦战。

  而从去年袁绍还在雒阳时,充当其谋士的杨彪的处境来看,此人对谋士的需求几乎为零,能留在他身边的多半也只有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草包,真正有能力的文士绝无可能留在他帐中。

  可是他表现出来的一举一动,却都像是有人指点。

  再经过郭嘉那封“当心袁绍”密信的提醒,荀彧总会不自觉产生点联想,比如袁绍将身边的谋士送到了南方,袁术身边。

  “如果是这样……”他不自觉地皱起眉,抬眼望向城门的方向,眼中隐隐卷起一些忧虑。

  如果真的是这样,孙策能瞒过对方吗?

  可事已至此,他只能期望孙策敏锐一些,不要让对方察觉到端倪。

  “但愿无事。”他低声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