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驿过一驿, 驿骑如流星。

  凉州盛产良马,西凉驿丁的脚程也要快过中原。北方夏季昼长夜短,信使到达金城治所时, 太阳还未完全落山。

  “有劳。”贾诩对着憔悴的信使点了点头,伸手接过来自雒阳的手书,又原封不动地递给了蔡琰。

  “将士奔波辛苦了, 先去休息吧。”

  郡吏已将安排好歇息的房间, 那将士道了声谢,便跟着离开了。

  蔡琰见他走远, 才幽幽叹了一声:“升了官职, 反而更加劳苦了。”

  贾诩笑了一下。他一向谨言慎行, 从不给自己招惹麻烦, 当然也不会在私下评论主公。

  蔡琰与他共事多年, 也明白他这特性,因而并不在意,说完便低头拆了信封, 开始细细阅读起来。

  “闭女闾……”

  贾诩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主公封禁了雒阳女闾。”她微微抬高音量, 利索地重复了一遍,又慢慢念道, “引起了……袁公路、杨文先之不满。

  “遂准备将计就计,取缔女闾, 将愿意离开的奴婢分批引出雒阳,目的地是金城, 还有东武。”

  关闭女闾是小事,可涉及到人口的迁移, 又是向遥远的金城和东武——这信息量就太大了。

  贾诩眼睛一闭, 脑子却转得飞快, 当即问道:“你我谁去东武?”

  蔡琰神色不变:“我。”

  贾诩低眉思索。

  把曾在女闾谋生的奴婢引入金城,这是很好理解的。这里毕竟是秦楚起家的根据地,天高皇帝远,地旷而人稀,另有推广已久的高产作物,正是缺少劳动力来扩散领地的时候。

  至于东武——秦楚年幼时的一批亲信还被留在徐/州,东武是她少儿时代成长的故乡,伏氏一族盘踞于此,轻易便能掌控信息的流动,也是个好去处。

  “昭姬长于内政,的确更适合前往琅琊‘开荒’。”贾诩称赞了一句,才慢吞吞接了句转折,“只是人手……”

  蔡琰的眼睛仍然黏在信笺上:“哦,还有文若的侄子,以及名为‘张辽’的武将,主公说,都是可信之人。”

  除了心腹之外,还有额外的文武官,迁出的人口分布也还合适。这下算是准备万全了。

  秦楚在西凉东部的根扎得彻底,从五年前便开始奠基,再到现在的欣欣向荣,就算没有蔡琰贾诩两位大谋士坐镇,单靠手下郡吏武官,只要依照条例运转,就能将稳定延续下去。

  他没话说了,端起旧陶杯喝了口枸杞热茶,眯眯眼睛,笑得像个瘦长版的佛偶:

  “善哉,善哉。”

  贾诩对这个安排很满意——他钟爱稳定远胜于变化,连喝茶的陶杯都能三年不换,当然也不愿意奔波去南方,在情况未知的东武苦命干活。

  更何况金城还有高玥这样的大武将,他只要安安稳稳坐在治所出几道计策,引着武威那几个叛军将领内乱到两败俱伤,便可额外完成任务,将地盘再扩一扩了。

  实在未来可期!

  贾诩所有怠工的心思,态度却不消极,考量完内政基建层面的条件后,又将话题挪回了雒阳:

  “汝南袁氏与弘农杨氏都是世家大族啊。即便袁术少谋,真要对付起来,恐怕也需要仔细计较。”

  “不过,有奉孝文若在,倒也不必担心。”

  与此同时,封禁女闾的话题中心秦楚,还如往常般翻阅着秘报。

  袁绍如预料般地在冀州号召起了义士军队,现在已把东郡太守桥瑁、冀州牧韩馥拉进了队伍。

  然而雒阳的消息被她有意封锁了一阵,袁绍兢兢业业地拉帮结派着,倒到现在还不知道董卓本人已经被手起刀落了。

  秦楚:“……”也是辛苦你了。

  “袁本初现在是动不得的。”郭嘉坐在她身边,堪称殷勤地推上一杯凉茶,絮絮道,“汝南袁氏乃海内头号门阀,堪称世家之首,这只是一个部分。

  “更重要的是,董卓已死的消息还未能传出京城,海内诸侯尚且惶恐。袁绍杀宦官而拒董卓,此等心气,为天下士人推崇。”

  “唔。”她接过陶杯,感觉郭嘉的手指有意无意勾了一勾,眨眼看过去,见对方眼巴巴地看着,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看不起的庶兄都自封将军、准备逼进京城虚空杀敌了,他袁术还在为我关个女闾气得跳脚……真是。”

  真是感觉袁家几个人的水平不行。

  这事实在不怪她鸡贼,秦楚登殿诛杀董卓时,也没想过自己能封上大将军,又被后续事宜搅得晕头转向,便抓了长居雒阳的荀彧来处理事务。

  谁想荀彧表面上端方文静,出手也是快狠准,一接到她命令,就干脆利落地派士兵围住了十二城门,把董卓伏诛的消息牢牢封锁了起来。

  背后的逻辑也很简单:董卓之恶行虽然过分,但东汉的消息传播速度实在迟缓,诸侯们体会不到心焦恐惧的感觉,自然没法接受雒阳城改头换面、秦楚成为将军的现实。

  荀彧本意非常单纯,就是想等秦楚把朝堂局势稳定下来,同时也盼着出逃京官把董卓为恶的消息传开,先抑后扬,之后再大肆宣传秦楚除佞的事迹,从而占据舆论上风。

  “还是他们世家最狡猾,”秦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从世家列队中剔除出去,评价起来丝毫不留情面,“一点把控舆情的机会都不放过。”

  郭嘉还以为她在说袁绍,深以为然地附和:“袁本初顺势起兵,也算聪明。”

  他借着讨伐逆贼的名头广召诸侯,占了“忠义”的名声,因此就算慢了一步,也是无可指摘的。

  “我本也是踩着董卓登上此位的,此时又有意整顿世家乱心,没有立场阻止他。”秦楚没有纠正郭嘉的误会,反而跟着感叹了一声,“倒是让袁绍歪打正着了。”

  “主公勿忧。袁术心胸狭隘,自以为是,我们不妨退让两步,将他的目光引到袁绍身上。”

  “奉孝是说?”

  郭嘉摇摇羽扇,笑着对她眨了眨眼,身后的狐狸尾巴摇来晃去。

  翌日,雒阳北宫。

  德阳殿遭过宦官大火、又见证过逆贼的入朝不趋,后来还被董卓西凉军的鲜血染过莞席,经过多番修整,此时竟然也算得上安泰。

  刘辩垂头坐在榻上,脸上还带着三分病气。

  当日董卓鸩酒的余毒未散,雒阳几个太医令都束手无策,只得开了点安神养身的方子,安慰他说“陛下年少自可慢慢调养”。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虽然没什么大病,却整日整日提不起精神,连朝会的频率都减少了。

  “许久未上朝,袁公路竟这样……了,”少帝几经周折才坐回皇位,私下却心有余悸,连一个贬词都说得含糊,批评软弱得近乎刻意,“伏卿是接我密令的保皇忠臣,怎可能有异心呢?”

  秦楚没有接他的话,只顺着他前半句,看似不经意地感慨道:“同样出自袁氏,嫡出的袁公路却不如他兄长啊。”

  刘辩果然来了兴趣,晃了晃戴着冠冕的脑袋,眼神亮了一亮:“哦?怎么说?”

  刘辩也是擦着“兄弟阋墙”的边走了好几遭的。自从董卓欲立陈留王后,他跟刘协的关系就变得不尴不尬了起来,连带着也很乐意关注世家那些兄弟轶事。

  “臣听京中各处的流言,袁绍自从逃亡了冀州后,就始终惦记着要铲除董卓,因此在北方招兵买马,想斗倒他的西凉军,忠心真是天地可鉴啊。”

  刘辩:“咦,即使董卓头颅亲手被伏卿斩下,袁绍所做都是无用功,你也要这样评价他吗?”

  秦楚笑了,她的手又不自觉按在了剑柄上:“忠良自然值得敬佩。比起在雒阳城里搬弄是非的庸人,袁本初才算是‘时势英雄’。他虽是不受重视的庶长子,心性眼界都远胜过……他人啊。”

  刘辩听懂了。大将军这是不满袁术带着走狗嚼她舌根,变着法踩他呢。

  “不过嘛,伏卿说得对。”他自觉看穿了臣下的心思,难得找回了一些“帝王尊严”,有些沾沾自喜地想,“不受宠的庶长子也能做到这步,袁绍的确是可用之人。”

  他被挠到了痒处,心里熨帖,连带着脸色都好了不少。

  刘辩咳了一声,压住上扬的嘴角,像模像样地扯开了话题,指了指几案上的一盘水果:“伏卿莫急,朕懂你——来,这是颍川陈氏进贡的大宛葡萄,你吃。”

  秦楚也不推辞,道了声谢,坐在刘辩对面,随手摘了一颗,剥皮扔进嘴里,当场被酸得眉毛一竖。

  刘辩笑呵呵地看着她眯眼,心情似乎很不错,过了好一会儿,待她表情渐缓,才慢慢开口道:

  “大宛葡萄稀少,就算是献进宫的也不多。伏卿可能未吃过吧,葡萄本就是这般酸涩,朕也只在饭后才会食用。”

  “……”秦楚没回答。

  刘辩一点没感觉到她的古怪,自己也抓了一颗慢慢咬下,回味了片刻,才对着她安抚地笑了下,学着他曾经在父皇身上看到的闲适缓声道:

  “伏卿的想法,朕大约明白了。你就回府侯着吧,过后朕自会给你个交代。”

  “诺。”

  大将军于是最后看了眼年少皇帝,行了个简单的抱拳礼,便转过身,在内侍的卑躬中走出了德阳殿。

  刘辩在她身后微笑。

  大约帝王就是如此,哪怕幼时怯懦无能,被宦官外戚玩弄掌心,可是在自以为成熟后,面对殿前低头的臣子,总是吸取不了教训,还真的以为自己至高无上。

  就像以为葡萄只会是酸涩的、以为颍川陈氏奉上的便是最好的贡品,以为大将军……真的只是不满于袁术。

  秦楚一撩颈边碎发,微微抬头,被日光刺得眯起了绿眼。

  ——今日骄阳灿烂,又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