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徐英受罚, 夜间雷泰横死。

  徐英、雷泰、伏均,此三人同去女市行乐,之后又安稳度过了五天。怎么偏偏是今日, 她刚查到徐英头上,雷泰就忽然丧命了?

  秦楚皱起眉:“在哪里?”

  “就是几日前,与徐英去的那家女闾。他饮酒后与人争执, 不想被人推下楼, 活活摔死的。”

  “阿妙备马,我去看看。”

  她说着, 目光在几个手下身上扫了一圈, 飞快地略过了握着羽扇的郭嘉, 转而看向了荀彧, 略一颔首, 对他道:“文若与我同去。”

  荀彧:“诺。”

  其实秦楚自己也清楚,按理来说,最适合随行的人是郭嘉。荀彧不同于他, 毕竟世家出身, 未曾出入过女闾,对那里的规则未有了解, 能给的帮助有限,处理不当还会对名声有损。然而……

  她对郭嘉去过女闾一事心怀芥蒂。

  哪怕他没有真正“消费”过, 可光顾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沉默的支持了。她虽然没有追究,心中到底是恼火的。

  为人主上,眼里到底是要容些沙子的。

  荀彧也知道她心中烦闷,因此也没有额外找话,替她将照夜玉狮子牵了过来,待她上了马背,才迟她一步翻身上马。

  女市与将军府的距离不算太远,秦妙驾马在前面带路,三人身后随了十来个亲卫,一路疾驰,一刻多的时间便到了,远远能看见李谨与人交谈的身影。

  他是得知消息后快马赶来调查的,身边只带了两个副手,速度比秦楚一行人快了不少,此时已派兵将高楼团团围住。

  见秦楚下马走过来,他才结束了与闾主的谈话,对着她低头行了一礼:

  “见过主公。”

  秦楚随意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目光却始终落在李谨身后那片空地上——雷泰的尸体就横亘在那里。

  虽说是从楼上摔死的,不过此人尸体还算完整,除了姿态略微扭曲了些,好歹还有个人样,没落成她想象里血肉模糊的样子。

  她于是又抬头看了眼酒楼。

  这座乌楼统共四层,修得富丽堂皇,连门上红漆都是簇新的,占地极大,华丽程度并不亚于贵族府邸。

  “这是先帝建立西园时,与‘裸泳馆’同时修建的,所以华贵了些。”荀彧见她面色古怪,似有困惑,便靠近了,轻声解释道:“闾主本是赵忠的叔叔,宦官被剿除后才换了人,如今应是弘农杨氏的旁支,名为杨定。”

  哦。弘农杨氏啊……那个在朝会上请求皇帝纳她入宫的尚书,也是这家的吧?

  秦楚掀起眼皮,看了眼这位杨闾主。

  掌管女市的商人丝毫不知她的想法,还低眉顺眼地靠在一边。见荀彧退了一步,与她的谈话结束,杨定才靠近了过来,对着秦楚恭恭敬敬低头一揖,小心翼翼道:

  “见过大将军,问大将军安。”

  他是个肥硕的中年男人,如患畸病一般肚子挺得奇大,可四肢却如正常人一般细瘦,让人看着便心生不喜。

  见到秦楚和她身后那些神色冷酷的亲兵,他的小腿似乎有点发抖。这在长袍下本是看不出来的,可大约是检查时没有注意,他衣摆上沾了未干的血渍,被微颤的膝盖带得轻轻晃动,在干净的地面上留下了一点潦草的痕迹。

  秦楚看了居然有点想笑。但她是经过专业的训练的,因此很快把这不合时宜的感情强压下去了,肃了肃脸,开门见山道:

  “我听说雷泰是被人推下楼摔死的,你查到是谁了吗?”

  “当然,”杨定勉强不抖了,成竹在胸地一点头,估计早等着她问话了。他抬头回道,“凶手已经抓到了,就在这里,任凭将军处置。”

  他和一旁的倡家低声吩咐了两句,过了稍息,便看见有个十三四岁的姑娘步履蹒跚地被领了出来。

  这女孩脸色惨白,身上套了件不太合身的粗布麻衣,整个人瘦得像片纸,风一吹就能倒,腿脚还软绵绵地支在地上。

  她被那倡家半推半就地带到秦楚跟前,连脸都没抬,秦楚还没看清她的模样,便听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随后大声道:

  “将军、是我杀了雷大人……!”

  她一跪下,整个人就像蜷成了一团,连脊柱轻微的起伏都能看出来。她骨骼分明,衬得那麻布衣袍更加空荡荡的,使她看起来就像一只瘦弱的幼鼠。

  这下,不管是秦楚还是秦妙,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连荀彧也眉头一皱,对着杨定露出了审视的神色。

  “……”

  还没等几人开口,杨定就从她们一行人的脸色上意识到了秦楚的态度心下一沉——本以为官营女市不会被找碴,可她这样子,似乎是真想细究此事了。

  一个瘦巴巴的年轻姑娘显然没法推死成年男人。这头替罪羊成本虽低,可多半是不能让有心人信服的。

  “完了。”杨定心想。

  他的双腿又颤了起来,心中一口气立马提了上来,又想转身逃跑、又知道无路可退,只好咬着牙,在脑中飞快翻找着可以补充的语句。

  然而,还没等她思索出什么应对方案,秦楚下一秒便发出了指令:

  “围住他!”

  三十个的凉州精锐即刻将他团团包围,两个西凉将士一左一右压住了肥头大耳的杨闾主的双手,又一脚踩在他膝窝上,这胖子便“咚”一声便跪了下去,恰好不巧倒在那凶手姑娘旁,身躯却有她的近三倍大。

  “楼外仔细封好了,别放人进来。”秦楚随□□代道,“雷泰的尸体先放着,之后再说。”

  被打成凶手的女孩被吓得不敢抬头,偷偷拿余光瞥了杨修,见他愁眉苦脸,连双下巴上都写着焦虑,心中也多少明白了情况不妙。

  “闾主不是说没事吗?”她惶惑不定地低头看着脚尖,听着楼梯边沉闷的脚步声,“这是怎么了?”

  可是心里再忐忑,她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上了楼。

  四层高的乌楼,秦楚只上了第二层脸就黑了,她闻到空气中含腥的古怪气味,很快意识到它们来自哪里,于是又转过头冷冷看了眼杨闾主,把那胖子看得一脑门汗,忍不住抽了口气。

  毕竟是刀尖饮血的将军。

  四个将士把杨定牢牢按住,像抬烤野猪似的扯着他进了间上房,替罪的女孩身边却只跟了个管事模样的年轻女子。

  “不用担心。主公不会责问受害者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蝉娘。”

  ……

  “哦。因为雷泰自己饮酒过量,寻人麻烦时坠楼落地,你就干脆祭献她出来当我的挡箭牌?

  “因为她白日漏嘴害了徐英,所以你就觉得她必死,让她给意外身亡的……嫖客陪葬?

  “杨定,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搬出‘女闾由孝灵皇帝审定’,你站在这里,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在她话音落下的一秒间,站在门口的西凉女将已上前一步,面不改色地动手,折下他的食指。

  杨定哀嚎一声,神色扭曲地讨扰:

  “将军饶命!在、在下知错了!”

  秦楚仍然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杨定好不容易缓下劲,冷汗涔涔地咬了咬舌尖,偷偷抬起眼皮,又被她那利刃般的眼神吓得脖子一缩。

  只见秦楚神色漠然,忽问:

  “……你怎么知道我是要找雷泰的?”

  窗外槐树被风吹得轻曳,悄然落下一片微绿的树叶。

  与此同时,将军府。

  夜色已深,正院客厅却仍然灯火通明。马超带领的士兵绕了正院一圈,看似守卫,实为威慑。

  郭嘉慢吞吞地给伏均倒酒:“元才,请喝吧。”

  秦楚升迁刚刚不久,新提拔的人手大都在路上,也未来得及更新条例。郭嘉虽被她刺了一刺,但毕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处罚,因此行动还是如以往一样自由。

  主公带人去调查雷泰之死,他作为谋士当然也不能闲着,很快请张辽上了门,将第三人请上了府邸。

  伏均虽占了“早生几年”的便宜,能博秦楚叫一声三兄,实际上也只是个不得宠的庶子罢了。

  他这人胆小且敏感,一见将军府半夜派了士兵来请,便知要坏事,此时在客厅里也是如坐针毡,对着郭嘉强颜欢笑着点点头,陪着他喝。

  秦楚军中虽有禁酒令,府中珍藏的却都是好酒,其中也有些来路不明的高纯度清酒。郭嘉秉着“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的原则,也理直气壮搬出了两坛,自己却不怎么喝,只一个劲给伏均灌。

  可惜伏均胆怯心虚,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应对了,压根没尝出其中滋味,平白糟蹋了美酒。他晕晕乎乎地又喝了两杯,忽听郭嘉冷不丁道:

  “元才以为,我府清酒与袁府的相比,谁更有滋味呢?”

  “自是将——”

  他不假思索地开口,说着对上了郭嘉那双含笑的狐狸眼,见对方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心中一跳,顿时意识到了不对。

  伏均手一抖,铜爵中洒出两滴昂贵的酒液,他如梦初醒,答案卡在喉间,戛然而止。

  “自是将军府,对不对?”郭嘉似乎没有看到他的紧张,只是笑着换了个姿势,悠哉悠哉地为自己斟酌了半杯,对着他举了举杯,“袁公路毕竟只是中郎将,出身再高,也没资格碰到这样的美物啊。”

  “……”伏均脸色变了一变,深深地低下了头,不再与他对视。

  他与袁术重新建立起联系,也不过是在这几日。雷泰嫡女是袁术侧室,他因而常常受邀前往女市酒楼,目的也不过是与袁术交换情报罢了。

  他虽于仕途得不到秦楚的帮助,但至少也能倚仗自己“将军庶兄”的身份,谋取一些微不足道的便利。

  然而这样的话,是不能与将军府这些人直说的。伏均最终也只能闭上嘴,等着郭嘉再度发话。

  “唉。”郭嘉顾自感叹了一声,根本没有将他的沉默放在心上,低头饮了口酒,又摇摇头,自言自语似的说:

  “当年元才着嫡妹去袁府受辱、也想不到她会给袁术响亮耳光吧?

  “袁术此后再没与你接触,大约也没猜到那女孩最后成了天子钦定的大将军吧?”

  郭嘉终于像疲惫了似的,蓦地放下了酒杯,抬起头,对着他露出一个轻而嘲讽的笑容:

  “——伏均啊,怎么你幼时卖她一次不成,现在还想卖她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