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秦楚屈指叩了叩桌面, 对面的男人依言落座。

  雒阳的六月并不温和,炽烈的太阳高悬正空,逼得夏蝉叫个不歇。大将军府坐北朝南, 此时正被日光灼晒着,连带着秦楚的心也不耐起来。

  自她被封了大将军, 麻就烦日复一日赶着上门, 前脚送走了阴阳怪气的袁家故吏,后脚又迎来伏府的便宜哥哥进来打秋风。

  秦楚烦得不行,本来都分好了任务, 把杂事抛给谋士准备睡午觉了,忽然又听人来报, 说是丁并州的主簿来访。

  ——那不就是吕布吗?

  她皱起眉:“他说过来做什么了吗?”

  “没有。”侍卫回忆了一下, 摇摇头,老实答道, “只说是求见大将军。”

  “行, 先带他去水榭等着。”

  她本来是想晾着不理的,可又实在放不下丁原手里那拨并州精兵。

  丁建阳其人,勇武有之而智谋不足。

  此前雒阳不安,何进召集外臣进京,丁原便带了几千并州军在城外安寨扎营,算得上名正言顺了。

  他是并州刺史,手下又有吕布张辽等晓勇悍将, 为人亦是赤胆忠心, 本该有番建树才对。没想到几个月过去,此人最大的战绩居然还是“对峙吓退董卓, 促成袁绍谈判”, 只恨不得把“无功无过”刻在脸上。

  他虽有心成事, 无奈政治意识实在迟钝,大约也只适合做人麾下勇将了。

  秦楚思量片刻,还是担心吕布前来是丁原派往试探投诚的,因而还是放弃了午睡,随手套了件外袍,急匆匆地往水榭赶了。

  ……没想到吕布这棒槌过来做客,和他义父压根没有半毛钱关系。

  此人说来也是真个人才,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存在感强烈,往将军府门口直直一站,便有将士上前询问。

  吕布报了自己身份,沉默寡言了一路,又被当成了丁原使者请进来,此时两手空空坐到了秦楚对面,又是相顾无言。

  秦楚:“……”

  真是要无话可说了。

  她看了眼神色严肃的吕布,沉默片刻,从案上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试图回归心平气和:

  “主簿今日造访,是有什么事吗?”

  “我……”

  吕布的视线游移了片刻,目光忽然落在湖面上,盯着岸边一只黄嘴白鹭。

  白鸟翅膀一扇,旋即飞快掠过湖面,衔起一只跃至半空的鲤鱼,翅尖点了点水面,很快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他这才像是找回了声音,抬眼看了看秦楚——大将军年方十九,坐着时都比他了矮一个头,看起来简直毫无威胁性。

  吕布摸了摸鼻子,又想起自己半夜溜出街被天降石块砸晕的事迹,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头没尾地道问:

  “你的将军府还缺人手吗?”

  秦楚若有所察地抬眸看了眼他,没有在意吕布称呼上的不敬,不动声色道:“主簿这是什么意思?”

  “那天夜里和我过招的人就是你吧?”吕布飞快地说。

  最困难的问题已经问出了口,剩下的也就不是难以启齿的事情了,他盯着秦楚:“能赢过我的人很少,雒阳不会有第二个。那天大殿里动手,我看清楚了,你用剑的方式和之前一模一样。”

  “对,是我。”秦楚大方道。她如今升至大将军,自然不担心所谓“犯夜”,而吕布也不是什么执金吾,因此这点事情也没什么值得隐瞒的。至于石头——算了,就让它过去吧。

  吕布眉毛一挑,大约是不满秦楚将“背主”描述得如此直白,他回答时语气有些生硬:

  “是你的谋士寄信给我的。而我恰好也对丁建阳的忽视有些不满,所以才想问你……”

  “可以。”秦楚直接打断他,“你当然可以投奔我——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不满丁原,到底是因为他职位不高、资源有限,还是因为他不重用你呢?”

  对方大概没想到她会提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下:“有差别吗?”

  “有。前者为利,后者为心。”

  湖面上又跃起一条鲤鱼,落水声恰好与她的尾音重叠起来。吕布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笑了一声。

  “那当然是为心了。”他想也不想地答了一声,随手从案上果盘里抓了块马蹄糕,咬了两口便囫囵咽了下去,“你的谋士也问过这个,奇了怪了。我看起来像贪图利益的人吗?”

  秦楚:“……”你说呢?

  好在吕布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分纠结,又拿起碗灌了两口茶,才问:“怎么样?”

  “——”

  “所以,主公回答了什么呢?”

  秦楚弯起了眼睛,两颗尖尖的虎牙又跑出来炫耀存在感。大将军冲他眨了眨眼:

  “奉孝既然私下替我去信说服他了,难道猜不到我的回答?”

  她说着,漫不经心抓过郭嘉的鹅毛扇,抢到手中,学着谋士怡然摇了摇:“我说——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和张文远一见如故,还想多要一个人。”

  “主公啊主公,真是……”郭嘉也笑了,不知是说她坑蒙拐骗别人武将,还是她当强盗抢人扇子。

  当主公的也不比谋士正派到哪里去,郭嘉于是干脆利落地往凭几一靠,懒得替她在这事上操心了:“估计过两天丁原就得拖家带口地来了。”

  “吕布死要面子,张辽刚直坦诚。他既然真想投,私下找张辽未必有用,还不如推一把犹豫中的丁原,要来一起来。”她笑道。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几日雒阳刚刚安顿下来,秦楚忙里偷闲地摸了两天鱼,还未等来带着兵马将领的并州刺史,又有其他的麻烦找上了门。

  ……而且这些麻烦还有些过分同质化。

  尽管世家们私下里指责她“不成体统”,表面上大都还和颜悦色地逢迎着。

  毕竟十九岁当上大将军的人,翻遍史书也难找到几个。更何况秦楚本也是贵族女儿,母亲更是桓帝的公主,背后既有家族又有军队,真要细算,攀附上她,从利益上讲并不吃亏。

  “所以,这就是他们拍马的方式?”

  秦楚眼皮跳了一跳,看了眼床榻前站成一排、神色拘谨的年轻男子,只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我说过了吧,阿妙?什么入赘的求亲的,正室也好侧室也好,不管谁家的,通通打回去。”

  阿妙:“……”

  秦妙也觉得尴尬。

  她毕竟是被秦楚收下一手带到现在的老人了,对她心思猜得透彻,自然知道主公对于嫁娶一事的反感——当然,这也不怪她。毕竟秦楚从幼时到现在,都是被“婚事”推着走的。

  秦楚八岁时被迫回雒阳,是因为汝南傅氏要借此和伏家搭上线,完成窦氏诛宦一事;十四岁征讨黄巾,归来时先帝还思索着让她嫁与刘辩,此后提亲者也是络绎不绝;如今总算登上高位,又有莫名其妙的世家找了家中旁系男丁“入赘”来了。

  阿妙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澄清一下自己的业务能力:“主人,这是长公主送来的……主、主人翁。”

  秦楚没听懂,但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词,眼角不自觉一抽,问:“什么?”

  阿妙:“男侍。”

  秦楚本来稳稳藏在袖袍里的手一抖,其他的话顿时说不出口了,只好把艰难地把目光移到那几个男人脸上。

  其他不谈,刘华也真是有心,挑来的五个男人都生得眉清目秀,虽说与荀彧那样的世家子弟比起还差了一截,不过单看脸的话,比起某些世家送来入赘的歪瓜裂枣也好了不少——可是话说回来,东汉有这种给女儿送男宠的习俗吗?

  “‘送给女儿’是没有的,不过送给‘上位者’倒是很常见。”系统哗啦啦地翻着书,又替她细细端详了几个面首预备役,过了好半晌,才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品评道:“我喜欢瘦一点的。”

  秦楚:“……”你也真是不客气。

  她抓起扭来扭去的系统,狠狠弹了弹它的肚皮,在心中给人工智能定了性:“没你的事。”

  系统含泪躺下。

  “主人要留下他们吗?”阿妙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道她是走神在脑中欺压机器仓鼠,还以为秦楚是受刘华身份影响而觉得困扰,立刻贴心提议:

  “倘若主人不需要,阿妙回头再与长公主说,请她不必再送人了。”

  那几个男子倒也机灵,闻言立刻唰一声跪倒,其中一个还伸手偷偷撩了下鬓边长发,让那点杂毛遮了遮脸型,试图贯彻他们那行的“我见犹怜”的专业素养,顺着阿妙的话求道:

  “请大将军开恩!”

  秦楚看着就头疼。

  她一天到晚都在处理将军府的事务,前几日又收到一批西凉来的重要公文,恨不得一天有十五个时辰,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哪有闲心余力去管男人的事?

  ——幼时的承诺依然作数,阿楚也如那时所说的,多年后站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刘华没能在她剿黄巾、平羌乱时提供帮助,又依她所言在董卓作威时保持了沉默,自觉未尽母亲的职责,便想要在这时加倍补偿她。

  因此伏家打秋风的那些庶兄旁支,不过最开始来了几天,之后就渐渐沉寂了。

  她叹了一声,对母亲的好意有些无奈,刚想开口让秦妙把人送回去,忽然听见房门前一阵脚步声。

  来人大约是习惯了这条路,因此只是象征性地叩了叩门,借着便顾自走了进来。

  郭嘉一身青色深衣,头上别了支画风清奇的猫头木簪,似乎有些诧异地扫了眼地上一排男人,抬手晃了晃鹅毛扇,又笑吟吟地盯着秦楚:

  “咦,主公今日又要开什么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