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士私下的暗流涌动秦楚是不知道的, 她也没有闲心考虑这些小事。

  雒阳的局势愈发紧张了。

  董卓与袁绍谈判后,以“军队撤离城门十里”为代价, 最终换取了一个历代未有的“太师”之职, 这在东汉是前无古人的。

  太师的地位比三公都要尊贵,是可自光武帝开国以来,太师之位就被废除了。董卓不过让士兵退了一步, 就成了东汉一百多年来唯一的太师,实在让人……让人不知如何评价了。

  总之, 除了那些把“体统”看得比命重的腐儒, 是没有人敢评论此事的。

  秦楚不是一般人,对世家和皇族都没有敬畏之心, 所以看得还算清楚:

  此事对雒阳局势的影响巨大,可以说是袁本初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糟糕的决策之一了。

  “董太师”的擢用,一方面显示出董卓的势力之大, 已到了名门世家都要暂避锋芒的程度;另一方面, 也可见得东汉皇权的度衰微, 就连袁绍也可拿捏少帝,替他以官职做交换。

  秦楚想,还差最后一把火,腐败的王朝就该分崩离析了。

  然而大事不是一件接着一件来的, 董卓当上了太师,自然也很给面子的消停了一阵。当然,也只是表面上的。

  “李肃?”

  李肃是董卓手下的将领啊。

  “是。阿谨前几天露面替主公办事, 被他认出来了, 说是同乡的孩子, 所以才被找上门来。”秦妙恭恭敬敬地低头回答。

  秦楚皱起了眉。李谨是她八岁时在东武挑选的少年家仆, 肤白而发浅, 有很明显的异族特征,本来是不适合待在她身边的,只是因为善于骑射才被留了下来。

  这样的人啊……哪怕心思端正,因为外表有些特殊,也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伏诚当年就担忧他的忠诚,现在到了雒阳,更是吸引来了其他敌人。

  “我记得阿谨是并州人,董卓的部下借同乡关系找上来,是想策反他吧。”

  秦妙犹豫了一下。她跟李谨是同期被挑选、跟在秦楚身后的仆役,年龄相仿又经常同行,因此私下总有过若有若无的较量。可是“反叛”一词的份量实在太重,她觉得自己不该轻易将它用在同僚身上。

  “阿谨告诉我,”秦妙斟酌着说,“李肃许给他金银财帛、骏马名刀,希望能将主公的行程透露给他。”

  “要是他真的说了,董卓也未必敢信啊。”秦楚笑了起来:“真话应该是‘带着伏楚的所有信息去投奔’这种的吧?阿谨是亲卫队长,知道的不少——看来董卓是真的要对我下手啊。”

  阿妙:“主公。”

  “没什么。”秦楚摆摆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阿谨既然报上来了,就不会让我为难。

  反倒是派来的那个人,李肃……”

  秦妙见她思索,问:“主公想起什么了吗?”

  “没有,”秦楚一顿,摇摇头,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李肃是董卓麾下的中郎将,人没什么本事,溜须拍马的能力倒是可圈可点,可考的记载是……

  “借着同乡情谊,带了金银财物与赤兔名马说降吕布。吕布最终杀了丁原,认董卓为义父。”系统摊开书,跳在上面翻了两页,把李肃吕布几百字的戏份飞快地读完记下来,而后毫不客气地评价,“什么呀,眼皮子真浅。”

  人工智能又想了想,短手一挥,代码浮现在半空,转眼化成了小山高的金玉。仓鼠昂起脑袋:“我出十倍的价格!让他来我们这里。”

  秦楚眼皮一跳:“别在我脑子里变。”

  系统:“转到你屋里吗?我怕秦妙被吓到哎。”

  她无奈了:“拉拢手下还不是时候,等雒阳稳定下来再说。”

  稳定当然是一时稳定不下来的,雒阳城从何进找人进来那天就没安生过,又是失火又是丢皇帝,现在更是被董卓骑到头上去,现在的那些世家派文臣,哪个不是听见“董”这个字就胸闷气短,恨不得何大将军死而复生就为了把此人踢出去的?

  谈判之后,董卓客客气气地给了雒阳士族们七天的时间修身养息,期间拉拢了不少摇摆不定的大小官员,终于在第八日的时候发了难。

  他在府上设了大宴。

  马超把请柬递到她手里的时候,表情还恍惚着,大概真没想到董卓会送这么个东西过来。

  “主公真的要去啊。”

  “怎么能不去呢。”秦楚摩挲着手里的请帖,这是从司空府上发来的——不错,董卓又加官了,现在他是司空并太师,当真再尊贵也没有了。

  只不过他还是低估了世家清流对于“节操”的重视,想来此次宴会,真正出席的最多不过八成官员。

  马超听懂了,秦楚现在是相当鄙夷。无奈小马将军西凉武将出身,实在不懂朝局的弯弯绕绕,又怕触了主公霉头,只好硬邦邦道:“那我去请郭祭酒来?”

  秦楚摇摇头,没有在意他生硬的语气:“去请文若吧。”

  荀彧毕竟是世家子弟,在这种大宴上,总是比寒门合适的。

  也亏的少帝暗弱,否则无论放在个朝代,权臣宴请百官都能判个大罪,少不得一个“结党私营”的罪名。

  只可惜此时董卓是真的把“谋逆不轨”四个字挂在了脸上,满朝文武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因为他的威势实在是太大了。

  即使心里再多反感,宴会当日,秦楚还是换了朝会仪制的广袖曲裾,佩戴了象征官衔的银印青绶,又装模作样地往发髻上插了三支银钗,笑眯眯地对荀彧招手:

  “文若觉得如何?”

  荀彧认真道:“风采卓绝。主公人中龙凤。”

  秦楚不置可否,慢慢从发髻上抽出一只银霜点翠凤凰簪,扭了扭象牙簪尾,在荀彧不知其然的注视下,缓缓抽出铁制的尾刺。

  荀彧:“……”

  秦楚:“从面圣到现在,我一直没戴巾帻,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不让佩剑,就带暗器吧。”

  荀家君子盯着她手中三钗,沉默了半刻,居然开口附和了,言词真诚地仿佛叠了二十多层滤镜:

  “主公玲珑黠慧,如此属下也不用担心了。”

  他倒是一点也不刻板,对秦楚的的小手段毫无异议,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简单粗暴的底牌,换了身合适的礼服,便与她一起登上了前往司空府的马车。

  马车走得又平又稳,秦楚昨夜还带晚批了公文到寅时一刻,凌晨三点,还是实在困得集中不了精神才歇下的。此时上了马车,身边是荀彧熟悉的熏香气味,神经一放松,就又想要打瞌睡了。

  车厢木板轻微的碰撞声传进她耳朵里,简直比催眠曲都有效。

  荀彧正看着窗外退的里坊景色,刚转头,就看见她快垂到胸口的脑袋,心里顿时一惊,定睛再看,才发现是秦楚在瞌睡。

  她是真的没有休息好,眼圈下一片乌青,脸色泛白,隔着脂粉都看得出来。

  此前无论是上朝还是接待客人,秦楚都是拒绝施脂抹粉的——过度的修饰会突出她与“男性官员”的差异,让她接近世俗意义上相夫教子的女性,从而引起他人额外的想法,对她而言与束缚无二。

  只是今日脸色实在难看,不宜以此状态参与政治交锋,迫不得已才请女仆帮忙涂了些胭脂。

  可是真正有心的人,就算戴着面具也能从举止言语看清她累不累,更何况隔着一层浅薄的脂粉呢?

  秦楚来雒阳已病倒了两次,以这样连轴转的趋势,似乎非得再病第三次不可。

  “……”荀彧默了默,垂着眼看她鸦黑的睫毛,额前细碎的薄发,有些难过地心想,“怎么会这么辛苦呢?”

  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僭越地伸了手,轻轻将肩靠过去,又屈指小心翼翼地抬着她的下巴,才让她头转了方向,枕在了自己的左肩。

  她皮肤的触感还留在手上,有些干燥,但相当柔软。

  荀彧这辈子的心跳恐怕都没这么响过。

  他侧头去看靠在自己肩上的秦楚,还是一张少女面庞,一恍神,记忆便跨越了五年一千八百天,想起中平元年。那时候秦楚还毫无战场经验,头一次出征时连新兵都压不过去,只能每天拎抢与他们对打。

  那时候她乘在马背上,笑起来还露出小虎牙,绿色的眼睛又圆又亮,可脊背又挺得笔直,比猫可爱比剑锋利,好多新兵都要偷偷回头看一眼她。

  可是,又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样呢?

  荀彧低头,轻轻扶了扶她有些歪斜的发簪——三支银簪都是额外改造过的,抽出后便可做暗器使用,削铁如泥,正适合不能佩剑的宴席。

  等她醒来又做回那个舞阳亭主,便该如原计划般看紧四周,要是发现董卓有何异常举动,就抽出三钗,动手与人争夺时机。

  算来安闲的时间也不过这几刻。

  荀彧觉得自己可笑,当年朝夕相处未有知觉,如今……如今成了君臣,暮然回首,才发现自己早动了心念。

  他痴心妄想,情难自抑。

  今日又是大好晴天,荀彧垂下眼帘,听见哒哒马蹄隔着车厢传来,轻微的夏风从车帘缝隙里滑入周遭,似乎这就是一切的声音了。

  他在雒阳和煦的暖风里,终于将“克制”二字抛开,将一个一触即离的吻,轻轻落在了少女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