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要反。

  最开始多少人和袁绍说过这话, 他都不以为意。

  袁氏名门望族,就袁绍父辈一代, 就出过两个“三公”。他父亲担任过司空、叔父又是如今的太傅, 袁家积威之深,门生遍地,怎么会把董卓一个小小并州牧放在心上呢?

  更何况董卓初期伪装得实在太好, 低三下四曲意逢迎,的确让他放松了戒备。

  因此, 在袁绍得知他“迁兵入城”封意图时, 整个人都紧绷了神色,右手不自觉地捏紧了宫内传来的信帛, 凌乱的墨迹皱得看不出原话。

  他大意了。

  雒阳城上空不知何时积起了乌云,黑云压城,沉闷的雷声远远地落了下来, 伴着潮湿的空气, 惹得人心烦意乱。

  与此同时, 步广里,丁原府邸,却依然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亭主十四岁南下平叛, 及笄后又西伐诸羌,实在是当世英杰……来,干!”

  秦楚蹙眉。

  丁原的确是个爽快人, 把她请到府上后的确没谈别的, 只顾饮酒赏乐罢了, 甚至连表演的艺伎也避开了女子, 专挑了些容貌清秀的男人吹弹歌舞。

  唯独一点, 就是始终在灌她的酒。

  秦楚抬袖掩面,青铜爵里便洒了一半的酒,她自若地饮下另一半,眼皮一抬,便对上荀彧温和的眼神。

  秦楚:“……”

  之前朝会她封了扬州刺史,就顺便与少帝要了荀彧当治中,因而能光明正大地以上司名义带他赴宴。

  这家伙长得清隽俊雅玉树临风,乍看也是朵高岭之花,一上桌才知道是个海量,跟着她喝了好几个来回,脸都没红一点,属实可怕。

  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秦楚认为自己不擅饮酒、偷偷倒掉些,也不算大事。

  她镇定自若的将酒爵放回桌上,忽略了荀彧慈爱的目光,开始和丁原推来换去地商业互吹:

  “丁并州抵御胡族,征战多年,骁勇善战,是伏楚所不能及也。”

  丁原哈哈笑了一声,忽然拍拍身侧蔺席,大声唤道:“吾儿奉先,这里坐!”

  紧接着,秦楚就看到几案末端那身姿高大的男人离了席,表情松散地换了位置,一屁股坐到丁原身边。

  这男人身量其高,宽肩阔背,穿了一身麻制的窄袖短衣,眉目深邃,一张脸生得棱角分明,剑眉斜飞入鬓,有点看不出年龄。

  他大概是注意到了秦楚的目光,撩起眼皮懒洋洋地回望了一眼,恨不得把“目中无人”四个字刻在脸上。

  系统惊奇:“咦,秦楚。那不是你一直盯着的那男的吗?”

  秦楚:“没错,唔,他果然就是那个吕布。”

  系统点点头:“他真的好大啊……典韦都没他大。”

  秦楚沉默了。她问:“你在说什么?”

  系统极有眼色地闭上了嘴。

  然而系统不说还好,它一说,秦楚的眼睛就没法从吕布胸口移开了。

  “确实挺大的。”她观察片刻,暗暗点头,在心里称赞。

  丁原丝毫不知道她乱七八糟的念头,还拍着自己好大儿的肩背,乐呵呵地给秦楚介绍:

  “这是我的义子,吕布吕奉先,现于我帐下担任主簿一职。早闻亭主武艺超群,吾儿亦是勇武过人,亭主若是得空,也可与他比划一二。”

  荀彧看了她一眼。

  秦楚心不在焉道:“有空一定。”

  只听丁原又道:“某麾下还有几位猛将……”

  荀彧轻咳一声。

  秦楚没听见,慢吞吞地呷了口酒,眼神在吕布半露不露的胸口前徘徊。

  “从事二人。一位姓张名杨……”

  荀彧小声道:“主公,主公——异人。”

  秦楚视线依然游移。

  “另一位名叫张辽……”

  荀彧无可奈何,终于还是撩起了衣袖,食指中指微并,借着食案遮挡,轻轻敲了下秦楚的手背。

  秦楚这才回神,条件反射地握住了荀彧的两根手指,轻轻摇了两才放开,面上还正经八百道:

  “几位想必都是非凡之士了。”

  走神归走神,政事却还是首要的。

  她虽没露形色,心里却有了些许猜测。

  雒阳城风雨欲来,丁原再怎么缺心眼,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设宴邀请她做客,只为“交个朋友”。

  眼下雒阳的何进残部已整顿得差不多了,其中由何家掌控的大部分中央军投了董卓,剩余的则为袁绍所用,她自己又称病多日,作壁上观的意图表现得非常明显。

  除此以外,便只有丁原的并州军还没有去向了。

  这种情况,丁原自身的倾向就至关重要了。

  无论是投靠袁绍还是对董卓释放善意,朝堂局势都会因此而波动,因此两方无论利诱威逼,大抵都向丁原有过暗示。

  然而这种时候,他不仅没有做下决定,反而还在府中宴请秦楚——

  那便是第三种可能。

  这“第三种可能”大概率不是他想做第三方势力,毕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适用于各个领域,他要是争求权势,最好的方法是加入弱势一方,看着袁董二人打到两败俱伤,再踩着他们跃至高处才对。

  但是他没有。

  再联想起史书上记录的丁原,在听闻董卓有废少帝而立陈留王之心时,他愤而离席,次日于城外找董卓搦战,大获全胜后为董卓忌惮杀害……此人大约和皇甫嵩一样,是个纯臣。

  所谓纯臣,就是“皇帝的臣子”,一心向汉的人了。

  果然,宴席过半,丁原见她对军营之事没什么反应,终于是开口了:

  “亭主矫矫不同凡响,丁某也有意与您结盟讨逆。

  亭主是忠良之人,却被董仲颖排挤至此——若您想举事,某可派让两位从事带兵相助。”

  秦楚不语。

  丁原身边没有谋士,麾下都是悍将,这番说辞直白得过分,应当是他自己想说的。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只见一旁的吕布表情纹丝不动,甚至又多倒了一杯酒,多半早就知道他义父的想法了。

  丁原厌恶逆贼之心真切,可这做法,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啊。

  “丁并州说笑了,”她叹道,“诏令乃陛下所发,伏楚能有何不满?董卓势大,连袁本初都要避其锋芒,我又如何敢提‘举事’呢?”

  “轰——”

  最后一声闷雷在昏沉中落下,随即便是掣空闪电从邙山打下,骤然划破苍穹,电光疾闪,瞬间便照亮了整座雒阳城。

  “大人,曹校尉来见!”

  袁绍捏着紫豪木笔的手一僵,随即飞快地放下,唰一声站起身,也不顾外头风大,一边走一边披上了外袍,大步向门外走去。

  曹操带着八百西园军跟在身后,眼看天色愈发阴沉,他有些焦躁地啧了一声,看着袁府空荡荡的大门,心中一团乱麻。

  “孟德,什么情况?”

  袁绍沉着脸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他身后的军队,脸色微变,勉强端住了神色。

  “昨日刚向陛下提了请求,今日就把兵带到城下了。”曹操换了军铠,右手扶着佩剑,一张脸黑得不行。

  他口中的人是谁,袁绍心知肚明。何进召董卓进京时,曹操便好声劝阻过,只是当时没有一个人在意,没想到一语成谶,董卓当真如此胆大,天子脚下都敢逆反至此。

  “我手头能调的兵只有这些了——本初,不能让他进城,否则那畜牲更要无法无天!”

  “去备马,”袁绍飞快地吩咐家丁,又转过头对曹操吩咐:“你先去城门看着。我去西园领兵,稍后就到。”

  曹操拧眉:“董卓手下兵马众多,你我军队加起来,恐怕……”

  “——丁原呢?”袁绍有些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当初大将军召他进京,为的就是铲奸除佞。董仲颖都到这里了,他还装什么死?让他一起过去。”

  曹操张了张口,又想说些什么,刚吐出一句“舞阳亭…”,话音还没落干净,就被袁绍干脆地打断了:

  “事态紧急,不要多话了,快去吧。”

  曹操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眉头微皱,只看见袁绍闪烁的双眼。

  袁绍刻意略过了情况相近的秦楚,不过是心中忌惮罢了。

  丁原寒门出身,一介莽夫,除了战场上堪用外不值一提,秦楚却不一样。

  哪怕她表现得再好,有董卓之例在前,他还是犹豫了。

  哪怕起初对她有赏识之心,他也不愿意给秦楚机会——此女门第颇高,手下多是精兵猛将,身上又有护驾之功,哪怕性别易遭非议,也因为她出名过早而不足为道。

  董卓再耀武扬威,毕竟是寒门出身,就算入主朝堂也得不到太多的支持,如今看似巨大的优势,也不过是因为他手握兵权罢了。

  相比之下,秦楚与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若真让她上了战场掰倒董卓,只会成为更加难缠的对手。

  袁绍不愿意冒险。

  他是世家子弟,比起“臣子”更是“贵族”,习惯以利益、尤其是家族利益虑事。

  对于他来说,董卓就算破城而入,袁家也未必不能通过其他手段解决他……然而秦楚不行。她是贵族,背后有伏家支撑,一旦游龙腾起,便压不回水底了。

  袁绍闭了闭眼,接过家丁递上来的佩剑,一声不吭地插/入腰带中,语气没什么起伏,又催了一声:

  “去吧,孟德。先去步广里找丁原。”

  “……”

  曹操最终还是听了他的话,不再多言,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沉默着骑上了马,临行前回过头,深深地看了眼少年时代的友人。

  ——现在已是傲慢而冷漠的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