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门位于雒阳城东, 入门上北便是达官贵人居住的步广里与永和里,与平民居住的里区遥遥相对。

  东汉末年, 里坊制已相对成熟, 雒阳城内市坊分离,居民区与市集各自竖立围墙,被纵横交错的街道分割开来。

  尽管部分地区间会有所差异, 至少雒阳作为大汉都城,还是严格遵循这一制度的。

  秦楚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中年军官。

  “他们不敢去到步广里, 所以就要来平民的里坊吗……”曹昂落后她两步, 跟在父亲身后,看了眼肆无忌惮的西北军, 低低道。

  曹大公子自幼跟着父亲居在雒阳,最落魄时也不过是回家乡谯县待了几年,还以为世上的军队最差也不过是县兵那样混吃等死, 头次见到董卓手下这帮西凉土匪军, 还有些匪夷所思。

  对面的牛辅也不知听没听到, 啊了一声,不紧不慢地从军马上翻下身,也不行礼,在身后一众将士的注视下, 随意踢了踢脚边一只倒滚的腌菜陶坛:

  “啊,这不是舞阳亭主吗?”

  秦楚:“……”

  众所周知,人闲得没事乱找碴时, 是会有一套特定句式的。

  例如“这不是张三吗”, 后面多半要跟一句阴阳怪气的“许久不见”或是“久仰大名”, 紧接着就要对张三此人的境况评头论足一番, 身后同伙们哄堂大笑, 再把张三挤兑的面红耳赤。

  这位中郎将牛辅居显然深谙此道。

  此人是千真万确的没什么本事,上战场窝窝囊囊地躲在人堆中后方也就罢了,脑子还不太清醒,没事就带着军队横行直撞,城外粟市还不够,如今又闹到了城内里坊,每每都要落下一堆烂摊子,可以说是董卓谋士李儒最不想见到的同僚之一。

  愚钝无知未必算问题,但自以为是一定生出祸患。

  奈何他身份特殊,作为董卓的女婿,占据董卓心腹之位,本人又格外擅长拍马逢迎,且的确忠心耿耿,因此经常被带出去现眼目。

  只见这现世包晃了晃头,对着秦楚未来得及换下的女式曲裾怪笑了一声,又将目光移向了曹操:“哦,这又是哪位?”

  曹操上前两步,对着他不怎么真诚地笑了下:“在下典军校尉,曹操曹孟德,见过将军——”

  他也没等牛辅回话,看了眼他身后那群凉州兵,表情渐冷,话锋一转直切重点:“雒阳乃大汉都城,非禁军不得入内,将军此时率军进城,聚于百姓里坊之前又是何意?”

  秦楚本还考虑着如何应对他,没想法曹操已先她一步发了难,便垂下眼帘,嘴角牵起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曹操的典军校尉之职,管理的正是先帝当年组建的中央西园军,也就是所谓的“禁军”。

  统领西园军的大将军何进死后,这批军队顺理成章地归入了世家之首袁绍麾下。

  如今天下未乱,曹操与袁绍尚在同一阵营,而袁绍也没有太动他手下那队将士,因此曹操在此事上与牛辅对峙,也是理所当然了。

  ……反正比她合适吧。

  秦楚又看了眼糊里糊涂的牛辅,心知此草包大约压根没听懂什么叫“典军校尉”,于是笑了声,抱臂悠然补充道:

  “校尉此前已派人前往西园,不出意料,西园军小半个时辰就能到这里了。”

  一边的曹昂露出了有些困惑的表情,偏头瞥了眼秦楚,只见她面不改色道:

  “董将军当日与我一同保驾,自是有拳拳忠心的,手下将士却……”

  曹昂又抬头去看他爹。

  “牛辅将军当真要将士兵带到居民区?此等大逆不道之举也是董将军安排的吗?”

  秦楚从善如流地露出了然神色:

  “骠骑将军正在面圣,或许是担忧皇城不够安全,才命人带将士于此待命吧。”

  曹操呵呵一笑:

  “先帝留下的西园军倒是没有用武之地了。”

  曹昂:“……”

  他被两人这一唱一和惊得目瞪口呆,不知差了二十多岁、见面次数屈指可数的两人是从哪里培养出来的默契,勉强镇定下来,又转头去看牛辅。

  牛辅右脚还踩在百姓的菜坛子上,耀武扬威地像儿童故事里的降智送菜小反派,银光闪闪的盔甲硬是被他穿成了中年二流子的逛街战袍。

  好在这人还没傻过头,被秦亭主与曹校尉刺得一愣一愣的,终于也听出两人话里阴阳怪气的指责了,斜伸出去把陶罐当蹴鞠的脚一时无处安放了起来,争辩道:

  “我不是,我没……西凉军的事,能算反吗?”

  曹昂的目光怜爱了起来:雒阳内城,聪明人常有而傻子不常有。

  只见傻子狠抽了口气,大概是被对面厚颜无耻的二人转给恼到了,最终一挥手,转头把七零八散的队伍整顿好了,才转身对着秦楚曹操强颜欢笑道:

  “没有这回事……我们稍后便出城。”

  他这下连反驳都不敢了,眼珠转了转,终究没找到什么能说的话,只好把地上那命途多舛的菜坛子给踢远了,咬着牙跨上马,又想扭身就走、又怕再被二人扣起大帽子,只好黑着脸对他们一抱拳,恨恨道:

  “告辞!”

  秦楚目送着一干西凉兵慢吞吞向中东门走去,等了好一会儿,远远看着牛辅低落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亭主果真还如当年一般……哈哈!”曹操也大笑起来。近来雒阳城内动荡不安,典军校尉难得如此开怀,竟眯眼拍了拍长子的肩膀,叹笑道,“子脩,亭主之敏锐意气世间罕见,你当仔细学习啊!”

  “曹校尉过誉了,”秦楚眉眼弯弯地俯身拾起腌菜坛,将它安安稳稳地摆回墙根,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土,一抬头,又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董仲颖若知道此事,说不准要怎么报复呢——不说这个了,今日恰好有空,曹公子要随我去城南军营吗?再等几日恐怕就没有机会啦。”

  曹操听到她后半句话,微眯了眯眼。

  自上回朝会后又是好几日,秦楚府上也隐约有其染上春温的传言,只是这两日董卓风头太盛,那些说法大都被其余大事所掩盖,流传不算太广。

  所以,她的“等几日就没有机会”,意思是……?

  嗅觉灵敏的典军校尉已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了什么,他家那位心思淳正的长子还一心想着军营。

  曹昂虽是曹操最受宠的嫡长子,究竟也是按着武将培养长大的,如今十六七岁,对政治的敏感度还远远答不到及格线。

  听了秦楚那番意味深长的答话,他也只当是舞阳亭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自己不该再多探听,于是欣喜地一抬头,忽然意识到自己表现不太得体,又轻咳一声,努力压下唇边笑容:

  “可以吗?那就劳烦亭主了。”

  秦军大营屯驻在雒阳城西南方向,隔了三五里就是鸿德苑与西苑,与西边的广阳门、南边的津门距离都很接近,算得上块风水宝地。

  鸿德苑与西苑本来是天子安置禽兽的地方,当中虽也修了几座宫殿,但其实并没有人居住。

  尤其如今王朝衰微,先帝对飞禽走兽没什么执念,卖官鬻爵的那点钱都拿去修西园和裸泳馆了,如今少帝更是身不由己,因此两座苑囿也已经荒废了许久。

  阿湘被派过来给曹昂当导游,自觉没什么可说的,只好讲讲军营内无关紧要的闲事儿糊弄糊弄了。

  她指着远处鸿德苑露出的一点尖尖楼顶:

  “看到了没?我们炊食都是看着它吃的,心里想的是这一座楼推了能换多少军粮。这两年收成不好,我老家在兖州,家里来的信说闹了饥荒,还饿死了一个弟弟。”

  “啊…”曹昂本还因为她是女将而有些不自主,被她拉着说了会儿闲话,人也渐渐放松下来了。他跟着望向高高的楼尖,默然片刻,有些愧疚地说:“我不知道这些……对不住。”

  “没什么对不住的,”阿湘说,“人命本就分贵贱。要不是主公,我可能已经被卖了吃掉了。”

  有些地方是这样的,灾荒年间,男人如果实在困顿,有些狼心狗肺的就会把妻儿卖了换钱,更严重点就是“易子而食”。

  阿湘是被嫁到凉州去的。那男人头两年便对她拳脚相向,她不堪受辱,又逢秦楚那几年在西北大量招募娘子军,心里升腾起全新的想法,于是咬咬牙把那男人杀了,变卖所有家产,追着秦楚去了金城,从此以后便成了秦楚娘子军里的一个小小头领。

  而她家中还以为两口子过得好好的,照例送家信过去。

  阿湘回忆起回去,恍惚了一阵,最终摇摇头,笑了一声:“还是该谢主公。”

  曹昂不知道她刚才说的“吃”就是真吃,闻言也附和道:

  “父亲也说,亭主是女中豪杰。”

  她话还没说完,耳朵兀地一动,立刻转过头去,便看见秦楚弯着眼睛走过来。

  她这几日心情都很不错,笑意上脸,看起来年纪就更小了,此时换了身胡服,举步生风,看起来简直比马超还像少年将军。

  “——豪杰就豪杰,额外加‘女中’做什么?”

  她对着阿湘不轻不重瞪了眼,见她低头认错,才转过头,对着一旁的曹昂招了招手:

  “曹公子来。你父亲有要事寻你,随我回帅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