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回到南营, 一觉睡了个昏天黑地。

  就像她猜测的那样,荀彧最后还是给了她肯定的答案,成为她帐下第一位世家出身的谋士。

  当日, 荀家的王佐之才便跟着她回了军营,和郭嘉就雒阳眼下局势促膝长谈,直到日暮西斜才离开了营帐。

  南营万事妥帖,想来各方势力的目光都聚焦在燃烧着的北宫上,除了董卓那种野心勃勃不知遮掩的大军阀,也没人无聊到对西凉的硬骨头下手。

  总而言之, 算是难得安定了。

  秦楚拖着满身疲惫回了营帐,乏得眼皮都睁不开了,不想两个谋士虽也一宿没睡,居然比她要精神得多, 于是干脆地选择当一回甩手掌柜,吩咐马超有事找郭嘉,自己换了衣服, 倒头就睡。

  没想到一睡就又睡出了问题。

  她平时一点风吹草动都能醒, 窗外鸟多叫两声, 她都能闭着眼起身从床边扒拉出匕首当场表演一个“梦中杀人”,这时候山雨欲来, 她反而一觉昏迷了似的,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硬是在帅帐的榻上躺了快两天,把手下几个心腹都吓得不轻。

  好在马超还算细心,见外面庞德都拉练起将士了, 秦楚还睡得昏沉, 心下觉得不对, 立刻找来了军医。

  两位谋士并一位小将,围着神色凝重的军医大眼瞪小眼,提心吊胆了好一会儿,才听医工宣告,原来是主公那没好利索的春温又复发了。

  荀彧的脸色当即就不对了。

  他这个人,从小接受着荀家的“贵族教育”长大,举手投足间尽是君子风度,什么“矜而不争”什么“志洁行芳”,一本《论语》翻下来,大半的形容都能贴在他身上。而他自己,又因种种不足为道的缘故对秦楚格外照顾,此时一听她热病复发,下意识就要将问题全部归咎到自己身上。

  “没能注意到主公的身体状况,是我的过错。”他拧眉凝视着闭目沉睡的秦楚,沉默半晌,才自责似的叹了一声。

  郭嘉倒是好一些,他毕竟是真刀实枪地跟着秦楚上过多少次战场了,对于武将的认知更明确些,深知这些货色的德行——尤其是他主公这种被刺了一刀还能更加精神的类型。

  武将毕竟是武将,身体素质是风一吹就倒的谋士比不了的,遇事不决就睡觉,一觉不行睡两觉,除非真是患了三五个医师围在一起解决不了的大病,大多数时候都是睡个几天就能活奔乱跳了。

  不过他没有说。

  在种种私人感情之前,他首先是“秦楚的谋士”,稔知谋求利益最大化才是自己的职责,因此没有打断荀彧隐隐的担忧与自责,若无其事地避过了“她的病与你无关”此类话题,只不甚真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或许主公一觉睡醒便无恙了呢?文若不必太过歉疚。”

  荀彧当然还歉疚着。

  也多亏昨天一场大火燃了半夜,此时刘辩太后等人多半还在宫内商议着如何封赏救驾臣子,余下那些世家大约也在考虑着何进死后的利益瓜分,诸位政客各忙各的,抱着算盘打得不可开交,一时还顾及不到远在郊外的城南军营。

  有庞德做统领,又有郭嘉荀彧帮衬,雒阳城遭大变故,总算风平浪静了两天,秦楚也算是难得安眠了。

  对于营中诸位的担忧,昏睡两日的主公自然是一无所知的。

  两日后秦楚再从床上起身,甫一睁眼,便朦朦胧胧地看到书案边有一人散发披袍,正垂眼挑灯,缓慢翻阅着公文。

  她恍惚了一阵。

  大概是刚刚出浴,他长发未束,还带着点氤氲的水汽,被细心地拢在一边,衬得他更是眉如墨画,身上只一件素色深衣,外头批了件天青曲裾,一手执笔,另一只手按在桌上,应当是在批阅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特殊的苦味,当中混着常见的沉香气,让她很快便意识到眼下情况的不对,彻底清醒过来——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一觉醒来精神抖擞,没了正事,各路正经不正经的想法立刻从脑中各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她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刚想喊人,一抬头才发现荀彧已放下笔走到她跟前,神态竟然有些错愕:“主公醒了?”

  秦楚也茫然了:“我睡了多久?”

  “……”这么久?

  与此同时,秦楚听见脑中久违地传来“滴”的一声机器声响,随即便是系统板正的电子音:“…系统热更完成!”

  荀彧接着道:“前几日刚到了一批西凉的紧急公文,奉孝自己带了部分回去,彧便留在主公帐中处理剩下那些了。”

  她被那一声“热更结束”占据了心神,顿时便无心听他解释了,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辛苦奉孝文若了。”

  荀彧见她这样,只以为是她睡了太久还未缓神,于是从一边小柜上取下茶盏,小心地斟了一杯,俯身递过去。

  秦楚接过来,一边慢吞吞地捧杯喝水,一边趁着空档狂戳系统:

  “从上一次体虚犯困开始就总看不见你,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系统赧然了:“主公,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秦楚:“……”

  秦楚:“不要叫我主公,你正常点。快说正事,你更新了什么?”

  系统道:“这也是个大惊喜,等周围没人了再告诉你。”

  “……”她面无表情地提起系统,威胁道,“如果不够‘惊喜’,我就把你打扁。”

  “主公?”荀彧见她走神,低头看了眼茶盏,微微蹙起眉,“茶水有问题吗?”

  秦楚这才收神,对着他摇摇头:“无妨,只是还没太清醒。”

  她很快找回了状态,将饮尽的陶杯递还给荀彧,看着他仔细收拾完杯盏,才指了指床边待客用的木榻,示意他坐下。

  “文若还记得,下一次朝会在什么时候吗?”

  荀彧笑了一笑,神色自然地取下外袍,举止得体地披于她身上,先叮嘱了一声:“主公春温未愈,当心着凉。”才拂了衣摆,直着脊背趺(fū)坐于塌上。

  苦甜的香气兀自从衣襟袭来,她这才发现,荀彧的熏香远远嗅着像西凉北风似的薄苦,真正靠近,却带着点奇异的清甜——以东汉的技术,也可以做到这一步吗?

  左肩还有些许潮意,大约是他发上未干的水汽留下的痕迹,秦楚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衣襟,定下心神,便听到荀彧缓缓答道:

  “不出意料的话,主公明日便可受封领赏了。”

  秦楚眨眼:“文若知道这不重要啊。”

  “嗯,”荀彧点点头,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只道,“主公若是希望董卓一系烈火烹油,成为众人焦点,定然是没有问题的。”

  “文若这么说,是因为袁氏吗?”

  “然也。”荀彧说着,忽然伸手为她整了整衣领,待衣襟褶皱抚平后,才若无其事地继续道,“还有董太后。董太后与他沾亲带故,袁氏又将他视作自己的门生故吏,两方必会不留余地渲染他的功绩——此外,昨日彧已给伏府去了信,劳烦长公主与不其侯忽略此事,无论如何,只当主公与他们无关。”

  “…文若有心了。”她叹了口气,“我此番回京,与家中并未有太多交流,也是担心他们与我太接近,反而引起他人忌惮。”

  伏氏究竟也是功臣世家,祖上能追溯到西汉大儒伏生,又是几代皇亲,如今虽比不上袁氏的三公,可嫡女手握重军于西北平叛,也不容小觑。

  所幸伏完素来以“明哲保身”为追求,当年政变诛宦后便始终低调,才给了秦楚一个不错的开局。

  次日凌晨,鸡未报晓,星子还半亮不亮地辍在天上,她就起了身,简单收拾了一番,与荀彧进了平城门。

  北宫一变后,雒阳断断续续下了两天小雨,气温便忽然降了下来。好在南营的将士们大多都习惯了西凉的凛冽朔风,才没有被南方这突如其来的变温打得猝不及防。

  平城门位于雒阳城正南方,距离北宫还有一段距离,荀彧只说一时半会还到不了,临行前不知从哪里翻出了她压箱底的斗篷,又塞了只青铜手炉给她,硬是在把她这个军营主帅捯饬成了十一年前的贵族女儿,才终于放下心,进了马车与她同乘——甚至这辆也是他荀家马车。

  秦楚撩开车帘,窗外景象走马观花地掠过,偶尔也能看到从永和里出来的贵族车辆,缓慢地向着北宫朱雀门前行。

  她微微偏头,故作不经意地看了眼荀彧——那双平和的深色瞳仁中无风无浪,波澜不惊,似乎对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都有过猜测。

  “……”她看着荀彧眼底浅淡的乌青,心里没由来的一抽,几乎有些仓皇地别过脸,冷了冷脸色,终于又做回那个万事不显于面上的舞阳亭主。

  “倘若他知道我所图呢?若他知道董卓将会做什么呢?”她在心中问自己。

  然而事已至此,她心中万千沟壑,怎么可能为了一个荀彧而心软呢?

  ——因为秦楚从最开始,等的就是董卓为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