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两人还是貌合神离的表演了一番, 彼此皮笑肉不笑地在上司面前称兄道弟了一阵,好说歹说,终于把秦楚糊弄过去了。

  秦楚本来也没有追究的意思, 得过且过地挥挥手,算他们过去了。

  她唤了几个仆役, 在屋子里挑了些兵器书籍,另又指了一只博山炉,说:“这些优先送去别院。其他旧物,可以之后慢慢运送。”

  除此以外, 还有留在伏府的旧仆——当年秦楚在东武亲手挑的那些孩子,学成长大后就被伏诚派人送往了雒阳主宅。

  他们大都是跟在秦妙身后办事的,武艺过得去、有从军想法的还要另外并入秦楚军队, 这些事情琐碎又复杂,寻常人做不来, 因此主管交接的也是秦妙。

  待一切收拾妥当时, 已经快入夜了。

  即将宵禁,街道上人也散尽了,此时除了鸟啼虫鸣再无声音, 一只黯淡的月牙摇摇欲坠地挂在天边,被薄棉絮一样的黑云遮掩了大半的亮光。

  秦楚就是在这时惊醒的。

  下午处理完主家琐事,秦楚随手取了卷《春秋》摊在案上,大概是累过劲了,看着看着居然闭上了眼, 伏在书案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做了个噩梦。

  她梦见了幼时司徒府的大火。

  梦里不知怎地也入了夜, 司徒府附近的建筑都像神隐了, 沉沉的夜色里, 唯一能看清的只有火场。

  秦楚直觉该去做些什么,可火势大得吓人,她盯着坍圮的房梁虚槛,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到底是没有记起来该做的事情。

  滚滚的黑烟从雕梁绣柱上不间断地升起来,转眼把她呛得喘不上气,耳边又静又闹,不知哭喊的是活人还是厉鬼。

  那声音忽近忽远,让她没由来地开始心悸,在门口踌躇好久,终于听到一声“主公!”,她才下定决心似的,一鼓作气往里冲。

  “……主公!”

  秦楚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猛然抬头,一时没分清眼前的是梦还是现实。

  她盯着桌面上摇曳的烛火看了半刻,定了定神,忽然意识到这就是梦里火灾的热源。

  她的心勉强平静了下来,然而那种心悬一线的焦躁紧张却没有退去。

  她的心没由来地漏了一拍,哑着嗓子问了句:“什么事?”

  那将士急出了满头汗:

  “北宫……北宫走水了!”

  这话如晴天霹雳,震得她一个激灵,整个人好似被冰水兜头浇下,残存的那点睡意瞬间消失。

  “什么!?”

  秦楚猛地一拍案,脸色惨白地直起身,喘了两口气,才强撑着镇定下来:

  “奉孝孟起呢?”

  “两位接到消息便立刻回营拨调人手了——属下受令带了一小队人马,快马加鞭先来寻主公了。”

  “好,”她狠狠咬住舌尖,迫使自己头脑清醒下来,转身走到兵器架边,目光在刀枪剑戟间梭巡着,“都是骑兵,那就乘马先往东明门去,散开守紧了,谁都别放出去。”

  士兵低头抱拳。

  秦楚兀自从琳琅满目的兵器里抽出一把闪着冷光的银剑:

  “——之后等我下令。”

  “诺。”

  ……中平六年春夏,雒阳北宫失火,还能有什么原因?

  就算她迄今为止还未谒见何进,单看这京城剑弩拔张的政局,联系上那可笑可叹的历史剧情,都能轻易猜出原因——

  何进欲将宦官斩草除根,直接导致了这场政变。

  何进身死,士人宦官两派图穷匕见,双方对峙间,袁绍火烧雒阳北宫,将宦官斩尽杀绝,而大宦官们惊疑恐惧,最终将少帝与陈留王挟去。

  由此,董卓鸩杀少帝,改立陈留王刘协,酒池肉林,为祸天下,成为乱世的开端。

  八岁时她扪心自问:“你要改变历史吗?”

  现而在,她已经不需要回答了。

  秦楚拍马狂奔,心跳声咚咚地在耳边震动,频率快得吓人。宵禁街道无人,白马纵行在空旷的大道上,她的手被缰绳勒得微微发疼,忽然想:“如果何进没有死呢?”

  北宫失火,那宦官外戚的缠斗,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从步广里到宫门,她一路都在想后续事宜,然而消息太少,仅仅一句“北宫走水”还不足以她下判断。

  直到翻身下了马,看到满眼火光。

  大小黄门四处逃窜,士人部曲扶剑乱杀,北宫的红光快要映亮大半个雒阳,嘲笑着可悲的汉家皇朝——

  似是气数将尽。

  入耳全是恐慌的叫喊,一道道的人影交错着从她身边擦过,有罪的无辜的、高贵的低贱的、聪明的愚蠢的,都好像在一场大火中失去了分界线,化作一撇一捺的“人”。

  大厦倾倒前,大约就是如此。

  秦楚微微垂下眼。

  她抬起手,拽住一个向北拔腿奔跑的小黄门,一手按住他的肩,看着手足无措地宦官,喝问道:

  “皇子呢?”

  如今少帝登基,按理是没有皇子、只有天子的,然而事态紧急,她一时没能改口,对方也能明白她指的是谁。

  “不、不知道!”那内侍哭丧着脸,被她离谱的手劲吓得倒吸一口凉气,颤巍巍地喊了起来,声音里居然带着哭腔:

  “他们和常侍在一起!赵忠郭胜宋典……大将军被杀后,我在德阳殿后门见到,之后就……”

  何进果然已经死了。

  秦楚心里一沉,放开手,那小黄门立刻踉跄着跑开了:

  “走,德阳殿!”

  袁绍带进来的部曲不多,忙着杀宦官都来不及,自然管不到宫殿的后门。她“唰”地一声拔剑出鞘,顶着灼热的空气,逆着人潮向北宫最大的宫殿奔去。

  东明门那边的将士人手不多,但为了方便下令,还是派了一人跟随她。那士兵此时也拔了剑举在面前,神态警厉地开路。

  又走了一阵,远远已看到火光里恢宏壮阔的德阳殿了,那里离火源有一段距离,虽然周遭已看不见人,但至少还是没了火灾的困扰。

  那士兵好像终于松了口气:“主公,我们去……”

  “去寻陛下,”她打断了手下的提问,神情堪称冷峻,语言却直白得吓人,“时间紧急,不可让乱臣贼子先找到他们。”

  那声“乱臣贼子”含义太过深刻,士兵也不敢问究竟是有“真乱臣”、还是所有人都是乱臣。

  秦楚也没有多管,待靠近了德阳大殿,便按住了剑柄,眼也不眨地冲进去,吓了身后的士兵一大跳,连忙跟着跑了进去。

  然而太迟了。

  大殿里空无一人,龙榻不知被什么人推了一把,斜斜地立在正中,青瓷花瓶混乱中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成了满地碎片。

  “主公,人不在这里,不如属下去东明门拨些人手,让将士们去其他殿里寻?”

  秦楚慢慢走过大殿,凝眉扫过各处角落,神色倒还算沉着:

  “不必,宋典是我的人,如果真的挟皇子走了,至少会留下讯号。”

  十一年前老太监被剁了手指,又被阳安长公主提供的甜枣给迷晕了眼,半推半就地替秦楚当了多年的眼线。

  就在前几天的密信中,他还隐晦地提起过常侍们对局势的态度。先帝一死,宦官最大的倚仗轰然倒塌,这些人只好抱着何皇后董太后,提心吊胆地过生。

  宋典说:“何大将军早有加害之心,若哪日宫闱生变,还盼亭主看在昔年情分上,帮一把仆。”

  他既然把这话说在前面,此时穷途末路被逼逃离,就绝对不会放弃伏楚这根救命稻草。不管是为了秦楚的目的,还是单纯想自救,宋典都一定会留下能指引方向的暗号。

  秦楚的目光略过红方地毯、雕花屏风、黑檀木匮……忽然伸手摸上了支撑宫殿的湖绿栋梁,两指并拢,指腹从上方缓缓向下,在光滑的正梁上一路向下——

  然后摸到了细微的凹陷。

  这几个字是用细弱的工具匆忙写上去的,字形凌乱,痕迹愈向下愈浅淡,但是仔细辨认还是可以看出原意。

  “上西门,”她不动声色地提起剑,将原本的小字尽数划去,在绿梁中央留下一小块人为的坑陷。待确认字迹再难辨别后,她转头命令:

  “所有将士去上西门,再派一人回京郊营帐告知马孟起,让他领小队人马在上西门瀍(chán)水前与我汇合,庞令明带人守好大营。”

  “诺!”

  何进已死,外戚身后的士族还在宫内乱杀,并未意识到皇子与常侍的逃离。

  历史的车辙又一扭转,史书记载的“谷门出逃”不再存在,早被削弱的宦官集团迫不得已,深知杀害何进后前途未卜,只能带着年幼弱小的少帝陈留王,从先帝西园附近逃离出城。

  北宫火势正旺,宫殿受损却不多,可见距离袁绍放火、何进身死,并未过去太久。

  而宋典留下的记号直指瀍水与上西门。

  ——她的时间还多,足够迎接少帝,抢占先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