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下东西都得带一文一武, 舞阳亭主的面子可真是太大了。

  所幸军营里还有庞德坐镇,京郊附近也没人敢不长眼地挑事,秦楚思忖片刻, 觉得就一个下午,带两个人出去倒还不成问题, 于是心安理得地将一对熬夜对照组带进了雒阳城。

  尽管朝堂上风起云涌,大将军和宦官两派各自横眉冷眼,对彼此恨得牙痒痒,街上的百姓却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一进雒阳城, 就听到来自人间熙攘的喧嚣声。春末夏初,中原下午的日光很好,把大道边栽种的梓树槐树都照得发光。秦楚绕过来来往往的百姓, 找了条人少些的路,才带着两人走上去。

  她身量不高, 体格也不比寻常姑娘健硕, 一个人大摇大摆走在前头,身后不远不近辍了两个男人,一个健实一个羸瘦, 当真是引人注目。

  郭嘉体虚,骑半天马能两天下不来床,军营又没有人乘的马车牛车东西,秦楚马超也只能迁就着他,一路慢慢走过来了。

  没想到军师祭酒真是半点自觉都没有, 走了小段路, 便停在了阴影下, 开始喊:

  “主公慢些。”

  还好这声音不大, 否则整条街的人都知道她是什么主公了。

  秦楚脚步一顿, 还没开口说话,郭嘉就先一步上课前,擦着大街上的梓树挤到她右肩边上,抬手拨开树叶,笑容可掬地微微弯腰,顺手替她挡了挡太阳,道:

  “呼……主公走得太快,嘉都要跟不上了。”

  秦楚一愣,有些怀疑地打量了下他——郭奉孝长手长脚的也不比人差啊,身体当真虚到这个地步了?真的该补补了吧?

  还没等她把这话换个方式问出口,左耳边忽然又传来一阵凉风。

  秦楚刚回头,就看见马超跨完一大步,正义凛然地站到了她的左侧——和郭嘉一人一边,直接形成了两面包夹之势。

  秦楚:“……”

  谁是芝士。

  郭嘉的笑容也僵住了,不过郭大军师反应迅速,立刻直起腰,对着比自己小半轮的马超毫不客气,不阴不阳问道:

  “啊,孟起将军也跟不上了?”

  这语气不对得连秦楚都咂摸出来了。

  马超大概是青春期上头,跟着她来雒阳的这些天沉默了不少,大有像结巴庞德靠拢的趋势,寡言少语出了一种“我自岿然不动”的风度,闻言淡淡道:

  “没有。我担任护卫之职,自然要护在主公左右。”

  郭嘉:“雒阳城内设有守卫军队,孟起将军不必太过紧张。”

  马超:“职责在身,劳祭酒费心。”

  郭嘉:“呵呵,哪里的事,都是同僚,将军太客气了。”

  马超:“祭酒也客气了。”

  秦楚:“……?”什么情况?

  她前所未有地对自己做出的决策感到了怀疑。

  其实这两人在西凉的时候就不太对付。

  马超就不提了,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高也是真的高,心性却和这年纪的孩子没啥两样,整一个刺头,跟谁都直言不讳,谁都想上去扎一下。

  郭嘉呢,郭嘉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马超一刺,他必然要仗着年龄职位等便利回他两句,非要斗出个你来我往才是。

  真要说是“派系之争”吧,她手下文武关系倒也不差,蔡琰更是热衷于给武将们分享菜谱;从时间上来说,西凉招纳进来的下属们与同僚也从未有过什么不愉快,马郭二人关系不好,似乎切切实实只是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气场不合”。

  本来她想着最近事多,马超又似乎成熟了不少,把二人一起带出来也好拉进一下距离,没想到这两人在大街上都能阴阳怪气起来!

  天地良心,她这几天一心扑在工作上,今天不过是想趁着回伏府收拾东西,顺路散散心,怎么就能遇到这种事情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提前派人借一辆马车来,也好过在路边现眼目呢。

  秦楚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可是今日难得空闲,处理这事实在影响心情,她也不想得给自己找不自在,干脆从两人中间又迈出几步,又一次站到前方,将三人的距离拉回了原样,把一碗无风起浪的水端得四平八稳:

  “行了,我走慢些,你们跟着在身后便是了,三人同排怪挤的。”

  郭嘉看了眼她,发现秦楚已经快把“无语”二字刻在脸上了,于是见好就收,不再多说什么,轻轻笑了一声:“多谢主公。”

  马超也点点头,若无其事地瞥了眼郭嘉,闭上嘴不再开口了。

  她这回也没心情东张西望了,手往腰后一背,硬是把“回去搬家”走成了“微服私巡”,带着两个抬杠时心理年龄加起来没三十的下属,望永和里的方向晃荡。

  平民也好贵族也好,路过时视线都往这边飘。

  秦楚本来也习惯了这些视线,走着走着迎面来了辆马车,本来是侧身想避开的,没想到这车却不长眼似的,居然直直地停在了她们这队怪胎面前。

  行人于是又开始侧目。

  “咦?”郭嘉稀奇地抬头看了眼,微微皱起了眉,“这是……”

  没等他把想法说出口,车里的人已撩开了帘子,露出一张让秦楚有些眼熟的脸。

  这人大概四十岁出头,保养得倒是不错,皮肤白净、眼神威严,蓄了把长须,眉宇间透露出一股微妙地傲气,一看便是贵族模样。

  他对着秦楚微微颔首,算是打了声招呼:“亭主。”

  秦楚先是一怔,目光在他脸上晃了一晃,最终落在他身上那件藤黄色的袍服上。

  这衣服——当年袁术接见她和伏均,身上那件外袍上也有这样的暗纹吧?

  她脑中电光火石间闪过自己八岁时给出的一巴掌,那时候在袁府,她曾短暂地见过袁家另外两个儿子一面……

  回忆起这件事也不过眨眼的工夫。秦楚很快意识到了此人的身份,立刻道:

  “袁司隶,真是久违了。”

  袁绍如今投在何进门下,被他任命为司隶校尉,监察京师与周边地区,权势极大。

  他是婢生子,早些年很不受袁术待见,当年秦楚不讲道理地甩给他那混账弟弟一巴掌,倒是为他解了口气,因此,不谈“女子出将”此时是否成体统,袁绍对她还是颇有好感的。

  只不过,现今不是谈好感的时候——西凉军阀总共两家,董卓曾受过袁家提拔,与袁氏有旧,若真到选择的时候,他必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董卓。

  “嗯。”袁绍于是微微点头,始终没有看向秦楚身后的两人。

  袁家人的傲气倒是有些一脉相承的意思,他和他那个嫡出的弟弟都挺爱抬起下巴看人的。袁绍直接道,“我还有些急事,就先走了,亭主再会。”

  秦楚:“司隶再会。”

  刚停下不久的马车又驾起来,转眼便绝尘而去。

  郭嘉盯着袁家马车远去的背影,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已经无人的街道尽头,手不自主地抚上了下巴:

  “袁本初啊……”

  秦楚本已带着马超走了小段路,转过头才发现郭嘉还背着身停在原地,一直盯着袁绍离开的地方,又怕打断他的思路,只好在原地等了片刻,待郭嘉眼睛又聚起焦来,才问:“嗯?袁绍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摇头,跟回到秦楚身边,“只是在想袁氏所图。”

  秦楚眨眼:“奉孝想出什么来了吗?”

  “袁氏四世三公,跟在……”他说着顿了顿,环顾了下四周,发现周围依然还有穿行的百姓,无奈地笑了声,“罢了。还是等回去再说吧。”

  “也快了。往前再走几步便是伏府了。”

  她说的“再走几步”的确没有夸张,三人又行了片刻,果真看到了伏家朱红的大门。

  门口家丁禀了一声,立刻将秦楚迎了进去。

  伏家庭院的小桥流水、青石假山多年未变,沿途杜鹃开得刚好,红粉的花丛在日光下明亮又热烈,让她短暂地回忆起自己无虑无思的贵族少女时代。

  如今归家,才发现真是不同了。

  秦楚带着两位手下一路通行,本已远远看到她的院门了,刚想转头介绍,就看见马超忽然站住,右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很快地,有些陌生的男人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七娘……?”

  秦楚皱起眉,顺着马超警惕的视线向另一头看过去,是个贵族打扮的男子,眉眼又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人虽穿得与贵族无二,衣服却是半旧的,脊背微微弓着,垂着眼显露出些微末的局促,在伏府堂皇气派的花园里,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这男人想要靠近,又好像忌惮冷眼握剑的马超,走了两步,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对着她露出有些难看的笑容:

  “七娘回家了啊……我们也许多年没有见过了。”

  她这才发现,眼前这不是旁人,正是当年那带着自己上袁府找气的庶兄,伏均伏元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