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们拥戴先帝次子刘协, 在历史上未必是空穴来风,但在这条时间线上,似乎没有掀起什么风浪。

  大概是对当年蹇硕张让的死心有余悸, 如今以郭胜赵忠为首的大宦官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作妖, 顶多也就是在少帝和太后面前吹吹耳旁风,明里暗里贬低一下何进等人。

  于是,矛盾的重心就悄无声息地从“宦官”变成了“少帝”本身。

  “陛下。”

  “爱……爱卿平身。”

  秦楚依言起身,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皇榻上的年轻皇帝。

  刘辩比她略小几岁, 十三五岁的年纪,眉目已经略微长开了。

  汉代重姿颜仪容, 因此哪怕这孩子神情中还有些木讷呆滞, 相貌至少也算得上清秀, 并不至于惹人生厌。

  可是对于身居高位者而言,脸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了。刘辩自小不得先帝宠爱, 连带着在教育上也不如他弟弟那样上心,如今登基半个多月,坐在庙堂上, 还没有习惯似的,依然是满脸的局促。

  依照东汉“幼帝登基, 外戚势大”的传统,秦楚今日面见少帝, 殿上应有太后垂帘听政才对。不过, 可能是刘辩和她说了些什么,或者只是单纯认为秦楚一人算不上数,总而言之, 此时大殿中只有少帝与他的陈留王弟弟。

  没有其他人在场, 两位年幼的皇室贵胄干脆“不成体统”地坐到了一起。

  刘协第一次见她, 大约是对“朝堂上有女人”这件事感到稀奇,半抬着眼偷偷打量着她,被刘辩轻轻推了推,才回过神。

  两个刘家人交头接耳了一阵,秦楚漫无目的地环顾室内,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讨论声消失了。刘辩磕磕绊绊地开口问道:

  “爱卿,你……你没有先去见国舅吗?”

  所谓的“国舅”,自然就是眼下权倾朝野、专擅朝政的大将军何进了。

  小皇帝果真在乎这个。

  秦楚在心底哂笑,面上还是一派严肃,振振有词道:

  “陛下说的哪里话。臣既然接到密诏,自然要赶来面见圣上,怎么可能先去见其他人呢?”

  刘辩刘协不疑有他,听到她的话,还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刘辩:“爱卿带了多少士兵?”

  秦楚眼也不眨道:“两千人。

  “啊……”少帝有点失望地叹了一声,又和陈留王耳语了几句,秦楚敏锐地捕捉到“少”、“也行”一类的词句,大概是他们觉得人数不够。少帝想了想,转过头,又问她,“如果我、嗯,朕有一天要调用他们呢?”

  “愿为陛下鞍前马后。”

  刘辩道:“好!”

  他的话似乎已经说完了,“好”字一落便愣在原地,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刘协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和少帝加起来都没到二十五,这话落地,两个人又挤在一起,相互不知说了什么,一时面面相觑,相顾无言,都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这场谈话了。

  秦楚一看此景,心中更加有了想法。

  郭嘉猜得没错,密令的确是少帝自己发出的,而那信简短过头的原因也并非他在密谋什么,只是纯粹无话可说罢了。

  军师祭酒的确不愧对他的“鬼才”名号,收到宋典送出的信帛后,从只言片语里竟然猜起了刘辩的想法。

  他认为,那封密令发出去的原因,其实是少帝不堪宦官与清流外戚之扰,一时上头,竟真在条条眼线中钻了空子,悄无声息地将那封信送去了西北。

  此事听起来实在儿戏,秦楚起初并未放在心上,郭嘉之后也没再多提,没想到今日一见,却……却似乎真的有迹可循。

  就像现在刘辩现在的三句对白,东拉西扯毫不深入,反而像是在旁敲侧击。翻来覆去地看,好像也就一个目的——求证秦楚的忠心。

  孰知忠心是不能靠问出来的。

  两位皇子还未进化到“揣度人心”的境界,秦楚说什么就算什么,也难怪太后敢放这两个小傀儡直接与她交谈了。

  果然,刘家两个孩子又眼神交流了片刻,最终还是由刘协开口,单方面依依惜别道:“既然如此,爱卿就退下吧,朕之后再与你联系。”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听起来又像君臣又像地下党,不过刘辩毫无意识,居然还对着秦楚挥了挥手,表示告别。

  秦楚:“……”

  傻孩子看久了还挺乖。

  她很配合地摆出一副“陛下英明神武万岁万岁”的神态,重重抱拳,浮夸回答:“臣告退!”于是转身便走。

  一出德阳殿门,候在外头的宋典立刻迎上来,低声唤了句:“亭主。”

  老太监当年咄咄逼人的刻薄样早已不见,此时低眉顺眼地站在她身边,瘦巴巴的一条,像一只垂垂老矣的看门狗。

  秦楚像是忘记自己幼时亲手剁下他两根手指似的,极礼貌地应酬了两句:

  “许久未见,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和你说了啊,”秦楚颔首笑道,“是我亲自去拿的,不过他好像有些怕我,被吓得不轻。”

  昨日刚下过雨,今晨刚刚放晴,碧空如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秦楚与他并肩穿行在北宫园内参差的梓树下,看了眼面皮褶皱、缺了手指的老太监,忽然问:

  “你们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吗?”

  宋典一怔,没想到她竟放下京中种种大事,先问了这个,思索了半刻,才答道:“毕岚、张恭为何进所恨,常常于陛下跟前哭诉,表示何氏专权而不容宦官。”

  “陛下呢?”

  “陛下……陛下摇头不答。”老太监说着,好像也隐约意识到什么,偷偷抬头觑了她一眼。

  秦楚忽视了他的目光,自顾自地拨开前方一株矮桃的枝丫,依然缓慢地向前走着。

  大约又走过两条小路,玄武门隐约可见,她才道:“就送到这里吧。”

  宋典退了一步,微微躬身:“亭主走好。”

  她点了点头,与守城侍卫擦肩走过,心中已逐渐有了猜测。

  当今未有宦官明确表明要废长立幼,拥立陈留王刘协上位。少帝的地位一时难以动摇,与母家关系便也平淡起来,自然就要在无根无基的宦官与权势极盛的外戚间摇摆了。

  然而刘辩心性怯懦,十三四岁登基,耳根子还软,常侍太后一同哭惨,两方攻讦之下,心生厌烦,无所措手也是常态。

  从殿上二位的表现来看,召秦楚进京,说不准也是这兄弟二人共同商议的结果,究其原因,说不定真是如何进信中的鬼话一样,为了“立威”。

  谁知歪打正着,何进同样也送出了请帖,少帝和陈留王居然真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请了来了。

  “真是……”秦楚哑然失笑,暗道,“真是让我坐收渔人之利。”

  玄武北门前禁停车马,出宫后需得走上几百米才能看到人。

  照夜玉狮子远远靠在街道一边,看见秦楚走过来,打了个响鼻,前脚跺了跺,摇头摆尾地等着她靠近。

  秦楚随手拍了拍它的马脑袋,牵着它后退了几步,听到右侧传来些动静,才注意到旁边还停了辆车。

  玄武门向西两尺多,是专供停行的地方。

  此时早已过了上朝时间,宫中除了刘辩以外,是无人有权召见官员的,即便是太后要对官员下达指令,也都要先借着小皇帝的名头将他召进来才是。

  既然如此,是谁会在她之后进宫?

  秦楚心中一紧,不露形色地瞥了眼腰间银剑,手指无意识地一动。

  只是,还没等她有所猜测,车厢的深色帘忽地帐动了动,驾车的家丁立即走上前,听着车里人吩咐了几句。

  那车夫微屈着腰,听了两句后便将目光移向了秦楚,点了点头。

  “大人,我家郎主请你上车一叙。”

  她按着剑柄上前,夜照玉狮子也跟着踏了两步。秦楚淡淡道:“你家郎主是谁,连名姓都不愿报,也算邀请人么?请……”

  她拒绝的话卡在喉中,戛然而止。

  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榆木门上雕刻的暗纹。能乘马车,且停于北宫前的人家,必然非富即贵,她是知道的。这些“达官贵人”知道她、又想与她交往,依现在的形势来看也叫合理,然而——

  暗纹上雕的是鸬鹚。

  她微微垂眼,脑中不期然闪过十一年前,她从蔡府马车上跳下,抬头看见那漆黑门楣上展翅欲上的鸬鹚鸟的画面。

  那时她才八岁,头一次直面“世家”这一概念,就是在蔡琰念出“颍川荀氏,累世高风”的时候。

  彼时她还未在脑中构建起东汉世家的体系,让系统在半空落下块石头,还想踩着翻墙过去,没想到一转头,便是那位愕然的荀家子房。

  没想到再一次与他相遇,是在这种情况下。

  看来停在北宫的车辆主人并非是为了见陛下或太后,而是在等她啊。秦楚立刻改口:“好。还请你稍后派人,安顿下马匹。”

  她说着,抬手掀起车帘,弯腰踏进厢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