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寂寞宫廷（七）

　　我去到大俞的时候，看见大俞的皇帝一直盯着我，到我的舞蹈结束，他才慢慢回过神来。

　　那一刻，我以为他是爱我的，或者说，他看上我了。

　　但后来，他又对我不闻不问，甚至就连淮王殿下也并不愿意搭理我。

　　他只是时常派人过来，询问我是否习惯什么的，但他自己却没来过一次。就连我去找他的那几次，他都带着疏远感。

　　直到后面，我嫁给了元澄我才知道，皇上根本没有看上我，与其说他喜欢我，倒不如说他欣赏我。

　　“皇上可不是那种人。”

　　当我说起之前的犹豫时，元澄笑得格外开心，他无奈地看着我，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

　　就像父皇揉婉怡那样。

　　“你的舞确实跳得很好，皇上当时盯着你，也只是觉得你的舞跳得好罢了。”

　　“皇上确实喜欢歌舞，皇后娘娘也喜欢，我听听澜说，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还有小公主也都想看你跳舞，但是皇上觉得以你的身份，召你进宫跳舞似乎不合礼仪，没好开口。”

　　我一愣，之前在南楚没有得到的待遇，居然会在这里得到。

　　我没想到，那大俞皇帝听上去那么心狠手辣，但处理起事情来却是这般温和。

　　以他的实力，让我进去跳舞什么的，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你之前担心的事也是白担心了，”元澄站起身来，替我递来一件披风，“皇上不会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的。”

　　“什么？”

　　我一愣。

　　“因为皇后娘娘经常跟皇上打赌，他们几乎见到一个长得好看的宫女，皇后娘娘都会说.......”

　　元澄说着，又清了清嗓子，大概是想要学皇后娘娘说话的模样。

　　“本宫赌五千两，她父亲和你差不了五岁。”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元澄便哈哈大笑起来。

　　“所以你不用担心，皇上和皇后娘娘最多把你当闺女，不会有什么别的心思的。”

　　元澄笑着摇了摇头。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我的印象里，若是我敢这么笑父皇和庄贵妃的事，父皇一定会惩罚我和母后。

　　但是元澄他只是一个将军，居然可以这么笑着议论皇家的事。

　　“元澄，你这么说，不怕别人知道吗？”

　　“啊？”

　　这下轮到元澄疑惑了。

　　“若是母亲知道，大概我少不了一顿揍，”元澄再次走到我的身边，将我搂在怀里，“但是皇上是我表叔，他对待晚辈向来温和，不会介意的。”

　　“最多罚我去操练几日。”

　　元澄平静地说道，言语间就仿佛确实是在讨论家里长辈们的事，没有任何别的感情。

　　真好。

　　他坐在那里，温柔地看着我，让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要出去玩玩吗？正好今日休沐，我可以带你逛逛京城。”

　　元澄牵着我的手，缓缓站起身来。

　　我居然还可以出去玩？在我的记忆里，母后自从嫁给父皇，几乎就再没出去过。

　　“好。”

　　我点了点头。

　　我透过窗户看着那熙熙攘攘的街道，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外面一片吵杂，各种声音传入我的脑海。

　　我怔怔地看着这一切。br>
　　“夫人，到了。”

　　元澄扶着我下了车，我看着外面的风景，看着那些跑来跑去、笑嘻嘻的儿童，一时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便擅自带你来这儿了。”元澄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里风景优美，我想你会喜欢的。”

　　“大俞的男子都是这般？”

　　我开口问道，眼角浮现一丝泪花。

　　“什么？咦？你怎么哭了？”

　　元澄有些着急，想要替我擦拭泪水，但却被我拦住。

　　“大俞的男子都像是这般吗？一夫一妻，丈夫对妻子百般温和.......”

　　“甚至还会带着妻子出来游玩。”

　　我转过头看向那些相互依偎的夫妻，有老有少，但他们的眼神里却全都是对方。

　　他们依偎着走在岸边，走在小路上，有些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嬉戏打闹，看上去就令人心生羡慕。

　　“之前倒也不是，只是皇上疼惜皇后，上行下效，如今才是这般光景。”

　　元澄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将我搂在怀里，温和地说道。

　　我低下头，久久不语，大概也正是因为父皇的所作所为，才导致南楚宠妾之风盛行，才导致南楚上下都安于享乐。

　　我恨父皇。

　　“对了，皇后娘娘想见你。”

　　元澄牵着我的手走在路上，忽然开口说道。

　　“什么？”

　　我一惊，身子骨微微颤抖，当初我来这里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我自然是知道的，现在她想见我.......

　　她怎么会想见我。

　　元澄看出了我的恐惧，他停下脚步，紧紧地抱着我。

　　“你别怕，皇后娘娘向来温和，况且她一向最能体会女子的不易，想必也是能明白你的无奈的。”

　　“可是她为何想要见我？”

　　我靠在元澄怀里，声音忍不住地颤抖。

　　“大概是因为你歌舞极好，皇后娘娘也很好奇吧？”元澄倒是十分轻松，他抚了抚我的后背，轻声说道，“你若是实在不想去，也不勉强，只是皇上对我说起此事，我肯定得把话带到。”

　　“那她不会生气吗？”

　　“不会，这件事与朝政无关，皇上和皇后娘娘都不会强求的。”

　　这和我印象中的不一样。

　　最终我还是跟着元澄去了，在去的路上，我又说起了我的母后，说起了我在南楚的种种。

　　“当初父亲和皇上的意思都是想要把你母后也接来大俞，”元澄搂着我，眼帘低垂，声音里无不惋惜，“他们的意思，京中有不少园子，找一处靠近元府的，将你母亲安置在那里，平日里你也可以多去陪陪她。”

　　“只可惜.......”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我也明白，只可惜我母后走得太早，自然便是没法了。

　　他还告诉我说，皇后娘娘很多想法都和寻常人不一样，许多改变都是从她开始的。

　　他的姑祖母是皇上的生母懿安皇后，他父亲又和皇后娘娘的长兄一起镇守过西北，攻打西戎，他自己也和皇后娘娘的娘家侄子交好，所以知道这一切。

　　而后我便见到了皇后娘娘，见到了那对双生子，太子殿下站在原地看着我，而小公主则站在身旁，有些害羞。

　　那时候我还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成为名动一时的女将。

　　最终也是她，带着军队杀入了南楚的宫城，将我的父皇和庄贵妃等人带回了大俞。

　　“臣妇参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我缓缓地行了一个礼，小心翼翼地看向皇后，心里有些胆怯，生怕她提起当初的事。

　　“起来吧！赐坐。”

　　“谢皇后娘娘。”

　　皇后的声音倒是温和，她微笑着我，端庄地坐在那里，给了我一丝安慰。

　　她应该不会把我怎样吧？

　　“承敏，现在你表嫂到了，有什么直接去找她吧！”

　　皇后转过头看向小公主，只有小公主有些害羞，站在原地不肯上来。

　　“承敏听闻表嫂你舞姿优美，想要和你学习。”

　　小太子在一旁说道，他走上前，拽了拽妹妹的衣袖。

　　“我都帮你说了，你怎么还不上去？”

　　我一愣。

　　皇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抬头看向我，依旧是那温婉的表情。

　　“当然，这一切全在你，只是承敏她想，本宫也不好不提这件事。”

　　“皇后娘娘不喜欢强迫别人，若是不愿意，你直说便是。”

　　元澄在一旁小声说道。

　　我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表嫂，好不好嘛？”

　　小公主慢慢走上前来，拉了拉我的衣袖，她双颊绯红，低着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神。

　　我抬头看了一眼皇后，她依旧是那微笑着的神情。

　　仔细想来，若是他们真的想要强迫我做什么，只需要一道圣旨便是了，不需要这样。

　　我低下头，看着承敏期待的小眼神。

　　“好。”

　　小公主不仅跟着我习舞，还会和太子殿下一起学文练武，一年下来，也没几日休息的。

　　“皇上对你要求这么高的吗？”

　　到达京城后，我几乎很少见到皇上，既是见到，也都是皇上和皇后一起过来接小公主回凤仪宫，我对他们的一切，知之甚少。

　　“怎么了吗？”小公主有些诧异地看向我，“父皇好像也没有特别的什么要求，只是母后常说，这天下原本就看轻女子，若是我想和哥哥一样在朝堂上议论政事，必须得更努力才行。”

　　“你可以上朝堂？”

　　女人上朝这种事，在南楚是前所未闻，我早听说这位皇后与旁人不一样，但没想到这样的事她也敢说。

　　“现在还不行，”小公主低下头，眼珠子转了转，“只是父皇会叫我们去养心殿问事。”

　　“或许在过几年就好了。”

　　我安静地看着小公主，心里一阵苦涩。

　　母后是世家出生，对朝政都有自己的见解，只可惜一辈子都被困在了宫里，最终香消玉殒。

　　看着宇文承敏的一切，我越发记恨起父皇来了。

　　我不仅不能像宇文承敏一样，不需要考虑别人想要她如何，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学习自己想要学习的一切。

　　而我，就连学了他喜欢的，也得不到他的宠爱，甚至我教婉怡时得到的尊敬，都不如如今教承敏这位大俞的公主。

　　原本我以为父皇的所作所为都是正常的，我以为他是皇帝，所以这一切都不重要，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是我错了。

　　他错得离谱。

　　所以在十多年后，在承敏把父皇押到我面前的时候，这些年来的恨意将我完全包裹。

　　那一刻，他不再是我的父皇，而是一个害死我母后，还把我当做贡品送来大俞的罪人。我对他所有的情谊，早已经烟消云散。

　　“倾云，朕是你父皇，朕是你父皇啊！”

　　手起刀落，父皇的血，溅了我一身。

　　过了许久我才回过神来，看着身首异处的父皇，又看了看一旁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庄贵妃母子。

　　那时候，父皇的血已经干了。低下头去，印入我眼帘的便是他裆部的污秽。

　　真是可笑，可真是丢脸，呵。

　　“倾云，你要做什么？”

　　庄贵妃的声音将我拉了回来，我转头看向她，而她依旧护着她的孩子，她恐惧地看向我，声音颤抖。

　　“我知道你恨我，是我害了你们母女，但他们是无辜的啊！他们是你的亲弟弟，亲妹妹啊！”

　　我没有理会庄贵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在那里哭诉，看着她在那里装柔弱。

　　“倾云，你要杀我也好，你要砍我也罢，你放了他们吧！他们可是你的亲弟弟，亲妹妹啊！是你的至亲啊！”

　　那几个孩子缩在一块，不敢吱声。

　　那一刻，我想起了钦儿。

　　我丢下了手中的利刃，对于庄贵妃和这个弟弟妹妹我并没有太多的感情，更何况原本大俞原本也就不打算放过他们，我不需要自己动手。

　　我也不是喜欢杀戮的人。

　　“倾云，我知道你在大俞过得不错，你行行好，说说好话，让他们饶你弟弟妹妹们一命。”

　　庄贵妃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可我再也不想理会了。

　　当初钦儿被烧死的时候，当初阿宁和阿岚被送走的时候，当初我被送走的时候，她可曾帮我说过一句话？

　　我不过是不喜欢杀戮，不想自己动手罢了，她对我们做了那么多事，我又怎么心软到替她求情？

　　我跌跌撞撞地走向元澄，扑进了他的怀里，小声地抽泣了起来。

　　那一刻我想到了母后，想到了钦儿，想到了我被送去联姻的两个表姐妹，想到了我那因为痛失女儿悲愤交加自缢身亡的舅母。

　　我想到了皇祖父和皇祖母，想到了外祖父外祖母和两个没见过几次面的舅舅，他们用尽全力支撑起的南楚，如今已经不在了。

　　或许他们都没有想到，就这么一代，南楚就亡国了。

　　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对南楚的留恋早已经随着母后的亡故的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我对父皇的怨怼。

　　而这一刻，我复仇了，我的所有仇恨，全都烟消云散。

　　我抬头看向天空，就那样看着，看着，心中的千言万语，最终也只化作了一行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