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里面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说是家徒四壁。
我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上面两个哥哥，三个姐姐。可在我的记忆里却只有三个姐姐和小哥哥的身影，关于大哥哥的记忆，似乎只有一个模糊的男子身形。
“小昀乖，等谷子打完了哥带你去抓小鱼吃。”
就连大哥哥唯一留给我的话语都是女声，从我很小的时候我娘就告诉我，当时我抱着我哥不让走，无奈我大哥只能答应带我去抓小鱼。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自己大儿子说过的话，似乎想要掩盖一个事实——从那天之后，哥哥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听我娘说，那天下午大哥冲撞了县丞家的小少爷，被打得半死，我娘带着我们兄弟俩和三个姐姐跑过去都没见上他最后一面。
而后我爹为了给儿子复仇，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前往京城的道路。他知道官官相护这个道理，但他又不愿长子枉死，所以他决心上京告御状，寄希望于那个无所不能的皇帝来改变这一切。
只是他再也没有回来。当时我和二哥都还年幼，担不起重担，家里的田地便荒废了下来。
再往后更是被侵占了个干净。家家户户都欺负我们家没有成年男子，都想从我们这里捞点便宜。
我的童年很惨很惨。
我娘靠着自己和三个女儿做一些手工，以及将大女儿和小女儿卖去做妾换来的钱，勉强养大我们兄弟俩，供我读书，给哥哥娶了媳妇。
她说我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成为朝廷命官，替父兄报仇，为兄姐撑腰。
可要出人头地哪儿有那么容易？到了京中我才发现，像我这样的学子太多太多，遍地都是。
既没有人脉又没有钱财上下打点的我，就这样当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吏，勉强够我寄钱回去养活娘亲。不过好在我京官的身份，村里的人再没有敢欺负我娘亲和哥哥的。
我一直以为这将是我的命运，一辈子做个寂寂无名的小吏，消磨一生。直到舒丞相见我的字写得好，将我叫过去问话。
他的问题从天文到地理，从历史到政务，桩桩件件我都对答如流，我也看得出来，他对我很满意。
“等过些时日你就搬来我家住，就当我的学生吧！”
他笑着说道。
一开始我也以为他只是将我当成学生那么简单，后面听同僚说起才知道他家有个女儿，名唤望晴，也快到订婚的年纪了。
“你知道吗？那舒望晴可是舒家唯一的嫡女，舒老丞相和舒夫人老年得来的女儿，喜欢的紧。”
“而且我告诉你，那舒小姐可是有名的才女，三岁上下，舒丞相就教了她一遍蒹葭，她就背会了。听说舒夫人当时可高兴了，直接让家丁布膳施粥，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她生了个好女儿。”
听着这些我觉得有些木然，在我的记忆里，我年幼的时候能喝上一碗浓粥都是奢侈，但舒家却可以为了自己的女儿，一时兴起，不知道送出去多少碗粥。
“而且这位舒小姐刚满七岁便被皇上下旨，送去宫里抚养，是大俞开国以来第一位在宫中教养过的普通朝臣的女儿。”
“舒丞相还是算普通朝臣？”
我大惊。
“不是那个意思。”
那人笑了笑，眼神中带着一丝鄙夷。
“你要知道，以前能进宫教养的，要么是宗室子女，要么是太后娘娘或者皇后娘娘的娘家侄子侄女。再不济，也得是个娘娘的娘家侄子侄女，而且这种情况还必须是那娘娘的儿子是太子。”
我一愣，顿时明白了自己和旁人的差距，别说比不上丞相府嫡出的小姐了，我连这些京城中长大的寻常百姓都比不上。
“据说这位舒小姐颇受先皇后疼惜，就连懿安皇后驾崩前都还叫了她进宫说话，据说，我只是听外面的人说的，当时懿安皇后只留了她一人在殿内，谁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听着，这一切都太不现实，与我无关。
“总之你是好福气，估计是舒丞相看上了你，想让你做女婿。毕竟你有才华又相貌堂堂，只不过是出身低了些而已。”
“娶了舒家这位嫡出小姐，也算是跟京城里的显贵都搭上了，你的好日子就要到咯。”
另一个人打趣地说道，然后又说了许多诸如“苟富贵勿相忘”一类的话，仿佛我已经成了舒家的女婿一般。
“既然舒小姐这么优秀，怎么可能轮得到我？”
我有些无奈地说道，低下头，仔细思考着自己和舒小姐的差距。
她是丞相府的嫡长女，而我只是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幼子。
她是三岁能背诗的才女，而我一直到五岁开始识字，骑术什么的，更是一窍不通。
她是皇上眼前的红人，而我却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
..........
更何况按照他们的说法，舒小姐那么受皇上和先皇后的喜欢，指不定是要当太子妃，当皇后的。就算当不了太子妃，不还有那些王公贵族家的世子吗？怎么可能轮得到我这个寻常百姓？
“那可不一定，舒夫人就这么一个亲闺女，还是老年得女，比她那几个儿子小了十多岁，自然疼惜得紧，从小娇生惯养的，肯定没受过什么委屈。”
“而偏偏女子嫁了人之后就得侍奉公婆，相夫教子。若是嫁去那些王公贵族或是达官显贵家里，碍着双方面子，受了委屈还不好到家里来哭诉。”
“就算哭诉了，毕竟都同朝为官，相互之间都有着各种利益纠葛，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但是你不一样，你没有根基，需要靠着舒家，自然也不需要担心你会为难他们的女儿。”
“舒家为官多年，在朝中是有根基的，舒丞相作为当朝丞相的影响力不必多说，舒家长子是在北境戍边的将领，娶的更是齐王府的女儿。”
“二儿子在刑部任职，其妻的父亲是帝师，在朝中颇有威望，桃李满天下。”
“三儿子在禁军里面任职，也已经定了亲，是幽州州牧的女儿。”
.......
我听着他们的话，越听越觉得激动，但表面上却依旧十分平静，仿佛这一切都和我无关。
“舒家已经有了那么多姻亲了，不会在乎女婿的出身，只要能真心对他们的这个宝贝闺女好就行。”
“更何况你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按理母亲该养在你兄长家里。舒小姐最多只需要掏钱给他们寻个住处，不至于冷着饿着，那便就有了好名声了，不需要闹甚费心的。”
“至于钱，呵，舒丞相为官这么多年，三子皆在朝中任职，舒家又是地方上的士族，还缺那点钱吗？无论是让他们留在老家还是来到京中都好办。最多不过给个陪嫁庄子住着就好了，她舒小姐多金贵，嫁妆多得是，不在乎这么一星半点的。”
.........
他们越说越高兴，仿佛要娶这位舒小姐的不是我，而是他们一般。我看着他们谈笑风生的样子，只觉得无趣。
但也正是他们的谈话让我有了一丝希望，那些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都可能因为她的到来而变成现实。
她舒小姐是什么身份？丞相家嫡出的女儿。她不仅可以帮我让娘亲和二哥过上好日子；不仅可以帮我跟京城里的达官显贵攀上亲戚，助我飞黄腾达；还可以为我的姐姐们撑腰，说不定还能帮她们扶正，让她们后半生无忧无虑。
而且想必依着她的关系，替我父兄申冤也不在话下。
不久之后我便搬去了舒府。
“裴公子，就是这儿了。”
那嬷嬷领着我到了一个院子里，随后便转身离开。
我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眼神中满是震撼，又害怕被人瞧见我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这院子比我老家的宅子都大，而这么大的院子，居然是我一个人住的。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回想着之前一路走来时见过的繁华景象。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我在梦中都不敢想象的场景，在舒府应有尽有。
现在想来，大概那嬷嬷看我的眼神里也满是嘲讽吧？我苦笑一下，叹息一声，回过头去却似乎看见了两个人影。
而后便是我第一次与桃羽相见，我知道我不配提她，是我负了她，若是没遇见我，或许她还会是那个和姐姐嬉戏打闹的天真女孩，或许她还可以凭着嫡姐的身份，嫁入达官显贵家的府邸做夫人。
我或许是真的爱她，但那一刻，我整个都被猪油蒙了心，一心想着娶到舒望晴，以此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舒小姐好。”
我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抬头看向两位舒小姐，她们穿着打扮差不多，年岁又接近，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来。
其中一人长得明艳娇丽，安静地站在那里，神情淡漠，而另外一人看上去就要秀丽许多，躲在她身后，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
就那一秒，我便被那个害羞的少女所迷住，她的温柔，她的娴静，她的灵动，无一不让我着迷。
她的美丽是细水长流的，不带一点攻击性。
相比之下，那个平静地看着我的那个，完全不像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反倒有几分英气。
可偏偏，那个才是舒望晴。
我猜舒桃羽是喜欢我的，她躲在嫡姐身后，满眼的羞涩。
而舒望晴则完全不在意这一切，她就那样平静地看着我，偶尔说上几句话，看样子应该是被舒桃羽拉过来的。
那一刻我埋怨自己没本事，若我是新科状元该多好，就不要靠着妻子娘家了，就可以自己挑选自己喜欢的了。
只可惜，我不是，我没有任何资格在她们之中做出选择。
我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们，依旧是那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尽我所能去讨得两位舒小姐的喜欢。
但舒望晴依旧对我冷冰冰的，没有半点情绪变化。
她对我不能说多差，可永远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感觉，她微笑着看着我，温和地问话答话，礼貌待人，但一言一行中都带着疏远和排斥。
“裴公子，我与桃羽先回去了。”
我拱了拱手，看着桃羽回过头来又看了看我，又在我俩目光接触的那一刻缩了回去。
她双颊绯红，羞涩而娇气，完完全全就是一副闺阁女子的模样。
她低着头，牵着嫡姐的衣袖，慢慢离去，却又忍不住再偷瞄了我一眼。
我想我当时也是羞红了脸的，桃羽最后一次看我的时候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然后她又朝着我笑了笑，跟着嫡姐离开了院子。
而舒望晴对我们的一举一动全都视而不见。
我知道她不喜欢我，但我却偏偏不得不去讨好她。
后来，舒夫人专门叫了我过去问话。我知道舒夫人肯定也很满意我这个女婿，只是舒望晴依旧表现得想个局外人一般，既没有少女应该有的羞涩，也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和笑吟吟的舒夫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这是裴昀，你父亲的学生。”
“知道了，母亲。”
舒望晴那么聪慧，她不会看不出舒夫人叫我过来的用意。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礼貌地微笑，然后便自顾自地继续吃起饭来。
舒夫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她温和地笑了笑，嘱咐身边的嬷嬷让舒府里的下人好生招待我，然后便让她送我回去了。
小姐自有自己的想法，老爷和夫人也不会强迫她接受什么的。br>
我不知道是谁在我面前提起了这句话，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提及的。是他们之间的交谈，又或是当着我的面跟我说的，我都不记得了。
但这句话却深深地刻入了我的脑海里，每次我看到舒家人，我都会想起这句话。
它就仿佛一个印记，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我和舒望晴的差距，又一遍遍地告诉我，舒望晴大概是没看上我的。
若是那个时候我便懂得知难而退该多好，如果那时候起，我就坦然接受舒望晴不喜欢的事实，接受我喜欢桃羽，桃羽也钟情于我的这个事实，那该多好。
如果当时我便直接去找舒丞相，把一切都说清楚，我和桃羽或许都会有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只可惜，那个时候我并没有看透这一切，一种由内而生的自卑将我包裹，死死缠绕。
那个时候，我一心想着的就只有讨得舒望晴的欢心，娶她为妻，就连对舒桃羽，也都只是利用。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