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珺死的时候，刚才学会说整句的话，刚开始识字，甚至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她还那么小，那么小。
皇后病重，卧病不起。无论怎么说，她都是朕的嫡母，是大俞的皇后，朕也照顾她的责任。
所以按照父皇的旨意，朕带着清荷还有凌珺前去凤仪宫探望。
那时候的皇后已经卧病在床多日，身体瘦削得可以清晰地瞧见身上的骨骼。父皇时常坐在一旁陪伴着他的爱人，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几十年的相伴，最终也只化为这些只言片语。
我们进去的时候，父皇正坐在床上，轻轻握着皇后的手。
皇后早已经不复往日那般娇艳妩媚，坐在床上，戴着抹额，身上盖了好几层棉絮，穿着冬日里的厚袄子。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凌珺参见皇祖父，皇祖母。”
凌珺站在我们中间，有模有样地跪在地上磕头行礼，父皇见了很是高兴。
“凌珺，到皇祖父这里来。”
父皇高高兴兴地看着他这个孙女，眼神中一下有些光亮，活像一个大孩子。
朕也是许久没见过他这般高兴，朕也知道，他很是疼爱这个孙女。
但是皇后就坐在那里。
朕迟疑了一下，下意识把凌珺往身后拉了拉。
“凌珺还小，怕生，若是有什么惹得父皇、母后不高兴了，便是罪过了。”
朕强装镇定，笑着说道。清荷也趁着这个机会，一把将凌珺抱进怀里。
“父皇，母后，是儿臣没把凌珺教好，怕她不懂上下尊卑，在父皇、母后面前失了礼。”
清荷笑着说道，她死死地抱着凌珺，生怕一松手，凌珺就会消失在她眼前一般。
父皇眉头微蹙，明显有些不满。
“罢了，我是个罪人，”皇后叹息一声，满面愁容地看着我们，“宁奕提防本宫，也是正常。”
“毕竟那些事，怎么说都和本宫有关，本宫脱不了干系，”皇后低下头，眼神中满是委屈，声音也有些颤抖，身子微微动了动，“宁奕不信任本宫，也是正常。”
“本宫是个罪人，是个.......咳咳........”
皇后的话还没说完，便是几声咳嗽，她表情痛苦，也不知道是出于内心还是身体的疼痛。
清荷有些害怕，下意识抱紧了凌珺，将她死死地搂在怀中。
“母妃轻点好吗？”
凌珺小声地说道，眼神中满是疑惑与委屈，她不知道自己的母妃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紧地抱着她，只觉得难受。
凌珺稚嫩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朕看了一眼父皇，只见他眼神中尽是怒气。
“你们就这么恨芸儿？”
父皇质问道。
“皇上，是臣妾自己的罪过，”皇后拉着父皇的衣袖，然后又咳嗽了几声，“不怪他们。”
皇后的话明显是在挑拨父皇与朕的关系。
“你们信不芸儿，也信不过朕？”父皇看了皇后一眼，怒火中烧，“是朕要看看孙女，不是芸儿要看。”
果然。
“儿臣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宫里规矩多，凌珺现在年纪尚小，又被儿臣宠溺坏了，怕坏了规矩。”
“在儿臣和清荷面前还好，若是在父皇母后面前做出僭越的事，惹着母后不高兴了，就不好了。”
朕赶紧解释道，一旁的清荷也在一旁补充道：
“儿臣没有把凌珺教好，是儿臣的过错，等儿臣回去，一定好好教导凌珺。”
清荷的声音带着些许慌张，她尴尬地笑了笑，以此来掩盖内心的恐惧。
父皇大概是明白了一些，他也没有非要抱抱凌珺的想法，虽说神色不悦，但几乎已经就要松口。
“臣妾孩子缘浅，能远远地看一眼凌珺，也是高兴了。”
朕的心情一下便跌落谷底。
听到皇后的话，父皇果真转头看向我们，眼神中几乎就要喷出火来。
清荷吓得把凌珺紧紧地抱在怀里，她有些恐惧地看了朕一眼，但朕知道，此刻我们已经是无济于事。
“凌珺还小，能懂什么？若有什么僭越的地方，朕恕她无罪。”
父皇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走向清荷，想要抱过凌珺。
“儿臣.......”
清荷刚想开口，却被父皇呵斥住。
“朕是凌珺的皇祖父，芸儿是她祖母，能有什么坏心思？若是朕真的有什么心思，又岂是你二人能抵抗得了的？”
父皇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怒意，朕明白，他说得没错，只要他想，他甚至可以直接处死东宫以及元家上下几千号人。
这一点，清荷也明白。
说完，父皇便从清荷手里抢过了凌珺，清荷的身子微微颤抖，眼神中尽是不舍。
此刻朕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便是这里毕竟这么多人，就算是皇后胆子再大，她也是不敢当着父皇的面做出什么事来的。
“皇祖父。”
凌珺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父皇，笑得那么开心。一旁站在清荷的身子却微微颤抖，吓得她几乎就要哭了出来。
朕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以此作为安慰。
“凌珺乖，是皇祖父。”
父皇乐呵呵地笑了笑，抱着凌珺走了回去，走到床边坐下。
“这是你皇祖母。”
皇后看见凌珺时，也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她伸手揉了揉凌珺的脑袋，嘴角微微上扬。
“皇祖母。”
凌珺奶声奶气地说道，一边说着，她一边伸手摸了摸皇后的抹额，眼神闪闪发光。
“这是什么？”
“这是抹额。”
“皇祖母为什么要戴抹额？”
“皇祖母病了，身子不好，戴着抹额防止着凉。”
皇后微笑着说道，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凌珺身上。
“那皇祖母会好起来的对吗？”凌珺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父皇，期盼着一个答复，“东宫的莲花要开了，皇祖母会陪凌珺一起看莲花吗？”
皇后笑了笑，并没有说话，她慈爱地看着凌珺，朕转过头看向清荷，只见她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凌珺和皇后。
凌珺还那么小，只要皇后想，随时可以杀了她。
“来人，去私库收拾收拾，把那株红珊瑚端来，当朕送给凌珺的礼物。”
父皇看上去十分高兴，他看了一眼凌珺后，又站起身来。
“等下皇祖父带你去皇祖父的私库里挑礼物好不好？”
他逗着凌珺，每一次他想要表达自己对旁人的喜爱，都会选择送上一些奇珍异宝，以此来表达自己对对方的重视。
“好。”
凌珺笑嘻嘻地看着父皇，然后她又转过头看向皇后。
“皇祖母喜欢什么？凌珺也给皇祖母挑一件。”
只可惜，她最终没有活到挑选礼物的时候。
父皇刚刚离开床边，皇后便一把抓住凌珺的双腿，将她倒立着拽起来。
然后她狠狠地把凌珺砸向床边，一下，两下，等朕回过神来冲过去的时候，凌珺早已经满脸是血。
然后，她狠狠地把凌珺扔了出去，扔向一旁的桌案。霎时间，整个凤仪宫里都弥漫着一股鲜血的味道。
“凌珺。”
朕顾不得那么多仪礼，直接饶过父皇跑到了凌珺甄嬛。而清荷则一时接受不了，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等朕抱起凌珺的时候，她就像一只布娃娃一般，身体软软的，没了活力。
“凌珺。”
很快，清荷便回过神来，她发疯似的跑到朕的面前，从朕怀里抱走了浑身是血的凌珺。
“凌珺，是母妃，母妃在这里，你坚持一下，坚持一下啊！”
凌珺的小嘴微微动了动，似乎在看着清荷，又似乎在看着朕。
她缓缓伸手，擦拭着清荷流到双颊处的泪水，然后再把小手伸向朕，似乎也想擦拭朕脸上的泪珠。
只是她还没触碰到朕，那只小手便落了下去。她的双眼开始涣散，身体微微抽搐。
“太医，传太医。”
朕拼命地喊到，愣在那里的父皇立马回过神来。
“传太医，传太医，传太医。”
凌珺最终还是没有保住，太医以来便告诉朕她已经断了气。
那小小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了朕的眼前。她是朕最为疼惜的孩子，她那么乖巧懂事，长得那么好看，又是朕的嫡长女。
若是她能活着，待朕登基之后，她便是大俞最尊贵的公主。朕之前还和清荷打趣，凌珺那么可爱，等到她出嫁那日，都不知道我们会哭得多惨。
可朕再也等不到凌珺出嫁，从她出生起便开始准备的那些嫁妆，最终全都成了她的陪嫁，等过些日子一起进入那昏暗的地宫中。br>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朕看着四周点燃的宫灯，彷徨间又见到了凌珺的身影。
她还那么小，在地宫里她会不会怕黑。
清荷哭得背过气去好几次，但最终还是没能唤回心爱的女儿，她再也得不到凌珺的答复，听不到她那稚嫩的声音。
而那株红珊瑚，最后成了她的陪葬品，放在她那小小的棺椁旁边，显得那么刺眼。
朕离开东宫的时候，元夫人已经到了东宫。朕总觉得愧对元家，朕曾经答应好好照顾他们的女儿，但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言，每次都让元夫人心力憔悴。
可那一次，朕也不得不把清荷托付给元夫人。朕要去养心殿里，求父皇处置皇后，给凌珺一个公道。
这个朕给不了的公道。
朕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到养心殿前的，朕就那样失魂落魄地走在皇宫里。
夜色寂寥，天空中下着细雨，朕跌跌撞撞地走在熟悉的宫里，脑海里满是凌珺的身影。
“父王，吃。”
“五龟。”
“父王，抱。”
.........
一幕幕的，仿佛她还在朕的面前一样，只是朕定睛一看，她的身影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朕的凌珺已经没了，她还那么小，那么小。
朕到养心殿前的时候，养心殿的门已经关上，透过窗户，朕能看见里面闪烁着的烛光。
朕知道，父皇还没睡。
“太子殿下，皇上依旧休息了，您先回去吧！”殿前伺候的大太监拦住了朕的去路，朕知道父皇是在躲着朕，他心里也不好受。
“皇上已经恩准，破例让小郡主按照公主的规格下葬，陪葬品由皇上的私库再贴补一份。”
那太监继续说着，朕知道，今晚朕是进去不了了的。
那朕索性便直接跪在外面。
“父皇，儿臣恳求您给凌珺一个公道。她可是您的亲孙女，她还那么小。”
“父皇，凌珺她那么小，您忍心让她就这样离去吗？父皇。”
“父皇，若是您不满，尽管处理儿臣，只求父皇您给凌珺一个公道，您是她的亲祖父啊！她那么信任您，尊敬您。”
外面的那个大太监着急起来，他来回踱步，最终才缓缓开口：
“太子殿下，您先回去吧！”
“父皇，儿臣求您给凌珺一个公道，她出事的时候您也在，您也是亲眼见到的。”
“太子殿下，皇上正在休息，您快回去休息吧！”
“父皇，求您为凌珺做主啊！求您了。”
.........
朕不知道在外面跪了多久，直到天边有了一抹亮色，直到嗓子已经嘶哑，直到额头已经磕破，鲜血布满脸颊，直到那冰冷的雨水，将朕淋了个透。
终于，父皇总算是出来了。
“父皇，儿臣求您为凌珺做主，儿臣求您了。”
朕跪在地上，祈求着父皇的怜惜。
“你和清荷都还年轻，还会有别的孩子。”
父皇的冰冷的声音让朕的心底凉了个透。
“父皇，凌珺是您的亲孙女，当时您才抱了她的。”
朕不甘心，不甘心。
“朕已经允诺让她按照公主的规格下葬，”父皇看着朕，神色中带着一丝心虚，“若是你还不满意，也可以让她按照太子的规格下葬。”
“父皇，您知道的，儿臣要的不是这些。”朕看着父皇，心里已经猜到了答案，“凌珺已经没了，什么规格下葬，于她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儿臣恳求您，严惩杨氏。”
“够了！”父皇怒吼道，“你们一个二个的是要逼死朕吗？”
“凌珺是自己不小心摔着，撞到了桌案上的，她是自己不小心摔着的。此事已定，休要再提。”
说完，父皇头也不回地进了殿内，再没出来。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