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身后有人, 颜书立即拉好制服的外套。
打底的衬衫还没系好扣子,她一边系,一边瞪着厉时屿, 目光里藏着窘迫和不安。
厉时屿只微抬眉眼,目光轻划过她系扣子的那手指。
指节纤细白皙,如葱段。
她微红的脸, 额上细密汗珠渗出, 脱妆的唇另有一番风情。
他移开目光,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进入忙碌的状态。
颜书知道自己多虑了。
她与他早已不是从前那种关系,何必自作多情。
她每天的工作忙碌, 他同样如此, 而且只会比她更忙。
她不过每天查房巡视,偶尔为一些刁钻难缠的客户解决各种麻烦就已焦头烂额, 而他的工作量绝对不比她少, 甚至他花在工作上的时间和精力只会比她多更多。
难以想象,他能到今天的位置, 无论是家族人脉还是靠自身,那都不容易。
他掌控一家酒店集团的命运,不要说那些工作后的应酬,光是份内事就足以令他牺牲掉更多的休息时间。
越是站在高位,越不能掉以轻心。
她不知道他每天工作的具体内容,但他频频蹙起的眉间,她知道他一定很累。
他需要制定公司的月度、季度和年度计划和指标, 监控各个部门的运营发展状况, 对公司的人力资源状况、财务收入和支出状况、公司资产整体状况进行监控管理……啊, 她光是想想这么多工作量压在自己的头上就觉得头都要炸了。
不知过去多久, 厉时屿终于摘下眼镜。他总爱扔自己的眼镜,好像眼镜摔不坏。
他在注视她。但她不知道。
等她察觉到那道冷冽的目光时,他已起身走到她身边。
“周末有空吗?”
“看来你是真的想压榨我啊。”她吐了口气。
厉时屿微挑眉,抬手捏捏自己的眉心,不在意地说:“随便你怎么看我。”
她说:“这周六我需要轮班,周日才有空。你想让我做什么?”
厉时屿凝视她,问:“你不问我理由?”
“为什么要问?你是CEO,我是你的间接下属,上司需要员工周末加班,太正常了,何况酒店行业。我一天是这里的员工,就会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和任何理由无关。”
她说得坦然。
尽管她已准备辞职,但他不是她的直接上司,辞职信也递不到他手里,没必要和他说自己要辞职的想法。
厉时屿沉默。
片刻后,他又重新回到办公桌。
“我需要购置一套公寓。你对宜北比我熟悉,所以,周末有空的话,陪我去看房。”他说。
“好。我回去做做工作。你现在已经不需要考虑房子的价格了吧?市中心的可以吗?”
“可以。出去带上门。”
“……好的。”
一秒下了逐客令。
她退出去后轻轻带上门。
ˉ
厉时屿站在落地窗边。
他俯视一切。碧蓝色的天空下一片美丽的海岛,海鸟盘旋环绕。
半晌有人敲门,他咬着烟蒂,嘴里吐出烟圈,说了句“请进”后,他坐到一张黑皮沙发上,双腿交叠。
做上位者的感觉不错,能掌控一切。
他知道事业对于男人而言极为重要,所以这些年冷硬着心肠往上攀爬,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拿回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一切,有什么不对?
他不认为有哪里不对。
这些年,每天填斥在他周围的,是数不清的猜忌和打压,最后他扳倒一切,赢的时候却感受不到一分喜悦。
快意吗?当然有。但没有快乐。
那时她匆匆离开,一声不响就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他消沉过痛苦过,但那又怎么样呢?她不会再回来。
那他可以去找她。
他抽时间去了美国,想方设法找到她的住址,一开始不敢打扰她,只每天开车远远跟在她身后。
她有时乘地铁,有时一天暴走几十条街,而他从来不出现,只是远远看着她。
一开始,他以为周同甫只是偶尔与她见面,异国他乡,她需要一个同胞陪伴,这很正常。
可那天夜里,她与周同甫深夜才回,而她目光旖旎缠绵,连同周同甫看她的眼神都太露骨,他终于肯相信,她早已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
房东太太和他说:“周先生是颜小姐的男朋友,还给她交了一年的房租呢。他们每日出门约会,有时半夜三更才回来。周先生是个很体贴的男人,他们很登对。周先生可是体面人,随便一辆车子就上百万美金,有他在,颜小姐会感到安心。”
周先生周先生周先生。连一个局外人都在嘲笑他。
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真讽刺。
他担心她。
她却快活得不像话。
ˉ
林菲穿一身酒红色长裙走进来,她背一只亮闪闪镶满钻的包。
厉时屿一眼看出来那是假货,但他不会戳穿。
这个林主管不好好工作,早上七点不到就敲开他套房的门,他知道她的用意,她却开门见山,说来拿回几天前落在他车上的口红。
他早已扔掉。
林菲后来被厉宜涵叫到一间卧室里,帮忙试衣服。
厉宜涵脾气古怪,想必林菲没有讨到好果子吃。
“上班时间,怎么不穿酒店制服?”他质问。
一根烟燃尽,他又点燃一根。
吞云吐雾间,林菲咳嗽两声,他起身回到办公桌,愉悦地凝视她窘迫的神态。
林菲犹豫,说:“我……我休年假,经理已经批了。”
“祝你假期愉快。”
“……”
“厉总,我有话想对你说。”
“工作相关吗?不是的话出去。”
林菲脸色一黑,还是上前说道:“您有女朋友吗?没有的话,您觉得我怎么样?”
厉时屿抽烟的手一顿,眯起眼睛来。
“挺好。”
林菲眼睛一亮,顺势坐到他的办公桌上,她勾下脑袋,胸前一片春色倾泻无余。
她用娇柔的口吻问:“那我们可以试试吗?”
“试什么?”他反问,好笑地抖了抖烟灰。
“你……想试什么就试什么。”
话落,她抬手。
肩带系成蝴蝶结的样式,只需轻轻一拉便滑落下去,春光乍泄。
厉时屿眉心一跳,指尖烟火忽明忽灭。他敛了目光,视线落在角落的一支对讲机上。
此刻他却只有一个念头——她落下的。
林菲见他不为所动,心里有些失望,但她并不肯放弃。
人只要抓住机会,此后也许就是另一番天地,曾经如何谁会去管?人只管往高处走才是最正确的路子。
她借机跳下桌,正好跳到厉时屿的腿上,他回过神来,她已伸展双臂抱住他的脖子。
办公室的门恰在此时被人推开。
厉时屿没有动作,目光瞥向门口,林菲也是。
不是黛西。黛西总会敲门。
颜书立在门边,一脸茫然,而后垂下目光,退出去。
一秒不到的时间又开门走进来,一本正经地说:“抱歉,不知道你们很忙,但是我对讲机忘记拿了。”
她飞快走到办公桌前,眼尾余光朝他洒去。
林菲分腿而坐,面颊绯红,他则没什么表情。
这副场景预示着什么不言而喻。
她收回目光,拿上对讲机转身离开,贴心地替他们带上门。
“厉总……可以吗?”
林菲像只八爪鱼,一手扯了厉时屿的领带,轻轻一拉,她要吻上去,厉时屿却歪了脑袋,他起身,她缠在他身上,死死抱住。
他抱着她走向沙发。
厉时屿放下林菲在沙发上,摘下她八爪鱼一般的手,朝门边走去。
林菲蜷缩在沙发上,身上只余一件文胸和安全裤。
她正期待着,以为他去锁门,却不料他打开办公室的门,侧着脑袋对她说:“出去。十秒。”
林菲呆呆地问:“什么?”
黛西神出鬼没,踩着高跟走进来,居高临下地睥睨林菲,说:“厉总只给你十秒的时间穿上你的衣服离开这里。超过十秒,保安会请你出去。”
“……”
林菲羞愤难当,跳下沙发后抓起地上的裙子套上。她走得急,差点崴了脚。
ˉ
颜书回到休息室,对讲机被扔进沙发里。她从来不扔东西,把艾米和韩玲玲吓一跳。
艾米问:“怎么啦?”
颜书倒一杯刚磨好的咖啡,抿上一口,说:“上班时间搞女下属。禽兽。”
“……”
艾米和韩玲玲对视一眼,互相疑惑不解。
韩玲玲问:“颜书姐,你说谁搞女下属?赵东洋不是被开除了吗?”
“不说了。我还要去查房。艾米姐,林菲是不是休年假?”
“是啊,怎么了?我刚批的。”
“没什么。我就是问问。果然,男人一有钱就会变坏。”
“……哈?”艾米哭笑不得。
颜书自言自语地走到休息室门口,想起什么,又走回去,问艾米:“我的妆很可疑吗?”
艾米摇摇头,“不啊,你素颜也美得冒泡。”
“好受一些了。晚上的员工餐怎么样?有肉吗?”
“有啊。昨天厉总在酒店走了一圈,来到员工食堂,说菜不好,要食堂改良,今天晚上就给你加鸡腿。”
“……我还得谢谢他。”
ˉ
周六加班一天,颜书累得不想动。
周日终于可以好好休息,林菲不在,她清净了许多,睡到十点起床。
海边城市总潮湿,身上一热便黏糊糊的,她洗了澡后吃过早午餐,然后晾晒衣服。
休息时她习惯关机,但是应栀现在在宜北度假,她怕应栀会找她,所有还是选择开机。
刚开机就收到几十通未接来电。她拧了眉毛,后悔开机了。陌生号码。
她试着回拨过去。那头传来一声熟悉的男士嗓音,低沉浑厚,夹杂几分不满。
“为什么关机?”
“……”
颜书挂断电话。厉时屿又打进来。
“为什么挂我电话?”
“……”
她想了想,毕竟他是CEO,得给面子。他现在要名有名要人有人的,万一以后她去别的地方混也要被他报复,那太可怕了。
人活着就已经很难了,她不能和自己过不去。
“我手滑了。您有事吗?今天我不上班,你不能差遣我。”
“你答应过我,陪我看房。”
“我没买过房,没有经验,厉总,我给您推荐几位房屋中介行吗?他们算是我的朋友,不会宰您的。”
“……”
过了会儿,那边某人咬着牙说:“不行。”
“那你想怎么样啊。”
“陪我看房。”
“……”
“我如果不陪呢?”她问。
“那我上去找你。”
“……”
一小时后,颜书下楼。厉时屿半坐在车身上吸烟。
他身后是一大片生长茂密的荒草地,绿油油一片像是在野外,蓝天白云豪车,令颜书生出几分错觉来,像是做梦。
她已许久没梦过他。
可他又轻轻出现在她身边。
他穿得休闲,白衬衫搭黑西裤,运动鞋,没打领带,手上换了一只腕表,通体银色。见她出现,他掐了烟,用鞋碾了碾,再用纸巾包了烟头,走到垃圾桶旁扔了。
天气太热,她穿得清凉,吊带搭短裤,平底凉鞋,化淡妆,口红却涂深红色调,她皮肤白,衬得口红太过惹眼。
她不是特意上这款口红,实在是因为找不到其他能用的了。
她不怎么买化妆品,口红数量两只手就能数过来,东扔一支西扔一支,最后手里不过两支了。
都是大红色。
她不能不涂口红就出门见人,这是她工作后养成的习惯。
厉时屿去附近一家小卖部买了两瓶矿泉水,冒着冰汽,一瓶给她。
“你让我等一小时。”他沉着脸道。
颜书拧开瓶盖喝水,口红沾在瓶嘴上。她淡淡的眉眼略显慵懒,果然是放假的姿态,她很散漫。
“女生要化妆的。”她说。
“化了一小时?”
“当然。我也没要你等,是你自己提出要求,不能怪我。”
“伶牙俐齿。”
“哥哥,我一直如此。”
“……”
话音刚落,她与他皆是一怔。曾经随口而出的昵称,现在说来无限尴尬。
颜书觉得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她戴上遮阳帽,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上去。
厉时屿站在车子前方,眉眼清冷,目光却透几分玩味。
颜书脸色一红,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他真的变了。
有点坏。
他坐到驾驶位,扫一眼后视镜。
“为什么坐后边?”
“我想坐后边。”
“你把我当司机?”
“你不乐意可以一脚踢我下车。”
“……”
厉时屿咬牙启动车子。
几乎听不见引擎声。他掌握着方向盘倒车,目光偶尔扫过她,她不知道,正仰头喝水,水从嘴角流下,划过脖颈和锁骨,她肌肤如雪一样白,他眸色沉了几分。
“帮我看着后边。”他忽然说。
“什么?”
“路太窄,死角看不到。”
“你开车技术这么菜?”
“……”
厉时屿踩一下刹车,侧着脑袋说:“那你来。”
颜书摇头,“我不会开车。”
“那就闭嘴。”
“……”
脾气好大。
颜书闭嘴,安安静静看他倒车。终于开出去,她长舒一口气。
车子开到市中心。
颜书提供了几处房源,都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区域,政治文化经济金融都汇集与此,房价虽比不上一线大城市,但也着实不低了,她没有买房的愿望,却也被房价吓倒。
中介说得天花乱坠,但颜书没心思去听,她全程站在阳台欣赏美景,吹着海风,连心情也跟着变好,渐渐忘记与他的关系。
一下午总共看了八套房,颜书累到腿软,终于不愿意再陪他看下去,天色也快黑了,她拉住走在前头的厉时屿,问:“你决定好要哪一套了吗?”
厉时屿垂眸。她捉着他的手腕,白皙指节柔软滑腻,他皮肤泛冷意,却被她指尖温度传染,心里微泛起涟漪,却咬牙移开目光,只说:“还没想好。”
“这套就很好了,小区环境和物管楼层装修都是最好的,你确定不要这一套吗?”
“你认为不错?”
她重重点头。
厉时屿对中介说:“就这套吧。”
中介欢天喜地,说:“那么合同您是想现在签还是以后?”
厉时屿拧眉,说:“明天。今天不行。”
中介点头,“那我等您的电话。”
中介离开后,颜书问:“为什么今天不行?”
“手续太麻烦。”
“……”
厉时屿同她走进电梯里。
她说:“你现在真难伺候。”
“……”
到达停车场,颜书拉开后座,厉时屿拉开她,随即塞她进副驾驶。
“做什么?”
“不做什么。”
“……”
颜书很累了,不想折腾,系好安全带后歪着脑袋闭眼睛休息。
“你的水喝完了?”他莫名其妙问一句。
她半眯着眼睛,说:“还剩半瓶。”
“在哪儿?”
闻言,她感到一股压迫感袭来,睁开眼睛,发现厉时屿已倾身过来,他一只手撑在她座椅上,另一只手绕过她身体,从她的包里拿了那瓶还没喝完的矿泉水。
他拧开瓶盖,仰面喝完,看他喉结滚动,颜书的脸颊滚烫。
瓶口还沾着她的口红。
她低声道:“你自己再去买一瓶啊。”
“没喝完为什么要买?”
“……”
他拧好瓶盖,将瓶子扔到后座,启动车子,踩油门让车子飙出去。
她忐忑,脸色还是红。雪松香淡淡的。她一下子恍惚出神。
“我以为你每天除了吃早餐看新闻列日程表关注外汇和股市走向,再整理各种数据划款批款约谈客户以外就没别的事儿干了。你这么忙,怎么不交待秘书去办?”她幽幽地说。
厉时屿挑了下眉,说:“没别的事?除此之外,我每天需要接电话无数,接见员工无数,骂人无数,开会,整理材料归档,喝咖啡,下餐馆,健身,做晚饭,逛超市,睡觉。”
“啊?你一天要干这么多事情吗?听着就好累啊。”
她没喝酒,却因为困意变得有些大胆,又问:“你还自己做晚饭吗?”
厉时屿:“你认为饭菜长了腿会自己上桌?”
“……”
车子开上主干道,夜风微凉,夹杂水汽,很舒服。
她歪着脑袋玩儿手机,一点儿都不拘禁,好似从前。厉时屿生出一丝恍惚的错觉。
“存上我的号码。”他说。
颜书愣了愣。
“嗯。你换号码了吗?”
“是。”
“……”
颜书眸色沉了些。她几年都舍不得删掉他的号码和微信,然后他告诉他,旧号码已经不用了。
有些事情回不去。
厉时屿将车子开到一家海边餐厅。
“存上了么?”他又说。
“嗯。”
“备注我看看。”
“啊?别了吧……”
厉时屿态度强硬,手机直接抢过去,她都来不及反应。
下一秒,他脸色一沉。
她给他的全新备注是“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