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快越好?”

  华幼安想了一下,“唔,那便九月初十罢。”

  九月初九登高祭祖,她需要在重阳节之前赶回京畿,重阳节过后,她才能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

  京畿千好万好,唯独这点不好,做什么都要家里管着,她稍微出格一点,便是有辱门风的荒唐。

  但既享受了世家贵女的尊荣,这些繁文缛节她便该受着。

  这是最基本的责任,虽然她不爽,但不会不去履行。

  华幼安掐着时间回到京畿。

  华氏子嗣不丰,父母只有她与兄长两个孩子,毫不夸张地说,她是华氏的眼珠子、凤凰蛋,此次她任性出远门,把父母气得仰倒,直言不会派人去寻她,要她在外面吃番苦头长长教训。

  话虽这样说,但为人父母哪有真舍得叫子女吃亏的?尤其她这种娇娇女。

  只怕家中明里暗里没少派人保护她,若是不然,表兄怎来得这般及时?恰好在沛国朱家对她动手的时候出现?

  不用想,也知是家中催促表兄来寻她的缘故。

  ——她是出了名的执拗,与表兄闹了矛盾,旁人哄是哄不好的,只有表兄才能将她哄回来。

  华幼安尚未抵达京畿,兄长已派人来接,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家在出行,华幼安早已对兄长张扬的性子见怪不怪,与兄长说了几句玩笑话,便随兄长一同回家。

  傅书新虽知平原华氏乃当今第一望族,远非寻常世家所能比拟,但想象与现实终归有差距,又或者说人的想象力总是有限的,他看着旌旗飘扬的队伍,第一次对平原华氏有了清楚的认知——不输天家。

  天子与世家共治天下,那个世家,便是华氏与萧氏。

  与傅书新的震惊相比,陆沧蓝则显得极为平静,他自幼在华氏的庄园长大,长大后被选中近身保护华幼安,对华氏的行事作风再了解不过,莫说今日的浩浩荡荡,比今日更为张扬的他也见过,平原华氏么,鲜花着锦风光无限,而那个没有心的少女,也只有这样的家族才能供养得出来。

  ——她生于最显赫的世家,长于最繁华的京畿,她生来便是众星捧月万众瞩目的。

  她见得太多太多的奉承与讨好,她不缺爱,更不缺旁人的欢喜。

  她肆意挥霍着别人的喜欢,薄凉冷情又荒唐。

  她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于她而言,喜欢她是常态,而不喜欢她,才是异类。

  没有人能入得了她的眼。

  连兰陵萧辞玄都不可以。

  陆沧蓝笑了一笑,笑意却进不了眼底,鸦翼般漆黑的眼睑敛着愈发深沉的眸色。

  众人心思各异,华幼安也终于回到家,她的父亲板着脸,训斥的话尚未说出口,便被祖父捋着胡须打断,隔代亲在祖父祖母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她刚扶着素月的手跪在软垫上见礼,便被祖母的大侍女殷勤搀了起来,她又是个机灵会哄人的,红着眼睛说几句软话,便将这件事揭过了。

  至于表兄没有与她同行的事情,她则全部推到表兄身上,说表兄政务繁忙,仍有事情要处理,所以便不曾与她一同回来。

  父母与祖父母皆是聪明人,察觉到她的言辞不再热切,只以为她被表兄伤透了心,自然不在她面前多提表兄,只需再过一些时日,家人接受她不再喜欢表兄的事情,她与表兄的名字便不会再被人同时提起。

  平原华幼安,兰陵萧辞玄,终于分道扬镳,彼此自由。

  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

  她不再关注表兄,不知表兄是何时回到的京畿,华氏与萧氏虽然世代联姻,但表兄总是很忙,她的兄长又是一个不成器的,表兄对兄长只是面子上的情罢了,若说亲密,只怕还不及同僚。

  未来的继承人交情一般,往来自然不会过密,她抵达洛京已有月余,却是一次不曾见到表兄。

  日薄西山夕阳如火,她蓦然明白,她与表兄之间,原来只是她自己当了真。

  那些轰轰烈烈撕心裂肺的痴恋,竟是她一个人的一厢情愿,一个人的画地为牢。

  她与表兄只是表兄妹。

  仅此而已。

  再怎样惊艳的神明,也抵不过恍然大悟的彻骨生寒。

  华幼安合上书,让汐月找来表兄给她画的画像。

  那是表兄画舫迟到后的补偿,画上的她娇俏明艳,哪怕带了些病弱之气,也是西子捧心似的好看,可见作画之人的用心与欢喜。

  表兄的丹青,从来让人无可指摘。

  她爱极了这幅画,从不舍得让旁人看,就连兄长也不许,气得兄长几日不曾理她。

  可作画的人她都不要了,还要这副画做什么?

  华幼安收回视线,“收起来吧。”

  “表兄之前送我的东西整理好了吗?若是整理好了,便将这幅画放在一起一同送回去。”

  汐月愣了一下,“县君果真不与世子爷好了?”

  华幼安笑了笑,并未回答汐月的话,只是问道:“画舫收拾得如何了?”

  “陆沧蓝非风雅之人,不必以繁文缛节待之,叫人准备几坛好酒,他会更喜欢。”

  汐月自幼服侍华幼安,如何不懂华幼安的心思,她是一个爱也热烈恨也激烈的人,当她避而不谈时,便是那人连被她提起的资格都没了。

  ——县君是真的放下了。

  “是。”

  汐月叹了口气,眼睛莫名发酸。

  很快到了重阳节。

  华氏与萧氏世代联姻,登高祭祖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家族间的互相往来,这一次,华幼安终于看到了萧辞玄。

  哪怕她不曾去刻意留意,那人也是鹤立鸡群叫人移不开眼睛的,她往他那处瞧了一眼,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清贵威仪的男人侧目回头,清晨的日光徐徐落在他身上,烟雾轻拢似的浅金色萦绕着在他肩头眉梢,他颔首示意,动作优雅而矜贵。

  华幼安不得不承认,自己委实不曾眼瞎。

  ——也只有这样的脸,这样的气度,才值得她飞蛾扑火般执迷不悟。

  感慨之后,华幼安收回视线。

  显赫的出身让她甚少去察言观色留意旁人对她的态度,素来不看人脸色的她,自然不曾看到在她与萧辞玄视线相交的那一瞬,身后陆沧蓝眸中的阴鸷嗜血。

  那是饿极了的孤狼在闻到鲜血味道时才会有的锋利危险。

  华幼安一无所知。

  登高祭祖最是累人,哪怕长辈们心疼华幼安身子弱,免了她许多礼节,晚上回到家时,她仍累得浑身发软,草草洗漱之后便倒头就睡。

  次日日上三竿,她终于睡足歇够,打着哈欠让侍女们伺候梳洗。

  游湖并非宫宴,打扮不必太隆重,她随手指了件云锦广袖裙,再选了几支碧色珠钗,丝毫不担心自己的迟到会不会让陆沧蓝气得调走便走。

  ——先动心的那人,是将自己的心脏拱手交出,喜怒哀乐再不由自己。

  陆沧蓝舍不得弃她而去。

  当然,仅限于现在。

  临近正午,华幼安终于来到洛水。

  这次与往日不同,她是偷偷出门的,京兆尹不知她来洛水游玩,不曾派人肃清洛水的船只,洛水上船只络绎不绝,婉转的小曲儿时不时从不远处的画舫处飘到岸边,听得人面红耳热。

  华幼安甚少见这种三教九流的热闹场面,扶着侍女一边走一边看。

  习武之人眼力好,画舫上的陆沧蓝一早便看到那抹碧色身影,他等了一上午,一个人饮了一坛酒,本该是强压怒火责问华幼安为何迟了这么久,可不知为何,当他看到华幼安缓缓而来时,他心中不虞顿时烟消云散。

  侍女撑着伞,华幼安走在伞下,眉眼稚嫩而天真,好奇地瞧着洛水的热闹。

  像是误入人间的神灵,饶有兴致观察着人间百态。

  ——面对这样的一个人,任是万钧雷霆也要化为绕指柔。

  他栽得不冤。

  陆沧蓝叹了口气,放下酒盏大步走出画舫,自然而来拿过侍女手中的油纸伞,撑在华幼安头顶。

  大抵是甚少自己走路,这一段短短的路程便让伞下的少女气息都比往日乱了些,病弱苍白的脸色此时微微泛着红,怎么怎么诱人。

  陆沧蓝眉头微动。

  “县君总算来了。”

  下一刻,他长臂一伸,将娇怯少女横抱在怀里,“我还以为,县君后悔了,要失约于我。”

  他俯身,凑在华幼安耳畔轻声道。

  这是在是个过于亲密的动作,但华幼安却没有推开陆沧蓝,原因再明显不过——她的确走累了。

  有些人,生来便是被人供奉娇养的。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才不是无信之人。”

  陆沧蓝温热呼吸落在自己脸侧,华幼安稍稍侧了侧脸,抬头看着男人极具有侵/略/性的眼,“陆沧蓝,你放心,我向来说到做到,说许你大好前程,便许你大好前程。”

  “陆沧蓝,你要从军么?有我平原华氏为靠山,可保你封侯拜将,光宗耀祖。”

  ——典型的公事公办。

  又或者说,以另一种直白的方式告诉他,两人之间只有利益,也只会有利益。

  仅此而已。

  陆沧蓝笑了一下,只是觉得从岸边到画舫这段路有些短。

  若是再长一点,怀里的少女便能多陪他一会儿。

  但路总有走完的时候,他与她,也终究要分开。

  可惜舍不得。

  到了画舫,陆沧蓝并未放开华幼安,他只把她放在属于她的软塌上,手一伸,抵在她身后饰以珍珠宝石的画壁,少女小小的一只被他圈在一角,颇有些被他主宰着一切的错觉。

  这种错觉让他心情极度愉悦,笑着看着她脸颊上的浅红,温声问道:“这便是县君许我的大好前程?”

  陆沧蓝是典型的武人,手长脚长,往那一站,便遮去了透进来的日头遮了个干净,华幼安整个人被他笼罩在阴影里,面上有些不悦,“不错。”

  ——干脆利落的态度仿佛是送他上青云,而非九死一生的战场。

  这个人,真的没有心。

  陆沧蓝挑了一下眉,“县君乃饱读诗书之人,当知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若我此行一去不回,县君当如何?”

  “一去不回?”

  华幼安微蹙眉。

  她身材娇小,人也病弱,眉目之间带着些天真稚嫩之气,像是第一次思考这样的问题,她的眉一点一点蹙了起来,抬头望着陆沧蓝,语气很是意外,“陆沧蓝,你会死么?”

  “县君去过战场么?”

  陆沧蓝笑了一下,“那里血流满地尸堆如山,是人间炼狱。”

  莫名的,他突然在这件事上很想提一下萧辞玄,“莫说是我,就连萧世子去了战场,只怕也没十全的把握能回来。”

  华幼安脸色微变。

  是的,她的表兄就是死在战场上,连尸骨都不曾寻回。

  她在便将上寻了整整三年,几乎掘地三尺,却也只寻到一只歪歪扭扭绣着早日凯旋的香囊。

  那是她绣给表兄的。

  手指刺破好多洞,才勉强绣出一只,要表兄贴身放着,要表兄早些还家。

  表兄说她孩子气,却还是收下香囊,贴身挂在脖子上,放在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安安,等我回来。”

  那一年的表兄如是说道。

  可表兄终究还是没有回来。

  回来的只是一道又一道的捷报。

  皇城里载歌载舞,她的表兄却长眠边关。

  那种彻骨生寒的痛她至今都记得,那一刻,她身体里的暴虐决绝再也压制不住。

  ——如果没有了表兄,那还要大虞做什么?

  华幼安有一瞬的恍惚。

  但她又很快回神,她拢了拢身上的纱衣,抬头看着陆沧蓝,“这样啊。”

  娇怯稚嫩的少女轻轻叹了口气,“你若死了,我会永远记着你。”

  “记得被我取名为陆沧蓝的男人。”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她笑了一下,声音温柔又缱绻,仿佛透过面前的男人看到了当初的自己,“陆沧蓝,你我初次相见的那一晚,夜色真的好美。”

  陆沧蓝瞳孔骤然收缩。

  少女眉眼天真,精致易碎如琉璃。

  那是一张合该被人供奉,合该鲜花着锦饰以珍珠翡翠的神灵。

  “县君......”

  陆沧蓝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少女的脸。

  “安安。”

  画舫外突然想起男人阴沉声音,“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