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秋天来得格外快, 两边植树都变了棕黄的叶，路边落了许多枯叶。
江若灵从图书馆走出来，古老的大门前有个湖泊, 天鹅伏在中央缓缓扑翅，波光粼粼。
这边的建筑风格很有特色, 陈年沉淀的气息, 来往的行人衣着翩翩, 衬得学院十足的禁欲。
刚要迈步离开, 高照的艳阳天一秒变暴雨，倾盆落下, 行走的人不慌不忙拿出雨伞撑在头顶。
江若灵低头，也从包里拿出一把伞。
初到英国时, 因为对骤变的天气没有准备，有次是生生淋着雨回的家，再也没有人撑着一把长柄伞把她一起遮在伞下, 后来她就学会了时刻在包里备把伞。
今天是中秋，她和几个华人朋友约好一起在中餐馆小聚，离这不远, 拐两个弯就到了。
江若灵撑开伞，垂眼看路，地面被雨水冲刷潮湿, 她恍惚走着，很忽然地觉得，去年中秋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遥远至极。
她没注意脚下忽起的高度差, 路面一滑, 她痛吸一口气, 脚有点崴了。
她一瘸一拐缓缓往路边走着，好在包里还有小半瓶药油。
正走着，面前忽然出现沉黑色的西装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微抬起头，目光触及来人深邃的轮廓时，心下一怔。
他怎么会在这？
男人似乎相较几个月前并没什么大变化，衬衫西服的包裹下薄肌微显，黑裤挺括笔直，神情仍旧疏冷从容，他伸手帮她拿住已经微颤的伞收下，把头顶的长柄伞倾斜向她，利落把她遮进去。
江若灵因为崴脚手中难以拿稳的伞被他抽去，一瞬少了许多压力，暗面微抬高一边脚，脸上看不出什么别样情绪，笑意浅淡，只礼貌微点头：“祁序哥。”
说话间她的头发跟着轻轻飘动，祁序眼底微沉，幽深不可见底。
许久未见，她改变了很多，原本散落腰后的长发剪至锁骨处，举动之间那股清艳娇丽的气质更显眼，让人无法挪开眼。
“去哪？”祁序撑着伞，目光微垂，把她肿起的脚踝收入眼底，顿了几秒，神情清淡，“我送你过去。”话音刚落，远远一声叫唤忽地响在两人耳边，“江——！”
祁序抬起眼皮，看向来人，男孩面庞稍显熟悉，他略微思忖了下，想起这男孩是和她一起参加过英远企业竞赛的队友，好像是队长？
在国内时，也见过他们在图书馆互相对坐学习。若没记错，江若灵在图书馆对着帮过自己的男生感激一笑，那个男生也是他。
江若灵转过头，看见是李博延，对他晃了下手打招呼，“学长。”
李博延快速走到她身边，把手上拿出来的另一把伞递给她，语气有点刹不住车的急：“我以为你没带伞。”他视线抬起，并不友好看着祁序，眼神防备。
显然把他当成了路上伪装很好来搭讪的诈骗犯。
江若灵道了声谢，抬起头看向微低眸等回复的祁序，笑容扬了一下，指了指已经过来的李博延：“谢谢，不用麻烦您了，我朋友来了。”
她垂眼看了下被他另一只手拿住的伞，没有出声要回，背过身缓慢离开。
李博延也是此时看见她肿起的脚踝，伸手轻轻搭住她的胳膊，撑着伞往她那边倾斜，背面有细密的雨滴溅落衣服肩角。
她微抬高着腿，在旁人的搀扶下缓缓走远，并未回头看他一眼。
连伞，也没有要回去拿走。
像是把他看成什么猛兽，挨一下都不行，神情也不复当初，只余有浅淡的礼貌。
他心底跳上一个半暗的认知。
小姑娘好像，真的不喜欢他了。
祁序握着长柄伞的手指微微发紧，喉结轻动，他看着他们背影一直走向角落拐弯，终还是迈步跟上。
中餐馆就在前方不远，李博延轻搀着她走进去后，她拿出药油简单揉了一会，感觉没那么疼之后便不再管它。
来聚会的朋友大多都是住在同一个公寓楼的，李倩雯和她住得比较近，恰巧和她同一个学院。
几人介绍认识时，李博延随着大家的气氛侃了句：“都姓李，本家啊。”
这两天就要举办入学仪式，之后便开始在学院上课了。
在座的人不少是在这读了一两年本科，见江若灵初来乍到，戏谑提了句著名的3S魔咒：“在这里有三个S，study、social和sleep。”她顿了一下，笑：“你只能兼顾到两个。”
李倩雯在旁边深有体悟点了点头，这边课业压力很大。
江若灵笑着，心里有些期待即将开始的学院生活。
菜单上来时，服务生应许是拿错了，江若灵对着一串不怎么熟悉的菜名微怔，有道菜名很特别，叫Stargazy pie，译为“仰望星空”。
李博延坐在她旁边，注意到她的神情，微低头语气温和提醒了一句：“这道菜，我想你绝对不会想吃的。”
江若灵侧目，有点不解。
“著名的英国菜，地狱级别。”李博延语气带了些笑意。
江若灵也笑起来，想起自己之前有次初来未知，早餐点了一份黑布丁，看着黑中发红的，实在难以下口。
祁序站在不远处，背面是稀稀疏疏的树，雨还在下，已经变小很多，雨幕冲刷着落地窗，里面的人互相都靠得比较近聊着天，气氛温馨。
他沉下眼，映入眼帘是李博延和她控制着距离的窃窃私语，说说笑笑，她脸上是他未见过的纵笑，清艳艳的眼睛很弯。
喉头莫名酸涩起来，他沉沉移开眼，握着长柄伞的手紧着，落地窗内温馨的光衬着窗外的密雨更显狼狈。
这段时间，小姑娘在机场毫不犹豫淡然背身走远的身影，夜间常常环绕在脑海，扰得他睡不好。
次数多起来，祁序眉目沉着，拿出那张平安符，月色照耀下色彩沉着，他敛下眸，指腹轻划包装。
记忆中，她虔诚展开手，把求来的平安符递给他，语气轻缓，“这是给祁序哥求的平安符，能保佑不会再失眠。”
她眼睛带着希冀之色，小心翼翼，唯怕他不接受。
回过神时，男人自嘲一笑。
辜负了你的期望，失眠可能更严重了吧。
可抬头余光瞥见日历，他恍然才觉中秋将至，时间竟过得如此快。
去年中秋，还是在嘉北一个山庄赏月度过的。
那时，她还在这。
忽然，心底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涌现，他眼底暗色翻滚，看了许久手中的平安符，缓缓合手收好。
第二天，他登上了去往英国的飞机。
只是今年中秋，她不再和他一起，她身边出现了许多的新朋友。也无需再担忧她雨天没带伞。
祁序深深看一眼吃了口月饼的江若灵，在雨中树下站了有一会儿，垂眼看着被她握过的折伞，手略微一晃，把伞面残留的雨珠抖落，沉稳迈步离开。
江若灵似有所觉，抬起头侧眸看向落地窗外。
人群来来往往，各色的伞遮挡了许多身影，尽头一抹黑色西装剪影离去。
入学典礼，学院校友统一着装。
江若灵也穿起了白衬衣和黑外套，锁骨处的黑发显得皮肤莹白，清莹的一双眼弯着时有种隐约的娇艳感。
摄影师微微示意，大家缓缓有序走下阶梯。
教授席位旁，男人站立着，第一瞬就被女孩的身影吸去目光，微抬的眉目黑沉。
站他身旁的查尔斯，也没有言语，浅笑着把他目光所及之处收入眼中。
查尔斯是本学院的教授，两人在国外相识，见祁序这两日行程在英国，便邀请他一起来入学仪式，本以为他会以忙推拒，却没有，反而穿得比平时更正式，沉着稳重。
江若灵走至平地，身后忽然有校友拍了下她右边的肩膀，她回过头，看见是李倩雯和她的外籍学弟，金发碧眼，她扬了下唇礼貌致意，侧身和李倩雯走在一起。
学弟跟着走在她身旁，还用蹩脚的中文说了几句打招呼话语，怪怪的强调引得江若灵忍不住轻笑了一下，几人走得并不近，但学弟的动作比划之间有些刻意接近她。
祁序看着他们走远，眉目微蹙，喉间略沉，没有说话。
查尔斯在一旁淡笑不语，要离开时才微转头示意他。
学期开始后，江若灵感受到了3S魔咒的魅力，作业压力实在很大，几乎赶不完的deadline压着学生往前走，学院的学术氛围着实浓厚。
忙里偷闲，江若灵跟着李倩雯去了著名影视基地的学院蹭了顿宴会，气氛更电影化，餐桌上烛台灯火微晃，院长完成开始仪式后众人才坐下用餐，各地特色的外语响在耳边。
刚开始到英国时，她确实花费了一些时间去适应全新的语言环境，现在基本无碍交流。
在那里，她和李倩雯结识了当时坐在周围的胡荣，他是个混血，在本地长大，很少机会回国。
这天，几人都闲下来，相约出去喝下午茶。
几人聊着，忽然说到了国内的茶文化，见江若灵表示自己略微懂点皮毛，都笑着让她展示一手。
江若灵刚要说没有器具，胡荣偏头附耳两句服务生，很快拿着一套完整的茶具上来了，一一摆在茶桌面。
之前还在国内时，祁序指点了她几句泡茶，她过后还为此补过不少功课。
不过是为了了解他娴熟的爱好，等下次泡茶时，能得一句他浅显的称赞，但现在也很不错，和朋友之间宣扬一下本土文化，江若灵低眸抿笑。
说起来，从祁序上次忽然出现后，这几日都没见过他出现自己面前了。
隔了几桌的位置。
两个男人端直坐着，面容神情浅淡，靠里的男人眼神落在不远处那桌，眼睛幽暗，手臂放在一边压着桌，眼神微紧。
脑海不可控制浮现一个场面——
女孩唇角翘着，眼睛很认真回望他，应着他的问话：“算是出师第一杯茶？”
眼里的光芒盛然，稍显的笑意甘甜。
此刻，不远处的女孩端杯的动作，全程行云流水，全然找不见当初初学时的生疏。
身边坐着的学生，多多少少都对她投去隐晦赞赏的目光。
祁序微垂下眼眸，心脏一紧，所以，她也不只是泡茶给他喝。
他靠在桌边的手轻动，露出的那截手臂青筋突显，指节有力。
查尔斯也停下了言语看着他，笑意浅浅，跟着看了一眼江若灵的方向。
江若灵缓缓沏好茶，简单说了一下端法，几人照做，有模有样地端起来喝了。
入口没有苦味，醇厚香气。
胡荣眼睛亮起来，连连赞叹江若灵的泡茶手艺，忽地又想起什么，“说起来，我有个朋友他也很喜欢国内的茶文化，等他活动结束回到英国，我一定要介绍你们认识。”
李倩雯在旁边喝完茶，微挑眉，“帅？”
胡荣无奈看向其他几人，“保持点神秘感，一旦我说出名字，你们绝对会尖叫。”
李倩雯假装不屑切他一声，转眸对着江若灵灵动笑起来，低声：“那我们可以期待一下。”
江若灵把茶具收好，跟着笑点头。
等到那桌人离开，查尔斯想起祁序是今晚的行程飞回国，又多聊了两句。
夜幕将落，门被缓缓推开，一个黑发白肤的女人走过来，身上风衣裹得紧紧的，见到查尔斯时眼睛一亮，走近挽起他手臂。
查尔斯也顺势站起来，便于让妻子挽着他的手。
他的妻子是一位华人，两人已相伴多年，之间的气氛温情暖和，只一眼都能知道对方的意思。
查尔斯垂眼对她一笑，查尔斯妻子不急不躁地等着，目光温柔。
祁序坐在原地，眼神微暗，难免不被他们之间的柔情氛围刺了下，他没有说话，幽幽微转了一下手指，手臂往里移了下。
查尔斯对视上祁序深沉的目光，淡然一笑，身上气质是沉淀多年的儒雅。
“如果一粒麦子不死，就不能结出果实。”查尔斯出声温缓，眼睛看着祁序，“也许你该懂的。”
祁序神情一怔，和夫妻两人道过别，沉沉看着外面的夜幕，似有所思。
晚风微凉。
今天倒少见没有下雨。
忙碌的大半个月过去，事情多得一直压着人不敢停下脚步。
江若灵有天回到公寓，收了个大包裹箱，和李倩雯合力抬上楼，她自己拆开，对着箱内的物品发怔起来。
是一整箱实打实的陈皮糖，熟悉的橙黄色包装，一下把她拉入到国内的记忆。
她翻了下包裹内外，却没找到有署名的地方，全是匿名的。
但她最近也并未收到家里人寄快递过来的消息。
而且，知道她晕车能靠吃陈皮糖缓解的人，也就那么几个。
江若灵没有深想，并未拿出陈皮糖备着，合上包装把箱子推到角落。
多想实在没什么意义。
自从上次在图书馆门前偶然遇见过祁序一次后，两人便再也没有碰面，他也并不知道她所住的公寓。
她找出资料，在门前等了一下李倩雯，因为第二天是周末，两人约好今天去图书馆最后把deadline赶一下。
等到第二天，赴约前，江若灵有些悲惨发现自己有个deadline看错了时间，必须要留在图书馆继续把这个作业搞完。
李倩雯只好自己约其他人去老酒吧喝酒。
江若灵弄完资料，合上笔记本走出图书馆时，手机忽然响了，是李倩雯给她发的消息，她点开附耳听。
“若灵，我在老酒吧这里。”李倩雯说着打了个酒嗝，“我有点醉了，走不出去，你方便的话来接我吧。”
她发去肯定的答复，仔细对照了一下地图路线，抬眸寻了下路标，转弯走出去。
酒吧路上要经过一个比较狭窄的路，路灯的光没有宽道那么耀眼，半阴半明的。
江若灵走进去的时候，隐约觉得身后像有个人跟着自己，心下一颤，稳了稳心神后，走到灯下，借着路灯的笼罩，大着胆子回头一看，路面尽头果然有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身影，脚步一晃一晃的。
她不敢大声叫唤，拿着包，这条路还有段距离，但如果她无视那个身影走下去，很难保证她是安全的。
捏着包带的手慢慢收紧，她看着那个醉汉走得越来越近，一步步退后，她放在包里的另一只手在寻找呼救电话。
终于找到，她余光瞥一眼手机，正要按下拨出，抬眸时被骤然接近在眼前的醉汉吓了一跳，吸一口气，还没叫出声，视线范围内忽然出现一个高大宽肩的身影。
男人穿着一丝不苟的黑西服，坚硬有力的手臂扒开欲接近的醉汉，挡在她身前，他眼睛冷然沉下，视线锋锐扫视晃悠的醉汉，气质冷到极点，薄唇呈直线。
江若灵站在他身后，看着男人熟悉的面庞轮廓，半阴半明的路灯衬着他轮廓深邃。
他挺拔的身影极具肌肉力量，此刻挡在她身前冷若冰霜，明明该是沉稳而绅士有礼的气度，却无端令她陡然想起一个贴切的形容词。
西装暴徒。
作者有话说：
注：“如果一粒麦子不死，就不能结出果实。”出自《约翰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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