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都市情感>定制良缘>第 340 章 心肝【中】(10)
  林森路的社区公园到清早的时候,总是最热闹的。

  以前住得近,早上还可以过来跑跑步,现在住得更远了,阮长风已经很久没来过,今天特地起了个大早赶来,绕过晨练的人群,走向公园一角的石桌。

  桌上摆着一盘围棋的残局,石凳上坐着个老人。

  “来了?”老人看了一眼阮长风。

  “老张。”长风向棋友打了个招呼:“今天气色不错啊。”

  “少废话,快点下吧。”老张指了指棋盘:“就这几步棋你已经卡好几天了。”

  阮长风沉重地叹了口气:“前面这么多关考验都过去了,没想到卡在了一盘棋上。”

  老张慢悠悠地掏出一根烟,阮长风立刻给他点火:“说真的,咱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就不能通融一下么?”

  “这盘棋你赢了我,才有机会往下走,不然你我的缘分就止步于此了。”老张眼神唏嘘地看向一旁跑步路过的女孩:“哎,之前那个跟你锻炼过来的女孩子,也好久没来了。”

  “小米?”

  “不是,有点胖胖的那个丫头。”

  “哦,你说晓妆啊。”阮长风对着朝阳眯了迷眼睛,好像还能看见几年前的夏天,在这条跑道上挥汗如雨的女孩:“人家现在体型挺标准的,没必要再锻炼了。”

  “我记得当时你不是这么说的吧,”老张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浓茶:“你当时一直在给人家小姑娘洗脑说什么……要保持终身的运动习惯之类的。”

  “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现在想法有点变了,”斟酌良久后,阮长风终于开始落子:“人这辈子寿命就这么长,能以自己希望的方式过一生就行了。”看書喇

  他这一枚白子落到棋盘上,老张的捧保温杯的手顿了顿:“哎?有点意思。”

  他不再说闲话,和阮长风你来我往地对弈起来。

  几十个回合之后,棋盘上的白子已经迅速扭转了劣势,连消带打地吞下了右上角的一大块地盘,老张脸上的闲适不见了,取代以不可思议:“一天不见,你这水平……突飞猛进啊。”

  “嗯。”阮长风挤出一丝笑容:“是您老看我怪可怜的,故意放水了。”

  “我说了很多遍了,不要把我喊这么老。”老张不满地说:“我年纪真的没有很大。”

  “可你不是快退休了吗?”阮长风看着老张头顶稀疏花白的头发,手里的保温杯,桌边靠着的拐杖,怎么看是个花甲之年的老人家。看書溂

  “我的职业特殊,退休比一般人早。”老张随口敷衍了一句,继续紧盯着棋盘。

  阮长风暗暗朝不远处某棵大树的方向挑了个大拇指。

  老张又顽强地坚守了半个小时,最后还是在白子汹涌的攻势下颓然认输。

  “承让承让。”阮长风笑道:“这局棋真的很精彩。”

  “行,愿赌服输。”老张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阮长风:“明天下午三点半,到这个地方找我……记得不要来太早。”

  “去早了会怎么样?”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秘机构就在眼前,阮长风多看几遍记下字条上的地址,然后撕碎。

  “不会怎么样,”老张收起棋盘:“只是去早了我还在睡午觉。”

  老张走后,心情很好的阮长风走到大树底下:“行了下来吧,辛苦你了小天才……我带你去吃肯德基。”

  “我下不来。”胸前挂着望远镜的高一鸣紧紧抱住大树,欲哭无泪地说:“实在太高了。”

  “你等会啊,”阮长风掏出手机开始录视频:“你这段必须得录下来。”

  “别……”高一鸣把头埋到树干里:“别拍了,快点上来救我。”

  阮长风憋着笑:“这么潇洒帅气的动作肯定要录下来啊,我回去就发给安知看。”

  话音未落,高一鸣已经如蜘蛛侠附身,把心一横,闭着眼睛抱着树干溜了下来:“肯德基哦……”

  “随你点。”

  “全家桶,不许反悔。”高一鸣用脏兮兮的手爪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还有,把视频删了。”

  次日下午三点半,阮长风准时到了约定的地点,位于宁州一个稍有些落寞的老旧街区,旁边是个海鲜批发市场,外表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乳白色三层小楼,门口没有挂招牌。周围围了一圈铁栅栏,上面爬满月季花。

  阮长风在铁门外面等了一会,穿着拖鞋的老张才姗姗来迟,打了个哈欠:“你怎么来这么早。”

  “您这午睡时间……够久的哈。”阮长风跟着老张走进楼中,与外表所展示的闲适不同,小楼内却是繁忙的,大厅里密密麻麻摆了十几台电脑,每台电脑前都坐着个满脸写着睡眠不足的工作人员,一打眼看还以为进了黑网吧。

  虽然大家看上去都在努力工作,但阮长风还是感觉到若干好奇窥探的视线在身上扫来扫去。

  “张局,有客人啊?”一个发际线颇高的中年人问道。

  老张迈着散漫的步调,相当高冷地点点头。

  “一楼人多,你去我办公室聊。”

  二楼就明显空旷多了,老张的办公室外面还坐着个相当漂亮的女秘书,见他们上来,甜甜地笑道:“张局,客人喝茶还是咖啡?”

  “啊我喝白开水就行……”

  老张白了阮长风一眼:“人家问你了吗你就抢答?小余,给他倒杯茶。”

  走进老张的办公室,面积其实不算小,但到处去堆满了小山般的文件,老张坐在办公桌上就像被文件淹没了。他的折叠床还没有收起来,也没有收的意思,就那么胡乱摆在仅剩的空地上,导致办公室里连一张额外的沙发都摆不下,阮长风勉勉强强地坐了个床角,捧着热茶相当局促。

  “怎么样,跟想象中不一样吧。”

  “我以为会更加……戒备森严一点。”

  “完全没必要嘛,”老张一摊手:“我们明面上的身份只是政府的咨询机构而已,收集整理资料,然后写写报告书之类的。”

  “暗地里呢?”

  “也是。”老张用食指和中指比了一个动作:“只是收集情报的权限稍微那么大一点,然后这个国家只有一百来个人有资格读我们的报告。”

  “嗯,无孔不入。”

  “这就夸张了,哪有那么大的人力物力去监控这些乱七八糟的,盯着重点的那几家看看就行了。”

  “比如孟家?”

  “再比如徐家。”老张颔首:“这几个老派的大家族,肯定是我们的人每天盯着。”

  “到底什么人会想到建立一个这样的组织啊,”阮长风很费解:“每天什么事不干,就在这盯着有钱人的吃喝拉撒。”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咯,要说到很久以前……”

  “您慢慢说。”

  “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个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老张点了根烟,眼神逐渐唏嘘。

  “这也太久远了吧!”阮长风倒吸一口凉气。

  “总之你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就行。”老张挥挥手:“这几十年国家经济起飞了,确确实实让一部分人先富裕起来了,但这不是没有代价的,你说是吧。”

  阮长风摇头:“我不敢说。”

  “你怕什么?怕老大哥在看着你么。”老张失笑:“老大哥的眼睛和耳朵现在坐你面前呢。”

  “那我就更不敢说了。”

  老张有点伤感地笑笑:“当人们在讨论国家意志的时候总是把它当做一个没有情感的机器,却总忘了体制也是由人组成的。”

  “如果都是由您这样的人组成的,大概整体看起来会更有温度一点吧。”阮长风字斟句酌地说。

  “不用捧我了,你猜那些知道自己正在被监控的人是怎么叫我的?”

  “据我所知,宁州只有很少的几个人知道您和这个机构的存在。”阮长风说:“有能力了解到您的人,也不敢不尊重您。”

  “你不就知道了?我都说了我们只是个咨询机构,所以不要随便妖魔化我们。”

  “我能知道完全是个意外。”

  “具体讲讲?”

  阮长风挠头:“泡温泉的时候听隔壁池子人说的。”

  老张叹了口气:“我不跟你扯,你知道我们手里没有实权就行了,你也看到我手下就是些盯监控写材料的普通人,所以不用再兜圈子了。”

  “不是兜圈子,是真没这么大格局。”阮长风苦笑:“我一个平头老百姓,看不到您这么远。”

  “那你觉不觉得这几年宁州的有钱人越来越多了?”

  阮长风说:“我听过有人说宁州是小纽约。”

  “你信不信,总有一天他们会叫纽约为小宁州的。”

  “那挺好的啊。”

  “我去年去纽约出差,曼哈顿当然挺好,不过布鲁克林和皇后的某些街区的治安啊……”老张摇摇头:“你不会希望宁州存在这种地方。”

  “我现在就住四龙寨……”

  “嗯,四龙寨要是再放着不管,再过十年就是那样。”老张向后靠在椅子上:“当然,毕竟国情不同,四龙寨肯定还是要治的。”

  “可是该不该孟家出来做这项工作呢。”

  老张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阮长风,露出“你小子狐狸尾巴终于藏不住了”的微妙表情,他打了个响指:“所以你明白我们这个机构成立的初衷了吗。”

  他还没来及回答,老张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经济要发展,就会有人积累财富,然后有钱的人一定会越来越有钱,但太有钱了,就会不拿普通人当人看,开始把人当成手段而不是目的——我们不希望在这个国家发生这样的事情。”

  阮长风被他这一串惊到了:“可是这几乎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规律吧。”

  “你自己的生活就是被这样莫名其妙毁掉的,你能甘心?你能忍?”

  “当然不甘心。”

  “所以需要我们这一群人吃饱了撑的盯着他们啊,”老张看向窗外繁忙的鱼市:“这个时代最终会不可避免地走向崩溃,而我们有幸,全程站在边上看着。”

  “是不是太悲观了。”

  “如果你像我一样,花了二十几年的时间坐在小黑屋里面,旁观这些有钱人是怎么掠夺财富的,知道他们背地里做过多少恶心事,搞清楚里面种种肮脏龌龊的勾当,然后发现他们没有受到任何报应,只是变得越来越有钱,越来越成功……”老张摇摇头:“你不会变得比我更乐观。”

  “我不相信你只是看着。”

  “当然,如果出现太过分的情况,某些人的野心膨胀得太厉害,我会把报告交上去,让他们抬头看看天。”老张说:“不过在我的职业生涯里面,这种事情也没发生过几次,所以大部分时间我就真的只是看着而已。”

  阮长风知道老张交上去的报告,一定会引来天雷,最后的结局是一个商业帝国的覆灭。

  “那您看孟家够不够资格被你写到报告书里面?”阮长风心中升起一阵期待。

  “很遗憾,孟怀远还不够格呢。”

  “什么样才算够格?”要知道在阮长风心中,孟怀远已经快成为教科书级别的邪恶资本家了。

  “比如和境外势力交往过密,比如把手伸到一些绝对不能碰的领域……你不要笑,真以为我没有处理过这些?人的野心膨胀起来是没有边际的。”

  阮长风赶紧收敛了笑。

  “在我们的标准里,娶了个脑残的媳妇,然后和儿媳妇有点不清不楚,又牵扯出几件谋杀案,然后用一些很蠢的手法掩盖过去……”老张不屑地撇撇嘴:“这属于私德有问题,还够不上我们的那条红线。”

  “故意杀人属于刑事犯罪没错吧,这还不严重?”

  “嗯对,刑事犯罪麻烦你去报警,我们只负责那些警察管不了的事情。”

  阮长风的失望溢于言表:“去年魏央那个案子,孟怀远正是他的幕后老板,如果你需要的话,我手里有他的口供,这里面牵扯真的很大……”

  “你自己好好收着吧,总有用得着的时候,”老张怜悯地说:“魏央的反水对孟怀远确实是栽了个大跟头,不过他壮士断腕挺过去了,我们也不能翻这笔旧账,先记下来吧,以后都会有用。”

  阮长风从老张的话里听出一丝松动:“以后?”

  “你不要想太多,宁州每个生意人,只要资产积累到一定数值,都会在我们这里留下记录,”老张拍了拍身边小山高一样的文件夹:“黑料,把柄,弱点,只要他老老实实做生意,不要把手伸得太长,这些东西永远不会重见天日。”

  “孟怀远参与四龙寨的项目,算不算是手有点长?”

  “本来呢,按照这个项目的规模,确实是轮不到他的,应该说,本来这么大的项目,不该交给任何一家企业独立承担……风险太大了,而且孟家的财报也很有问题,根据我们的计算,他现在的实力是不足完成整个四龙寨的拆迁改造的,我只能说他从上到下打点了一大堆说话很有分量的角色。”

  “我可以提供一些人的名字和职位……”

  “我还需要你告诉我?”老张又白了他一眼:“现在四龙寨拆了一半,真要动他孟怀远,你让那些房子被拆了钱没到位的人住哪里?你指望那些刁民不闹事?要稳定——先有稳定,才有一切。”

  “可是等他把这个项目做到一半,到时候就算出了问题,政|府也没有退路了,不能放任四龙寨的烂摊子在那里摆着,又找不到别人接手,最后还不是得捧着钱过来,哄着他把事情做完?”

  “别那么大惊小怪,这种骑虎难下的事情我见过太多了,”老张无奈地笑笑:“你脚下的这座城市就是建立在政|府与资本的博弈中的,贪婪和妥协成就了伟大的宁州。”

  “那我应该怎么办?”

  “等。”老张淡定地说:“这个项目把孟家的资金链绷到极限了,孟怀远现在已经走在悬崖边上,你不用做什么,等风来就行。”

  “您知道我的过去,就知道我不可能什么都不做,我等你这阵风等了十年了。”

  “我再说一遍,不要对我抱有太高的期待,你只是赢了我一盘棋,我答应带你长长见识,但不能为你做什么。”老张一摊手:“只要孟怀远自己不作死,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也确实没指望你能帮到我什么,”阮长风轻叹:“大家只是下下棋聊聊天的朋友,我能指望你什么?”

  “世界上也没有什么朋友,”老张挠了挠头发稀疏的头顶:“只有利益相关才能走到一起,比如我每天早上跟你下棋,也是因为觉得你做的事情有意思。”

  “我每天都在琢磨怎么暗地里搞破坏,到底哪里有意思了啊。”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之前开得那个事务所……叫什么?eros?真有意思。”老张笑道:“也很有好处,你应该继续做下去的。”

  “并不是我的每个客户都能过得幸福,”阮长风说:“有很多女孩子嫁给有钱人之后一辈子都不快乐,有时候是我觉得我毁了她们,我还有一部分男客户,在妻子面前始终抬不起头来。”

  “我才不在乎你的客户快不快乐,”老张悠然道:“感谢你多年来的工作,宁州少了很多上层之间的联姻,王子都去娶灰姑娘了,公主和穷小子在一起了,免得他们强强联合,否则就更加不好办了。”

  阮长风倒是没想到他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工作:“你是说……”

  “我们不希望大家族之间通过联姻勾结在一起壮大实力,然后大鱼吃小鱼。几代之后,宁州就要有财阀了。如果老百姓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让那几家人把持,国家就真的很被动了。”

  “简单来说,我们需要他开公司,赚钱,扩大生产,因为这样可以纳税,可以创造很多就业机会,可以促进科技发展……为了这一切我们会给他足够的自由,提供丰饶的土壤,但我们不希望他太强大,不希望公司发展为财阀,最后撼动到社会的根基。”老张熄灭了手中的烟蒂:“为此国家想了很多办法,包括我这个没卵用的机构……我没想到还有你这条偏门小路可以走。”

  阮长风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真没想那么多,我一开始就是为了多赚钱。”

  “谁不是呢。”老张无奈地摊手:“当年领导把我调到这个新成立的机构当局长的时候,我还好开心以为自己升职了,结果硬是在这熬到退休了。工资也好多年没见涨,动不动熬夜加班,头发先掉光了。”

  阮长风当场对老张的遭遇表示同情,但私心里只觉得幸灾乐祸,甚至是强忍着没有笑出来。

  殊不知明年的这个时候,阮长风会坐在这间办公室里,而且就坐在老张现在的位置上,闻着从海鲜市场飘进来的鱼腥味,桌上堆了更多文件需要他去处理,然后加班到凌晨三点半。

  那时候,他会想起已经退休的前任局长,后者正拿着丰厚的退休金躺在夏威夷的海滩上享受人生,直恨得咬牙切齿,把狡猾的老家伙在心里骂上一千八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