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德做了无数的心理暗示来说服自己这种情况不能怪他,他又不是故意的,要怪也只能怪这人实在是太弱了。可是看着趴在地上的人生死不知的,半天没个动静又实在是感到有点莫名其妙的心慌意乱。

  “喂!死了么?”

  又轻轻推了推人,他现在的语气算不上多好,可是却没有之前那般盛气凌人了,还透着股难以察觉的软化。

  “暂时还没…”

  趴地上的多丽丝艰难的将头转向了蹲在她右侧的人,缓了缓,看向他说道:“不过我的手好疼,好疼——”

  “混蛋!没死不赶紧给我起来,躺在地上装尸体逗人好玩嘛!”

  基德自动忽略多丽丝后面的那句话,重心全在这人总算发出了点声响上。知道她没死,心里着实很是松了口气。

  真是的!可恶的女人,害得他白白心虚担心了这么久。哼,不要以为用你的小鹿眼睛这样看着自己,自己就会轻易原谅你了!

  可是基德的这种想法却在下一秒戛然而止了。

  地面上的人,微鬈的三千发丝瀑布似的铺在她背上,几缕前来遮住了她些许脸颊,黑与白的极致交错。而她看着他的那只眼睛,忽然眼角冒出一滴泪来,从她秀挺的鼻梁滑落翻越,然后消失不见。

  她的眼湿润得厉害,也明亮惊人,缓升的朝阳都不及它夺目。如初春最娇艳的海棠花上的一滴晨露,缓缓下落。她漆黑如夜的眸泛着幼鹿般的光泽,娇弱,却无与伦比的纯洁美丽。

  有时,漂亮的皮囊也是种致命性武器。拥有它的人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让见到它的人自惭形秽、心生自卑,然后主动奉献上一切了。

  看着这样的她,基德忽然有种自己欺负了人的内疚感来,就好像做了件收音机里讲的狗血“无良男霸凌乖乖女”的事迹般。甚至于觉得自己的行为真是有点过分,霸凌一个如此娇弱的女性,说出去止不定会被人耻笑。

  这种想法对于他来说实在是陌生又荒唐。不过是个女人罢了,而且还是个敌方女人。也不过就是推了她一下而已,再罪大恶极、伤天害理的事他都做过了,也没见自己会反省的。

  同情她,自己真是犯蠢才会有这种想法!基德别扭的完全否定着自己刚刚突发的情绪。

  “可是…我痛得起不来…”

  多丽丝发颤的声音,额头冒出的汗,苍白的唇让基德从前所未有的奇怪思绪中抽离出来。他这才注意到底下的人,一条手臂扭成了一个极其夸张的姿势。

  这是正常人做不到的动作吧!

  他赶紧对着船医招了招手,让他过来瞧一瞧。

  “骨折,手断了。”

  她的骨骼错位实在是太明显了,不用多仔细检查就能看见。船医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人从楼梯上摔下来后就没动静了:她应该是痛到极致,声音都无法发出来。

  她这样的小身板,明明痛得汗都湿了前额的头发,却没有毫无形象的大喊大叫、要死要活的。而是极力隐忍着,未发高声,没有痛骂责难怪罪。看上去年纪不大,却是个修养不俗的坚韧性子。

  比起高声喧闹,她的沉默更能让人产生敬意。

  这点最好的证明就是船医在给她治疗的时候,动作前所未有的轻柔,之前他可从没有这么耐心过。这船上的伙伴都是糙汉子,根本不需要他轻柔对待,所以长期以往他也随之脾气见长,而此刻他却是拿出了十二分的好气度来治疗一个外来敌方病患。

  天越来越亮,时间被耽误,只能再延后了。但这个小插曲并没有让基德放弃原本的打算,该进行的还是要进行,就是原计划中的突然袭击没能顺利完成。

  为了突袭,他们并没有刻意定下一个十分具体的时间去出击,只想掌握对方住址和平时作息后,随机应变,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之前抓到了人,怕被过快找到,所以他们将船驶离了岛,现在是时候回去藏匿起来伺机出动了。

  可现实却是,他们的船才刚刚偷偷摸摸找个隐蔽地势藏好,还没等他们在偏僻街巷里找到一个暂定匿身之所,就被对方堵住了。

  这座岛如此之大,在没人通风报信的情况下,这群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这么快就发现了他们。

  他们之间唯一可能出现的叛徒就只有被抓来的多丽丝了,可是这人一直在他的控制下,根本没有时间来通风报信,更何况她也不知道他们接下来究竟要干什么。

  基德转头看向她欲辨明真相,结果却发现被绳子捆住上半身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挣脱束缚不在他身后了,而拿着绳子另一端的自己却毫无察觉。

  “香克斯,我回来嘞。”

  她的声音让基德准确的找到她。

  看着前方与红发重逢相聚的人,谈笑晏晏,就如归巢的雏燕,外出游玩后开心的跟久未相见的家人撒娇亲昵。好像自己根本就不是被人掳走了,而是被他们请去做客般。

  基德忽然意识到,或许她在船上说的放过他们不是在开玩笑。

  这人的实力究竟强悍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才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瞬间脱离绳子,过到那边去,并且他们还无知无觉。

  很难想象,她天使般的外表下,是有着这样恶魔般深不可测的能力。看似无害,实则却是最意想不到的危险。明白这点,基德不禁后背出了些冷汗。

  那边的人因为她的出现,还未对他们动手,但基德明白现在不是个与之对战的好时机。他的轻敌,让人质这张牌没了,战况并不有利于自己,所以他干脆示意大家先分散撤退了。

  多丽丝完全没有被人掳走生还的劫后余生感,反而还没心没肺的跟人打起了招呼。

  见她还有心情笑,料想她应该没遭什么罪,香克斯这才放下心来。可视线在触及到她被纱布缠着的左臂时,目光冷了下来。

  “手怎么了?”

  他用着最正常的语气问向多丽丝,一如既往地和煦,让眼前人窥不见他内心对她受伤这件事的半点重视和愤怒。

  “这个啊,基德不小心把我从楼梯上推下来了。摔倒的姿势不对,就骨折了。”

  多丽丝实话实说,并未多添油加醋什么的。但她还没有彻底意识到,香克斯带领下的红发海贼团究竟是一个怎样护短的团队。

  “船医桑,再给多妮重新检查一下吧。”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哟~我肯定比那小子船上的庸医强。”

  站出来的船医桑看向远处的“绑架犯”们,面带微笑,嘴里玩笑似的埋汰对手。一般来说他这样笑是绝对没好事发生的,不过清楚自己的任务后,他收回看向那边的视线,不再找茬,而是向刚回来的多丽丝走去。

  多丽丝被船医桑带回了住处,重新检查受伤的地方。

  她前脚一走,这边的风气就彻底转变了。香克斯不在和颜悦色,海贼本性暴露无遗。

  “兄弟们,我要他的左臂。”

  说这话时,他眉头紧蹙,身上气势骇人,让人清楚的知道此刻他不是在开玩笑。

  “头儿,那可以顺便弄死他么?”

  路咬了口肉,风轻云淡的问道。嘴里说出的话就好像是在问今天晚餐吃什么一样,丝毫不觉自己是在谈论一个人的生死。

  “我只要他的左臂。”

  香克斯看向基德逃离的方向,身形未动,语速音调不改。

  他的安静,如同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海面,平静、毫无波澜,却酝酿着最大的危险。

  “明白!”

  听懂他的意思,大家都行动起来,一个一个消失在原地。

  快速在屋顶上跳跃移动着的基德见还没人追赶上来,开始庆幸。传闻红发香克斯是四皇中脾气最好的,也是气量最大的。现在想来这个传言倒有点可信度。

  一颗从侧面飞来的子弹打断了他,在他以为即将迎来一场激烈战斗时,那人又不再出手了,真是奇了怪了!随后的几次也都是如此,这些人既不跟他当面对战,也不拿出真正的实力来与他较量,就只是吊着他的胃口,让他不能放松哪怕片刻,只能提心吊胆、东躲西藏着。

  如果现在基德还不明白对方的意图的话,那他就白做船长了。这些人显然只是在逗着他好玩而已,这种实力上的完全倾轧让他明白了自己跟他们的差距。

  对方闲情逸致的跟他“玩闹”,而自己却需全力以赴。这样猫逗老鼠似的游戏,让他耗神耗力。TM!还不如给他个痛快,拿出真正的实力来与他面对面决斗。这样即使输了,至少他还有点尊严在。

  不能这样下去了,火大得很!既然他们想玩,自己就偏不让他们如意!他们不主动拿出实力来跟他当面对战,那自己就主动出击去。

  最后,和同伴活着出岛的基德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左臂,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想笑。

  MD!是谁乱传言说红发脾气好,气量大的!不要让他遇到了,他一定会砍死他的。他不过是让那人左手骨折了而已,而自己却是实实在在失去了整个左臂。

  可恶的红发,给他等着!

  ……

  是夜。

  多丽丝发现了件麻烦事。

  本来骨折的手下午才打好了石膏,按理,她不应该这么快就去碰水的。不过仗着自己的能力,多丽丝十分痛快的给自己洗了个澡。洗的时候倒是挺痛快的,就是穿衣服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好好扣扣子了。

  身上的睡衣被她弄来弄去,就是扣不好那该死的扣子。本来她受伤的手就痛得厉害,刚开始还能忍住,耐心的用正常的右手去尝试扣它。但越到后面,那扣眼就像专门跟她作对似的,就是扣不进去!原本多丽丝拿这件宽松睡衣是为了方便自己将打石膏的左手穿进袖子里去的,却没想到单手的她已经做不好扣扣子这种小事情了。

  衣服上的扣子小巧可爱,扁扁的,透明色的,黄豆似的大小。同样的,扣眼也只是窄窄的一条小细缝。宽大的衣服,单手,光是对准它就需要费力气。她越急,就越是奈何不了它。

  多丽丝坐在浴缸外沿上,折腾了这么久,她就只穿好了睡裤而已,上衣上的扣子一颗也没能成功的对准扣上。那小小的扣眼此刻就像是一张嘲笑她的嘴,疼痛感,无能感,让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废人了。

  白色的水汽消散了,封闭浴室里的闷与热。此刻,她被折磨的脾气都快要出来了。

  一声敲门声响起。

  “多妮,出什么事了吗?你在里面待很久了。”

  香克斯担心的声音从门后传进来,听在多丽丝耳里,她忽然觉得难以抑制的委屈,所有的不如意都转化成了无限的酸楚。以前她的手可以做出最精巧的首饰,而现在却是连扣扣子这样简单的事都不能够了,这样两相一对比,最终她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在他那里,她无需逞强,他总是很包容她的。他见过她的所有,她无需对他隐藏任何。

  让铁融化的不是千锤万凿,而是难以匹敌的温暖。很多时候,让人泣不成声的不是辱骂、挫折,而是他人的一点关怀与问候。

  尽管多丽丝没有回答他,但里面压抑的哭泣声以香克斯的实力是能听见的。所以他毫不犹豫打开门,走了进去。

  “我手好疼,扣子还一直跟我作对,扣不上。”

  多丽丝没有被冒犯到,反而还看向来人小声控诉起来。这不像抱怨,更像撒娇。

  她坐在浴缸边缘,发丝散漫,眼尾泛红,脆弱又颓废。身上的衣服皱巴巴,没有扣上,留了一条线出来,里面的风景要露未露,跟她平日的规整截然不同。

  “开始都是这样的,习惯后就会好了。不过你觉得不方便的事,完全可以让我帮你做,你不用独自承受的。”

  香克斯在她面前蹲下身,手伸了过去帮多丽丝把衣服上的纽扣一颗一颗扣好。

  他做这事的时候,表情专注又认真,眼神并有乱放。香克斯其实一直很绅士,他才是那个纯洁无比的人。她印象中的少年感,他一直保持着,从未变过。

  多丽丝低头看着帮她扣扣子的香克斯,头顶灯的光晕柔和了他轮廓分明的脸,他低垂着眼,红色的发丝都不及他此时的神情耀眼。他像父亲般,温暖又美好。

  扣好衣服,香克斯顺便还帮她理了理,平整后他才觉得满意了。这才是她平日的样子——她爱干净,衣服永远都是整洁得连一丝皱褶也无的。

  弄好一切,他将人从浴缸边沿上打横抱了起来,往外走去。

  “香克斯,断手后你是怎样适应过来的?”

  多丽丝忽然意识到,香克斯断臂的日子里应该也像她现在这样,做什么都不方便的吧。他有没有在某个时刻也像她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特别没用?那些他不再容易做到的事有谁会帮他做吗?他是否是自己独自承受的过来的?

  这些想法一旦冒出来就无法停止了,可惜香克斯迟迟没有回答她。等多丽丝回神时,她已经好好躺在床上了。

  香克斯铺好床,将人放进去后,为她盖上了被子。

  “睡吧,睡着了你就不会觉得疼了。”

  多丽丝乖宝宝般端正睡在被窝里,但没能得到解答的求知欲望,让她眼睛亮得惊人。

  “多练习,习惯后就没什么了。”

  他短短的话,十分普通的答案,包含的是他十年的过往。无关痛苦,但也谈不上多么美好。

  多丽丝不再追问了。她想,他既然能说出如此轻松的回答,那只能说明这件事他是真的不甚在意的。他到底内心有多强大,才能毫无介怀自己身躯的残缺。

  比起他之前的遭遇,自己现在所承受的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她应该像他那般,内心坚强起来的。

  “香克斯,谢谢你。”

  多丽丝看着坐床边的他,十分真诚的向他道谢。

  回应她的是,香克斯近乎柔情宠溺似的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