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啦~”

  旧年最后一天, 家主终于出现在本家主宅里,提心吊胆唯恐大晦日祭祀开天窗的老人们总算放下心。五条弘也和其他从横滨回来过年的年轻人们低头站了一排,生怕被老人家发现替家主隐瞒偷跑的事……虽然大概率会在日后穿帮, 但是眼下, 谁也不想在临近过节前吃埋怨。

  家老们颤颤巍巍上前报告了后半年家族内部的发展情况, 平日里根本听都懒得听上半个字的五条悟居然安静坐着从头听到尾,听完后还找到了几处有问题的地方。

  老人家们差点感动到当场哭出来。

  他们也不是些只会躺在家族荣耀簿上尽全力制造阻碍讨人厌的老废物,所有人的目的都是为了让养育支撑自己的家族得到长久繁荣, 就这一点而言谁也不能质疑家老们的良苦用心。然而面对日新月异的时代变革, 旧有的生活经验往往会让他们作出与年轻人截然相反的判断。掌握更多资源与权力的老人当然会站在过去的教训上倾向更为保守稳健的策略, 这便与积极进取的年轻人产生了矛盾。

  谁不知道做事要顺应时代潮流?问题是这股潮流的流向谁也不知会通向何方,更不知最终会带来什么。

  “今年下半年五条家主要就是这几件事, 然后关于您的婚事……”

  说到这里所有人有志一同闭上嘴,年轻人们纷纷把头埋得更低。有比较才有鉴别, 作为首领, 森小姐就算打个折也比家主强上不少。也许是因为个人实力太强了吧, 他完全不会替部下考虑太多,但是与森小姐合作就可以放一百个心的将后背交给她。你知道她有能力也值得依靠, 那位小姐要比神子更加懂得人心。

  这样的首领, 比完全契合的搭档更加可遇不可求。

  再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谁愿意把自己与那些需要讲究血统的选育动物相提并论?没有这样糟践自己的, 更不能如此强求神子。

  可惜家里的老爷子们硬是听不懂这个道理,非要端着老一套胡闹。搞得自家跟什么土皇帝似的,白养着那么多有咒术天分和管理才能的妙龄少女不让人在合适位置上发挥作用, 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家主扔在院子里看都不看一眼。

  快点把她们放出来做事啊!

  说话的家老沉了片刻, 硬顶着六眼灼烧似的视线道:“哪怕您执意要与横滨的那位森小姐在一起, 多少也得考虑下血脉绵延的需要……”

  不等他说完, 年轻人队伍里传来阵阵嘘声, 再要认真去看,一个比一个把头低得深。

  “我不考虑呦,同一时期内只会出现一个六眼吧,除非我死亡,否则五条家不可能再出现第二个六眼。反正都不会有人比我更强了,为什么还要考虑那种问题?对啦!”

  他乐颠颠将手指上的戒指亮给所有人参观:“好看么?由纪送我的!”

  家老:“……!”

  咱们暂且先不聊血脉的问题,眼下更重要的是悟大人您不觉得剧本哪里有点不太对吗?家里没做过把家主嫁出去的打算啊喂!以及作为我们五条家的家主,您怎么能这么小气!

  “咳咳,我们会命人赶制一对更合适的信物,请您务必不要在这方面俭省。”

  丢人!

  五条悟见好就收,提也没提昨天就把整个家族都抵给森由纪的事儿,撑着脑袋胡乱点头:“知道了知道了。那些别人家放在我们这里的女孩子,你们想想办法都给送回去,留在这儿混吃混喝的干嘛?她们家里养活不起了么?”

  “不是,您不明白这里的情况……”终于有老人叹息着说出缘由:“她们都是能够生育的女孩,身有咒力有些还有术式,但又没强到足以自保的程度。悟大人,您有没有想过任由她们散落在那些逐渐没落的小家族里,这些女孩子最有可能遭遇什么?”

  “即便在没有六眼降生的过去五条家也是御三家之首,正是因为我们扛起了这份保护的责任。当然了,‘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句古话说得确实也没错,看上去也确实有点趁人之危的嫌疑……只不过,咒胎九相图的悲剧,不应该再次出现呐。”

  包括五条家自家生养的女孩在内,咒术世家的女儿们很少有在外行走的,除却旧有的保守习俗外,防备诅咒师下手也是很重要的考量方面。不排除某些人别有心思,但是从老人家们的角度去看,这算是好心做好事反被人抱怨的典型代表了。

  “所以问题出在诅咒师上,为什么是五条家和那些女的支付代价?还有,老子的名声就不是名声了么!”

  五条悟气得直拍桌子,年轻人的队伍里又传出阵阵窃笑——您还有名声可言?任谁提起不都是会在“实力很强”后面委婉的多加一句“但是”?就连横滨的Port Mafia都知道您性格糟糕了,这事儿咱们真的,放弃吧。

  这种时候还能忍住不笑的,真就只有久经锻炼的老人家们:“就算您这么要求,我们也得慢慢解决,一下子把那些女孩子都赶走,她们回去后的日子可就要不好过了。”

  “我不管,明年你们就一心忙这个事儿吧,其他的交给从横滨回来的人做。家里人那么多,干活儿的时候一个都找不到,凭什么啊?”

  他还真有立场说这句话,毕竟是特级咒术师,忙起来昏天胡地再正常不过。

  “知道了知道了。”这回换成老人家们哼哼唧唧敷衍家主。

  挥退满屋子人,五条悟歪倒在榻榻米上,单手撑头摸出手机给“远”在东京咒术高专学生宿舍里补眠的森由纪打电话。

  这都睡了七1八个小时了,应该不算打扰。

  音乐响了一会儿,对面终于败给坚持不懈的铃声,听筒里传来含含糊糊软绵绵的抱怨:“你干嘛啊……”

  “醒醒去吃饭啦,学校有食堂哦!”

  他索性仰躺在地板上,听着森由纪因为困倦略带沙哑而格外娇软的声音:“不要,我不想吃……”

  “那我过去给你送点年菜?”说着他从地板上坐起来,努力回忆自家厨房的位置。主宅面积有点大,家主也有可能迷路。

  森由纪咕哝了一句什么,边打哈欠边拒绝:“我点外卖叫人送炸薯条。”

  德国人总被喊做土豆笨蛋,有时候并非全无道理。

  “让杰送,他可以坐着咒灵飞,大过节的闲着也是闲着。”五条悟卖起兄弟也是毫不手软,这个建议得到了森由纪的首肯:“也行。”

  于是闷在家里无所事事的夏油杰接到了一通从京都打来的、一听就让人火大的电话:“杰,现在买一份炸薯条送去学校。由纪这几天都住在我宿舍里,她不想起来去食堂吃饭!”

  夏油杰:“……悟,我是不是平时对你太礼貌了?”

  他压了压火气,突然发现盲点:“你们什么时候从北方回来的,由纪在你的宿舍,你在哪儿呢?”

  “昨天晚上入境,老刺激了,临时换了好几套假身份都没被认出来。我都不知道由纪是怎么操作的,反正就这么跟着她走,风平浪静绕过海关和边检。我先回老家这边解决些小麻烦,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听着五条悟越来越不正经的笑声,夏油杰把满额头青筋一根一根摁回去:“我知道了,我去看看。假期学校里没什么人,别再出什么意外。”

  “安啦,学校里能出什么意外,就是让你送个薯条,不许打我老婆注意哦!”

  他坐在地板上,把戴着戒指的手举到面前反复看,越看越觉得顺眼,说话也越来越放飞自我。夏油杰已经不想理这个莫名其妙膨胀起来的家伙了,应了一声挂断电话起身换衣服。

  “妈,我出去一趟。”他走出窝了好几天的卧室,夏油太太从厨房里伸头朝楼上看:“感冒好了?是和朋友们出去玩吗?稍微等一下!”

  烹饪的声音瞬间大作,夏油杰略微想想,下楼堵在厨房门外:“家里还有土豆吗?有个孤儿朋友喜欢吃炸土豆条,她自己一个人过节,我去探望一下。”

  森由纪这种情况,不是孤儿胜似孤儿。

  夏油太太眨眨眼睛,连声催促帮忙的夏油先生手脚利索些加快速度:“快点去洗几个土豆削干净皮!”

  就知道他们一定会误会。夏油杰也懒得解释“孤儿朋友”到底是谁,说了他们的反应怕是会更加剧烈。

  两个小时后他一手提着新年走访必备的年菜,另一只手拎了满满一大密封盒的炸薯条回到学校。拜咒术师们工作时间不定的糟糕制度,学校在假期里也没有什么针对学生的封闭政策。他带着食物敲响五条悟的宿舍门,应声开门的果然是散着头发穿着睡衣全无BOSS形象可言的森由纪:“你终于出现了,我都快饿死啦!”

  “……麻烦你不要跟着悟学坏好吗?”他用一种有气无力的语气诉说无奈:“年菜,还有炸薯条,都是能放的食物。”

  “嗯嗯嗯,我给你带了巧克力,伏特加,套娃。那边轻工业实在是太惨了,纺织品什么的还是算了吧,奢侈品你也用不到。嗯,等过几天寄到了让人送到你家去,别忘提前想好该怎么向夏油太太解释。”她迫不及待翻出薯条打开,用手捏着塞进嘴里:“这两周过得怎么样?见血了?不是说你们新年前后都能休息的么。”

  和五条悟见惯生命凋零的无谓态度不一样,夏油杰周身无端多了层晦涩。长年生活在黑暗世界的森由纪对这种状态再熟悉不过。丸子头青年轻轻哼了一声:“还真是瞒不过你,临时任务,清剿了几个诅咒师。”

  “嗯……这不该是分配给未成年人的工作。小悟因为家里的特殊习俗也就算了,你是怎么回事,被人针对为难了吗?”她嚼着薯条摇摇头:“就算是我也不会随意下令让毫无这方面心理准备的员工去杀人。”

  夏油杰的情况不太对劲,表面上看风平浪静,眼底却已沉积了丝丝黑暗。他是个生长在和平环境中的年轻人,家庭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小康之家,按道理讲本应安安稳稳度过一生,做得最暴力的事不过醉酒与街头混混挥拳相向。但是现在,森由纪从他身上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这不是个好现象,无论为了朋友的人身安全还是打算提前将对手消弭于无形,森由纪都不会置之不理。她垂下眼睛,伸手摸着薯条一根又一根往嘴里塞:“夏油,我现在遇到了些让人非常不愉快的事,你愿意听听吗?”

  尚未意识到自己发生何种变化的夏油杰提着年菜,听她这么说便敞着门走进好友宿舍,用脚勾了张椅子坐在他新鲜出炉的夫人对面:“真难得,我倒要听听什么事能让你忍不住找人倾诉。”

  他顺手将装在漂亮盒子里的年菜打开一一摆好,原本毫无食欲眼下也忍不住想试试用手捏炸薯条吃。他从森由纪抱着的密封盒里抓了几根续着咬,后者大方的将主食摊开贡献出来。

  “是这样的,我有个说不来对手还是朋友的熟人,”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她顿了一下,摇摇头笑出声:“第一次遇见他还是在西柏林,我们都在为各自背后的组织收集情报。后来他帮了我不小的忙,我也偶尔会去俄罗斯找他玩……”

  “额,虽然但是,这个人,悟知道吗?”

  夏油杰抓薯条的手停住,表情里多了丝揶揄。森由纪仰头把左手上的戒指亮给他看:“知不知道他都跑不了了,如果不想被我拴在链子上随身携带,最好别动散伙跑路的念头。”

  “真不知道该说你们两个什么好。”他摸摸额头,看上去就像是在揉太阳穴。

  “那些都不重要,关键是费佳他现在立志要消灭掉世上所有异能力者,包括我,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跳过多余描述,她将眼下遇到的麻烦事和盘托出:“我知道他是个虔诚又温柔的人,也许表现这些特质的方面有些奇怪……但他确实是为了绝大多数人着想。你知道的,异能力者之于普通人,就和咒术师的角度差不多。”

  “我不太理解,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夏油杰瞪大狭长凤眼,可以看到迷雾氤氲其中。森由纪冷笑:“费佳他认为异能力者天生的力量带来了不平等,这份不平等导致割裂与歧视,进而带来极端行为。面对这种天然矛盾,比起基数极小的异能力者,他选择保护更多普通人,所以异能力者都得死。”

  “你看,我都没法说他是个恶棍。我想表达的是,即便披上‘正义’的外衣,有些事也不能被评价为义举,比如费奥多尔,比如下令让你去清剿诅咒师的人。夏油,我建议你小心些,很多看上去稀松平常的小事都是风暴来袭前的预兆,等船在海上遇险再回头想起当初,就只能望洋兴叹了。”

  她将薯条盒子朝他推推:“你是我为数不多的友人,同时也是小悟为数不多的友人,我们都不希望你身上发生什么意外。”

  年轻人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微笑道:“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

  “简直比晚上的萤火虫还要显眼。”森由纪放过薯条,转而犹豫着不知道该挑哪块年菜吃才好:“总有些中二未愈的蠢货觉得双手沾血是件很酷的事,要我说,但凡这么想的全都是些炮灰。”

  已经是黑1道大佬的女孩子最终捏了快鸡蛋料理在手里,叹气:“我希望你不是这种蠢货。”

  “唉……好吧,只是有点别扭。”夏油杰叹气:“诅咒师以玩弄人命为乐,除掉那些毒瘤我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但是……进入学校时分明决定要用咒术师的力量去保护普通人,现在却要用它夺走别人的生命。不过清剿诅咒师也算从另一个角度保护普通人吧,这么想想,也就释然了。”

  他愤愤将薯条一口咬断,嚼碎咽下去:“如果世上没有诅咒就好了。”

  没有诅咒就不用东奔西跑祓除咒灵,没有诅咒就不必勉强自己吞咒灵球吞到味觉麻木。

  “确实有点奇怪,为什么只有岛国诅咒泛滥?德国就没有,我们只有些关于狼人和吸血鬼的传说。”森由纪习惯性从源头思考:“你们都说诅咒师普通人负面情绪凝聚的具象化,但是吧,谁活在世上没点糟心事?别说一辈子那么长,哪怕只在一天之内也总会有几分钟心情低落,难道不正常?”

  还是说岛国人都活得比其他国家的人更辛苦?

  ——至少他们不必担心头顶炸弹随机掉落,也不用以干草和泥土果腹,很明显这个说法并不成立。

  唯一一个上课会认真听讲的好学生给出答案:“根据记载,这种情况源自一位古老的咒术师,也正是因为他,现在的咒术师才能轻易使用结界术。天元在岛国主要范围内布置了强大的结界,额……怨气就全部被聚集在一起,进而形成诅咒。”

  “听你这么说我更糊涂了,这位天元咒术师是和岛国有仇吗?还是说岛国就是世界毒瘤,即便普通人的牢骚抱怨也必须严格隔离。”森由纪完全理不清这里的逻辑:“用非自然力量实行人种清除计划,很有魄力。”

  “……倒也不必这么理解?”夏油杰三两下就被她给绕进去了:“也许只是那位咒术师不想失业?”

  “说不定还真是这个理由,那么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把他留下的结界拆掉,让那些离谱的怨气什么的散掉不就好了?”森由纪将手里的鸡蛋料理吃掉:“需要火力支援吗?给我打工的话可以算你内部员工亲情价哦。”

  “给你打工才有亲情,不打工就没有?”

  夏油同学再次发现了盲点,森大小姐皮笑肉不笑:“不给我打工还想占我便宜?想得美!”

  “好吧,哈哈哈哈哈,聊下天心情果然轻松很多。不和你开玩笑了,我会注意一下手里的任务……”他放松下来,紫色凤眼里重新闪烁起温暖的光。森由纪翻了个白眼:“不是注意,而是要学会拒绝,不合适的任务就别接。偶尔可以像小悟一样顽皮活泼些,你太听话了。”

  “我会抽空和相泽谦吉聊聊,让他注意一下咒术界的未成年人工作时长。”

  吃了夏油太太炸的薯条,总要回报在她儿子身上。“女巫”记仇,同样也记恩。她擦擦手不再盯着年菜盒子看,夏油杰也跟着抽纸擦嘴:“那就这样吧,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告诉我,别再让悟居中传话了,他实在不太会说人话。”

  “嗯,知道了……”森由纪犹豫片刻,决定据实相告:“昨天我把小悟拐去了勃兰登堡的市政厅,那个,为了规避岛国这边必须改姓的法律。还有啊,我好像没有把本名告诉过你们?爱丽丝·维尔根特,我的名字。”

  “……”夏油杰坐在那里慢慢消化了好一会儿,震惊到眼睛都睁开了:“你,你们……别说悟把姓氏改成你的了?我德语不好啊,很多音都发不出来!”

  “不,并没有,我家那边可以谁都不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就答应他的要求,等到想起反悔人都已经进了教堂了……”

  森由纪一拳敲在桌子上,桌面纹丝不动,大小姐手背迅速泛红:“总之,结果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又把戴戒指的手抬了一下,夏油杰扶额:“算了,你高兴就好,要是悟将来敢对不起你就张嘴,保证打断他的狗腿。”

  以她的正常水准,要是真不愿意还能被五条给忽悠了不成?还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愿意作一个愿意宠着。

  “你也一样,遇到状况外的棘手问题不必客气,大可随时打电话给我。无论绑架勒索还是杀人灭口,请务必相信Port Mafia的专业性。”

  森由纪随口开了句玩笑,并不认为这项业务能在夏油杰这里推销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