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东京的数周后, 小爱丽丝终于有了个岛国本土名字,从此正式更换为父系这边的姓氏名称,借以与母亲爱丽丝·维尔根特区分开来。当然还有件更为重要的事,那就是——眼下国小也已经开学快两个月了, 显然不能再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继续拖延下去。

  于是她只能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被塞进学校。

  头天下午刚得到通知, 不到十二小时就顶着尚不熟悉的新名字站在教室讲台上“自我介绍”。

  说来也是好笑, 类似这种“归国子女”, 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先进入国际学校平稳渡过一段时间以适应这个全新的国度。然而为了更好掌控这个孩子,在相泽谦吉的推动下正式更名为“森由纪”的小爱丽丝·维尔根特被送入完全没有任何过渡期可言的公立学校。

  她们居住的社区覆盖范围很大, 因着近来逐渐抬头的少子化趋势学生数量倒也不多,三年级生一共只有四个班。被领进教室时小姑娘就注意到,空间里所有学生,带上她自己加起来也凑不满三十人。

  确实有够惨。

  “这位是刚从德国回来的森由纪同学, 大家要好好相处哦。”

  一群平均八岁的小朋友呆呆盯着明显应该属于高年级的“转学生”,良久不语。小少女也不着急和他们互动来往,装聋作哑充作听不懂日语的样子。

  该表现出什么模样?

  说话直接、有点吵闹、顽皮且大大咧咧的活泼女孩……在工作人员身上试过的这种形象比较符合岛国人民对“归国子女”的刻板印象。

  “咳咳。”现场气氛有些尴尬,班主任远目:“森同学,你去坐到夏油同学旁边,那里还有个位置。”

  ——开学一个多月快两个月才来报道、又是混血儿, 太容易被其他学生排斥孤立, 不如把她和另一个长期游离在集体外的问题儿童安排在一起。

  被点到名的男孩慢慢举起手, 森由纪扫了一眼, 马上认出他正是住在隔壁的小不点。

  嗯,就是那个吓得关上窗户再也不敢冒出来的小家伙。

  夏油杰放下手, 习惯性低着头, 从垂下的头发缝隙里偷瞄“转学生”走下讲台。她走路的姿势很奇特, 就像脚底隔着层空气般凭空摇曳, 轻飘飘的。小孩子说不出理由,只觉得她和平日里接触过的女性全都不一样,怪好看。

  以及……森同学个子好高啊,快有一米七了吧?

  当然了,相似的配色以及怪物消失之谜都是引起好奇心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忍不住瞄了一眼,又瞄一眼。

  由纪察觉到小男孩偷偷看自己的动作,坐下后故意左手撑着下巴,矮下去用肩膀撞了撞“未来小弟”:“呦~”

  青春期尚未到来,又存在着年龄差,夏油杰活生生被转学生衬得像个一年级小朋友。她甚至欠欠的用手往自己头顶比划,在高度上暂居下风的男孩顿时气成青蛙——腮帮子鼓鼓囊囊的,略长的头发也挡不住。

  “嘻嘻,别生气啦,请你吃这个!”

  桌子下面伸过来一根自制Pocky,沾着巧克力的一头嚣张摇晃。因为某些特别原因经常被其他同学躲着走,夏油杰这还是头一回遇上敢主动和自己分享零食的女孩。

  他想了想,决定原谅她,接受这份代表友谊的食物。

  “我听说这边的习惯是大家要凑在一块吃午饭,一起,嗯?”

  椎名准备的零食和便当都挺不错,就是量少吃不饱,当然得想法子从其他地方捞一点。

  男孩略略抬了下头,微长黑发下露出双紫色狭长凤眼:“哦,好。”

  嘴角抿起小小的弧度,

  虽然新同桌说不来哪里有点怪怪的,但是……不讨厌。

  她并不危险,至少没有那些怪物危险。

  成功从别人那里预定到半分午餐,由纪放过身边的小朋友,把注意力转移到前后左右。

  ——基本都是些降生在中产阶级家里生活无忧的幸福孩子。

  比起克洛斯特街和码头上一年到头光着脚奔忙的儿童来说,有人天生在罗马,有人天生是骡马。

  “森由纪!站起来!”

  新来的学生就像屁股上生了刺一样一刻不停的动,任课教师忍无可忍决定不忍:“站到走廊上去!”

  动归动,教师说话她还是会听,小姑娘立刻起身出去,隔着走廊窗户朝因为担心而望过来的同桌做鬼脸:“咩!”

  “噗——”

  男孩没能忍住笑声,很快成为第二个被老师点名赶出来的倒霉蛋。

  夏油杰:“……”

  我就不该多看那一眼!

  空荡荡的走廊上多了两个孩子,由纪低头看看郁闷不已的夏油杰,突然想起痨病鬼渔夫家那个总是拖着鼻涕的小家伙。

  也不知道贝尔西歌舞剧团倒闭,自己又离开,他们将来的生活该怎么办。

  不过她也绝对不是那种会把别人的人生背在自己背上的人,眼下刚好有个更好玩的小东西,小姑娘马上就把过去的小弟们抛到脑后,一掌拍在新小弟肩头:“安啦,有什么不会,我给你讲。”

  她只是没进过学校而已,在佣兵团里摔打数年,怎么也不至于看不懂三年级课本!

  “你还是先把话说清楚吧。”

  夏油小朋友翻了个白眼。德式日语倒也不是听不懂,听得耳朵难受而已,放在外国人里横竖当得上一句“君之日本语本当上手”。

  奈何小孩子嘛,自然要挑同伴的缺点踩上一脚找找场子。

  森由纪抬起下巴,斜过眼睛去看他:“那我向你道歉哦,以后争取在你笑不出来的时候做鬼脸。”

  “所以关键点是怪我没有忍住吗?”夏油杰目死吐槽,女孩子理所当然大点其头:“没错!你真是个聪明人!”

  那我真是谢谢您的高看了啊!

  站了十分钟,两个罚站还敢说小话,甚至越凑越近就像两只毛茸茸小黑猫的小朋友们被教师赦免,得以回到座位上继续上课。主要是惩罚根本起不到效果,与其放他们两个在外面越讲越大声,还不如摁在教室里,好歹能控制在也就做做小动作的范围内。

  午间下课铃一响,由纪便迫不及待从抽屉里取出椎名早上准备好的便当。虽然是凉的,但它奢侈的有荤有素有主食!扭头看向隔壁夏油,男孩还在慢条斯理解风吕敷呢。

  “有什么好吃的吗?”

  二话不说先把鸡腿肉叉起来塞进嘴里,女孩扫了眼教室里其他同学的午饭……很好,她知道该把哪几个小家伙发展成“预备食堂”了。

  一顿风卷残云,小姑娘清空自己的盒子后目光灼灼盯住夏油杰。男孩从她第二次看时就反应过来,放下筷子把午饭推出去:“森同学没有吃饱?”

  “当然吃不饱啊,咽下去都不知道填在哪个角落里!岛国人都吃这么点的么,我看你这也没有多少。”

  她嘟嘟囔囔抱怨着,拿起夏油杰的饭盒开始第二顿操作。当初就是因为饿得实在受不了溜进教堂里偷东西吃被德纳尔神父抓住,才会为了活命而加入他的佣兵团队打工。

  不然的话,老神父也就只是个为她做过洗礼的普通神父。

  “额,那……”

  她吃饭的速度很快,动作很迅猛,但是并不难看,反而让人有种投喂小动物的满足感。夏油小朋友迟疑片刻,犹豫道:“那我今后要我妈妈多准备些,分给你吃。”

  “……”

  由纪把章鱼肠咽下去,收起笑意盯着夏油杰仔细观察他的面部表情。这个矮墩墩一看就很好欺负的男童没有半分虚伪客套,他就是这么想的。

  天生性格温柔?滥好人?

  不。

  “济弱扶倾”能让他满足,即便还是个小屁孩,却已隐隐有了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他凭什么?整个班级里所有孩子家庭背景基本近似,不存在经济上或从父母那里得到的额外优越……

  克洛斯特街上多少底层的孩子都在她手下混饭,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想过要分一口回馈给她。这当然是因为那些孩子和自己一样全都两手空空,不得不紧紧抓住能够得到的一切。森由纪理解贫乏带来的苦痛,但这并不妨碍她用最大恶意去揣测初次接触的任何人。

  “你怎么了?”被她无机质的紫色眼睛看得发毛,夏油杰悚然而惊。由纪迅速换上傻乎乎的白痴笑容:“你人也太好啦!真是个大好人啊,夏油君!”

  “你说话太直接了。”

  夏油小朋友红了脸,背过身压着铅笔滚来滚去:“食物而已。”

  但就是这口食物,有时却能艰难得逼死一个大活人。

  女孩子放下一粒米也不剩的便当盒还给夏油杰,垂下眼睛:“多谢,我会记住你。”

  完美的伪装在这一刻破了个口子,露出里面阴郁脆弱的内核。下一秒,她重新将自己武装起来,挂上孩童才会有的骄傲笑意拍打桌面:“将来不管你混成什么样,只要还有我一口饭,就绝对不会让你干喝汤,哈哈!”

  “我还真是谢谢你了啊!”

  终于说出这句话……

  森同学的声音太大了,她难道就不会尴尬吗?

  国小课堂结束的时间很早,午后没过多久,不留下参加活动的孩子们就可以回家了。由纪早上是被椎名送来的,但是从今天放学起,她就必须自行徒步往返。

  ——这简直就是求之不得的自由,果然没人会认为一个刚满十一岁的小女孩能制造出什么麻烦,太棒啦!

  新收的小弟跟屁股后面有狗追着咬似的跳起来就跑,带起一阵风。被这阵风吹得碎发乱飘,由纪小朋友抓着辫子尾巴若有所思。

  先从哪个幸运的小可爱开始攻略起呢?

  *

  一早拉开教室门,夏油杰在看清里面的景象后忍不住退一步把门关上,揉揉眼睛重新拉开。

  哦,原来不是眼花,也不是开门的方式不对。

  他的同桌,昨天才转来的德裔同学森由纪侧坐在讲桌台面上,及膝水手裙下是两条不安分摇晃着的小腿,面前排出一条延伸到教室底部的队伍。班级里所有的小朋友,除了他自己,每个人都攥着东西上前和她交换。

  有棒棒糖,有虾片,有薯条,还有游戏卡。社交牛逼症,说得大概就是这种人。森由纪付出的只有一句话或是别人奉上但她不喜欢的东西,身边就已经堆出了个小小零食山。

  转学生容易被孤立的习惯呢?被你们就着早饭吃掉了?这如同上贡的画面是怎么回事?

  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五分钟后,夏油小朋友放弃思考,他小声指指走廊:“……老师、快来了哦!”

  “嗯?好吧好吧,今天就到这里啦,下次再说。”

  小姑娘从讲台上跳下去,伸开胳膊一搂,花花绿绿的包装袋抱了个满怀,下巴一抬冲小弟潇洒示意:“走。”

  错失交换机会的小朋友们怒视夏油杰:都怪你啦!告状精!

  莫名其妙跟在她身后走向座位,夏油杰已经从一开始的震惊演变为眼神死——几个没来得及交换的女孩居然红了眼圈快哭了!

  你们至不至于啊!

  “哦?伤心了么小宝贝?”由纪顺着身后小弟的视线发现了这件事,歪头把怀里满满当当的零食向外让让:“超级大特惠,只有第一次才能享受的优待哦。”

  “拿一样走吧,别难过了,机会有得是。”

  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坏。“女巫”的情报交易从来严守时限,到点了说关张就关张,多一个字也别想从她这里抠出去。

  小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上前交换着各拿取一样:“可以和由纪成为朋友吗?想和由纪做朋友!”

  “当然没问题。”她单手搂着战利品,向前侧倾着身子,笑着用另一只手比了半颗心:“爱你们呦!”

  紫色眸子里荡漾着层层涟漪,仿佛清澈透亮的海底。

  对于能付得起代价又不叽叽歪歪的顾客,她一向爱意无限。

  “呀啊——!好讨厌,由纪酱说话太直接啦!”

  女孩子们娇俏的微嗔,凑上来把她围了个水泄不通。

  呵,嘴巴上说着讨厌,行动中却一点讨厌的影子也没有。

  “……”

  慢了一步被堵在外面,没能及时回到座位上,夏油杰觉得自己活像个看门的。

  我是谁,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

  再次大受震撼!

  足以挑动风云变化的手段用在小学生身上,效果自然显著。很快“森由纪”就成了学校里最受欢迎的孩子,没有之一。社区内外所有儿童都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她的眼线,学校辐射得到的地带在由纪眼里没有死角。

  不光孩子,就连教师们对她也是又爱又恨,坐在办公室里聊着聊着就会聊到小姑娘身上——学什么都是刚好达到及格线,好像多看一页书就吃了大亏似的,跑腿儿倒是积极。

  至于同级、甚至不同级的小朋友们,则迫切期待着每周不定期举办的“由纪交流会”。只需要付出一点点代价,森由纪就会告诉你些特别想知道的事。大多数都是些与友谊和恋爱相关的烦恼。

  当然啦,如果没有这方面需求也可以交换其他想要的东西,总之森由纪绝对不会让买家懊丧。

  “由纪酱,一起吃午饭吗?”

  “欸?谢谢,不过不必了,我提前有约,你们要好好吃饭哦~”

  WINK加比心。

  “哇!由纪酱好帅气!”

  叽叽喳喳、叽里呱啦。

  女孩动作奇快,几分钟功夫就从后援团们的便当盒里雨露均沾一盒夹走一块食物,然后端着满满当当的午餐走向座位:“夏油,你妈妈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

  “你……”明明食物已经堆到满得快要倒了,却还不放过任何能薅的羊毛?

  “别人家的饭才香,你还不懂。”

  她老气横秋的叹了一声,坐下:“扬唐鸡块给我,拿脆皮肠和你换。”

  已经习惯她这种行为,夏油杰直接把鸡块全部赶到便当盒角落里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不用换,我吃不完。”

  “嗯?”由纪停下勺子,转头过来眯起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和谁打架了?”

  男孩扭开脸:“没有。”

  “啧,扭回来给我看看!”

  没打架脸颊上怎么青了一块儿?

  “都说了没事……”夏油杰不但没有转回来,甚至又往反方向多扭了扭。

  因为小弟的拒不配合,由纪放下勺子抓住他的脸硬把人转过来。明亮的光线下,印在男孩脸侧的青色斑块更加显眼。

  “还说没打架?脸上怎么回事!”

  打架是必然的,就这个痕迹吧,怎么看都不太正常。她故意照着那块青斑捏了一把,捏得夏油杰一哆嗦。

  黑发男孩移开视线不和同桌对视,嘴巴闭得比蚌壳还紧。由纪挑眉——还从来没有谁能在她面前保守住秘密,难得碰上一个想要挑战极限的。

  她单手从口袋里翻出纸巾擦手擦嘴,捏着夏油杰的另一只手向下滑到他胸口,瞬间发力,小朋友像只小乌龟似的应声平躺在凳子上四脚朝天。

  “我数五个数,不说的话……放学前所有人都会知道夏油君今天穿了奥特曼头像的胖次来学校哦。”

  “五……”

  女孩眯起眼睛,用实际行动让夏油杰明白她这个老大不是白当的。

  “我说!”

  社死还是尝试信任,小男孩不需要思考太多。

  “一!”由纪用另一只手拽拽同桌的裤子,夏油小朋友惊慌失措捂着不放:“等等!二三四呢?”

  “有意见?”

  “……”哪敢有意见!

  由纪松手,摊掌伸向夏油杰:“起来吧,吓唬你而已。”

  她还不至于幼稚恶劣到那种程度,虽说特殊情况下一定会不择手段,但是自己人,总有些优待。

  夏油小朋友没好气的瞪了同桌一眼,刚才急出来的眼泪还含在眼眶里要掉不掉,男孩拉着她的手坐起来:“@#¥#¥……¥%&¥%%#¥%”

  “你在抱怨我不是个女人?”由纪神奇的听懂了他的腹诽,故意扭曲成另外一重意思。少女似笑非笑斜睨道:“真是抱歉啊,在你成为男人前,都不会明白的。”

  堪称殊色的妖艳在她脸上一闪而逝,还是个单纯小朋友的夏油杰果然理解不能:“你眼睛抽筋了吗?”

  “……”

  森由纪松手戳戳小弟要他把话题转回来,不想再来次心跳回忆的男孩鼓着脸颊:“早上遇到了个怪物,打了一架。”

  “哦,输了赢了?”

  “怪物”嘛,干她这行的听得多了。不管真假,先论输赢。

  夏油杰低头闷闷道:“赢了。”

  这种轻描淡写的应答,一定是不相信。

  “赢了不就好了?”由纪诧异的看看他:“还是说你嫌弃赢得不够体面?”

  没想到这小子心气还挺高。

  夏油小朋友一噎:“那可是怪物!黑黑的一大团,长了好多眼睛和爪子,会吃人!就和你家里那个一样,之前它才把那栋屋子里所有人都吃掉了……”

  声音越来越小,他有些愧疚——那么大的怪物,他害怕,悲剧发生当天只能躲在家里拼命给警察打电话。

  这件事被通知给父母知道后夏油杰从父亲那里领到了从来没有过的一巴掌,母亲则硬压着勒令他弯腰向上门了解情况的警务人员鞠躬道歉:“对不起啊,这孩子太顽皮了,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实在是抱歉。”

  男孩眼中的恐惧与希望被藏在父母颤抖的手掌下:

  “不要再说那种奇怪的话了!”

  “会被当做奇怪的人抓走!”

  不时与怪物搏斗,身上总会留下青青紫紫的痕迹,教师误以为他在校外与人发生冲突,试着问过几次后给了这样的警告:“夏油同学,想成为受欢迎被大家注意的人,用说谎这种方法可不行哦。”

  可是,我并没有说谎啊!

  为什么没有人相信?

  “你是说,两周前,那栋屋子里发生了灭门惨祸,而你看到了犯人的踪迹?”早就猜到那栋屋子一定有问题,由纪摸摸下巴:“上一户为人怎么样?”

  灭门惨祸,如果不是仇恨或与利益紧密相关,根本无法解释。这世上恶人很多,单纯的变态倒还稀少些。

  “……诶?”

  男孩低头等着奚落和嘲笑,没想到等来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你,你不觉得我在说谎?你不害怕吗?”

  “别开玩笑了。”由纪收起脸上轻快的笑意:“就你现在的程度还想骗过我?而且……有什么可害怕的,害怕能解决问题吗?害怕能干掉你嘴里的怪物吗?”真话假话都分不清,还干什么情报!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恐惧上,她更关心“怪物”会不会冒出来伤到留在家里的母亲。

  由纪确认自己没在新家里见到过任何异状,她忽然回想起去超市购物时发生的意外——无形无影,却不能否认存在的不明之物。

  真是个有趣的国度啊……看不见的悲剧,听不见的哭声,择人欲噬的怪物。

  “你还知道什么?遇到过其他能看见怪物的人吗?”

  夏油小朋友沉默了一会儿,抱着自己缩成一小团:“我看见的不太多。那天在窗边本来是想丢石头吓吓你、提醒你们尽快搬走的。然后我就看到,怪物在你背后伸出爪子,不知道为什么又消失了。”

  “嘛……”由纪一胳膊捞住小弟的肩膀使劲来回晃他:“既然你敢盯着我家窗户看,一定有办法处理所谓的怪物,至少也该知道找什么人处理?”

  “……”夏油杰再次闭紧嘴巴,用眼神表示就算同桌真的扒掉他的裤子,他也绝对不会多说一个字儿。

  “好吧,算了!”

  出乎意料,她真的就这样轻轻放过,不再逼迫——这个情报源挖不出东西,不代表不能从其他地方挖呀,干嘛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一是椎名肯定知道些什么,二是怪物已经消失,由纪觉得可以适当松松手里的缰绳。对待小弟,压榨归压榨,绝对不能染指他们最看重的东西,无论亲情、尊严、或是财富,否则背刺不过迟早的事。

  温热的胳膊从肩膀上挪开,夏油杰摸了下脖子,忽然有点失望。

  她怎么不问了呢?虽然确实有点难以启齿,但要是她的话,再坚持一下似乎也不是不能说。

  一块好吃的咸蛋黄巧克力被女孩塞过来,夏油小朋友下意识嚼了两下,很想问问同桌为什么不再追问。

  然而森由纪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刚才让你说你不说,这会儿又想说?晚了!

  同桌两个就这么一直僵持到放学,夏油杰没有像往常那样火烧眉毛似的提起书包就跑。他假装写作业,实际竖起耳朵听森由纪和其他同学联络感情,视线紧跟在她垂下来的黑色辫稍上。

  怎么那么多话!

  “你,你还想知道吗?”

  到底还只是个小孩子,犹豫了一中午,夏油杰终于下定决心:“我带你去看。”

  由纪正忙着哄被逗得咯咯直笑的女同学们,冷不丁听见身后突然有人说话,炸毛倒是没炸毛,她保持着斜靠在课桌上的动作,向后仰过去回答他:“知道了。”

  “诶?由纪酱和夏油同学很要好吗?也是哈,临桌来的。”七八岁的小丫头们声线稚嫩叽叽喳喳:“夏油同学怪怪的,好阴暗,又不喜欢说话,很难交往的样子,好可惜哦!”

  夏油杰:“……”

  完全不觉得哪里可惜!

  “还好吧,我觉得他这样没毛病。”由纪对小弟获得的□□不置可否,站直身体后她拽出书包提在手里:“夏油找我有事,先走啦,白白~”

  飞吻降落在一片娇滴滴的惊呼声里,夏油杰顶着一头黑线越过她走去前面领路。

  这就是电视剧里说过的那种吧!海王!

  *

  没过多久,两个国小三年级生一前一后溜到国中部外,隔着绿色金属网格看向运动场一角。

  几个头发颜色特别绚丽的高年级女孩围住一个低年级,把她推来搡去的呵斥谩骂。被欺负的人自始至终低着头,连句像样的还嘴也没有。

  “所以……这有什么可看的?”

  打人者的手段贫乏无趣,挨打的跟个发面团一样沉闷,还没贝尔西歌舞剧团那些舞姬们私下斗殴顺带互相问候祖宗十八代看着来劲。

  夏油杰的目光停住在虚空某处:“你真的看不见吗?那里,中间那个人身后,有个怪物。”

  由纪回头看了他一眼,转回去:“哦~”

  尾音拉得很长,紧接着就是——“看不见!”

  语气要多欠有多欠。

  原来是这种“怪物”。并非没有耳闻过,实在是欧洲类似的其他超自然现象同样不少,一时之间难以判断……反正她看也看不见,就当它们不存在好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再恐怖的怪物,也没有人类本身可怕。

  夏油杰被她欠欠的语气噎得一滞。

  新同桌人美歌甜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多长了张嘴,有点可惜。

  要不是打不过她!

  男孩暗下决心一定要练好身手总有一天找回场子,然后不死心的指着被欺负的低年级国中生:“就在那里,很显眼的!我可以把它们揪出来搓成球。”

  然后吃下去。

  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不想说——如果承认自己是个吃抹布的小孩,一定会被彻底排斥到下辈子!

  “既然你这么坚持……”

  由纪低头四处寻觅,找到一块看上去还不错的石头捡起来上下颠颠,抬手就砸:“走你!”

  个头不大的鹅卵石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完美命中目标。

  她砸的就是那个被欺负的女孩。

  “不好啦!打架啦!见血啦!快来人呀!”

  中气十足的呼喊引起教工注意,聚在一起的小团体还没来得及四散逃跑就被值班人员堵了个正着,被石头打伤的国中女生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你干什么啊!”夏油杰震惊的望向由纪:“你怎么能砸那个被欺负的学姐?她都那么可怜了!”

  最重要的是这一砸让那怪物凭空变大一圈……

  就,大可不必如此急切的作死?

  “哦,你只看到她可怜,她为什么可怜?”

  留下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她把书包扔给小弟抱着,挽起袖子摩拳擦掌:“瞧我的~嘿!”

  “喂!你们两个小学部的……”教工话还没说完,只见穿水手裙的女孩扔开书包,勾起铁丝网飞起一跃,丑丑的落在国中部这边。

  咳咳,起飞姿势够帅就行了,别管我怎么落地!

  “老师!我要举报!”跳到一半才想起来裙摆太短不得不用手压着,由纪笑得一点也不勉强:“那边三个学姐在欺负另外一个学姐,都打出血了!夏油同学遇见好几次!”

  留在铁丝网这边的夏油杰:“……”

  这种时候,你就不能暂时先把我给忘了么?

  很快,校园霸凌团伙,被霸凌的受害者,以及走过路过顺手举报的吃瓜路人,统统被请进教导处谈话。

  无论是不是自己造成的伤害,发色绚丽的高年级女孩都对此表示义愤填膺:“我们根本就没对她做什么,只是聊天而已,你自己说是不是啊?”

  受害者连眼睛也不敢抬,低着头,厚重刘海垂在脸前瑟瑟发抖:“是、是……”黑影贴在她背后,眼眶处是空洞洞的苍白,冲唯一能看见它的夏油杰裂开满含恶意的嘴角。

  你能怎么办呢?

  “看吧,这两个小学部的小屁孩胡乱喊的,恶作剧。”高年级女孩瞪向森由纪和夏油杰:“你们搞什么啊!”

  “你带人堵着她好几回,我都看到了。”夏油小朋友握紧拳头,并没有因为对方比自己高了太多而退让。倒是由纪,挖挖耳朵意兴阑珊:“挨揍的都不急,你一个看戏的急什么。”

  怪物在转向她的瞬间迅速扭回去——咒灵……也怕恶人!

  这孩子气质容貌实在好,挖耳朵这种无赖的动作也做得娇憨可爱。但是并不能抵消故意恶作剧的顽劣,教学监督拿起教鞭凭空挥了两下:“谁说了谎,自己主动把手伸出来!”

  森由纪看夏油杰,夏油杰看向那个总是被欺负的女生。她背后的怪物正拼命朝与森由纪相反的方向伸展?

  “……”女生沉默片刻,小幅度摇头否认:“没有人欺负我,我只是,自己不小心撞到了头。”

  “你!”夏油小朋友向前迈了一步,由纪眼疾手快拉住他,把手伸到教学监督面前:“对不起啦,也许是我看走眼来着。”

  没注意到吗?人家隔着头发偷偷瞪过来,恐怕肚子里正骂娘呢。

  果然,低年级的国中女生跟着又点点头:“嗯,是这样。”

  “念在你是初犯,小小惩戒以儆效尤!”教鞭打在白皙细嫩的掌心,可怖红痕瞬间龚起。由纪看也不看鞭笞带来的后果,低头向那几个高年级女孩道歉:“抱歉啦,原谅我吧~”

  几个高年级女生你看我我看你,交换过一圈眼神后转回来笑道:“行啊,既然你都道歉了,这次就算了。”

  眼看学生之间的争执平息得不费吹灰之力,教学监督也懒得继续追究真相——没见那个被打到出血的女孩甚至不敢大声说话么,既然自己撑不起来,那就别去哀叹被人欺侮。

  一般情况下,这种见了血的事件必然要严肃处理,只需受害者张嘴指控,证据很好收集。但是……处理过后受害者又会遇到什么?那就不是学校需要关心的事了。

  你要公平,学校给了,你要正义,学校也给了,还有什么?

  你总不能要求学校下令让别人必须喜欢你?

  反问之后,哑口无言。

  有一种“红色指令”现象。

  当集体中出现“害群之马”时,他/她就会被打上这个记号。一旦被标记上“红色指令”,任何恶意倾泻的针对就都成为合理行为。

  “因为做过这样的事,会被怀疑也是很正常的吧!”

  “告密者。”

  “脑子有病,怎么敢用那种语气说话?”

  于是受害者明知绥靖妥协不是好选择,却还是没有勇气向施暴发起反击,大多会反过去埋怨揭开真相的人。

  ——不要让我被标记上红色的指令啊!

  敢于从黑暗中站出来的人,永远比阳光下的羊羔少。

  无人耳闻的哭泣在绵延,诞生出扭曲残暴的怪物。

  “行了,你们两个可以走了,再有下次叫家长!”

  教导主任挥手赶走两个小学生,由纪拉着夏油杰迅速走出办公室。

  离开国中部的路上,夏油小朋友比平日里安静了一百倍。走到校门口,他垮下脸冷冷瞪着由纪:“为什么要低头,为什么要向那些人道歉,我们又没有做错什么!”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总是被排斥孤立啊,我的小可爱。”由纪本来想说“小蠢货”的,念在这个小弟还不错的份儿上,临时换了个词。

  或许我满身泥泞,但我并不排斥想要爬出泥潭的人。

  “你以为教学监督不知道学校里的霸凌事件?”她抬头望天,耐心解释:“看看那几个肥婆花里胡哨的脑袋,一句话,真的只需要一句话,就能送她们停学回家反省至少三个月,毕竟见了血,不算小伤害。”

  五月近在眼前,三个月后就是暑假,暑假往后紧跟着毕业季,停学反省三个月,然后这几个就得毕业走人进入社会挨毒打了。

  但是这个受害者呢?她会在之后顶着来自集体的异样眼光度过漫长的两年。

  如果运气好一点,也许会有明辨是非的手伸过来,问题是她敢赌吗?

  “人始终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如果心灵不够强大,觉悟不够深刻,那就只能随波逐流,至少不会比现在更痛苦。”

  “对了,你说的那个怪物,怎么处理?要重新回去么?”

  “不用了。”

  夏油杰再次陷入沉默,不过这次,小朋友之间的安静没能保持太久,很快就有人前来打搅——

  “哈,跑这儿来了?”

  花脑袋军团匆忙从后面追出来,正好把两个小学生堵在学校大门外:“很有本事嘛,敢管老娘的闲事。”

  几个一看就很社会的少年缀在她们身后,看穿着体态,不是同班的不良也差不了太远。

  无聊。

  为遭遇校园暴力的学生张目这种事对她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但既然是小弟的愿望,倒也不是不能安排安排。而且从另一个角度看,还能巩固一番留给内务省的虚假印象。

  于是由纪向前走了一步,双手环胸:“还有什么事儿?”

  大约是因为母系的先天优势,她已经和国中三年级的女生一样高,甚至更猛些,自然而然把尚且矮墩墩的同桌挡在身后。

  “@#¥!”花脑袋们扬起下巴骂了一句,话音未落恍然间只听快门声此起彼伏。

  虽然穿着小学生制服,耐不住人好看哇!

  森由纪五官立体又精致,眉眼深邃,放在一亿人里也算少见的那种漂亮,当然要拍下来以供晚上躲在被窝里细细品味。

  “不要脸的贱货!”

  脑袋最花身材最高最壮的女孩胸口急剧起伏,抬手就瞄准对手的脸。凭借多年在克洛斯特街和码头混迹的经验,女孩精准闪避对方侮辱意味大于一切的攻击。

  一对多,她又不傻,当然走为上策!

  还有啊,这种一点杀伤力都没有的辱骂算什么?丢人现眼!

  拉起呆滞中的小弟,由纪拔腿就跑:“肥猪婆,你腰上的懒肉都突出来了,就像没人吃的烂苹果核,是怕掉进水里淹死才天生戴了个游泳圈儿么?”

  “你闭嘴啊!”

  被迫逃命,夏油杰上气不接下气吼道:“嫌仇恨拉的不够稳吗?哪里像烂苹果核,明明是梨核!”

  不良少女们瞬间提速,仿佛临时加装了发动机。

  “留点气儿自己喘吧你。”

  由纪毫不客气的精准吐槽:“这才跑了几步,居然就不行了?”

  你才不行!

  男孩闭嘴,卖力挥动两条小短腿儿。

  前方是越来越熟悉的街道,背后是气急败坏火冒三丈的国中生,越跑夏油杰嘴角翘得越高。

  森由纪,真是个有趣的人。

  一路跑回家门口,由纪拖着夏油杰跳进自家院子,低头随手扔出去一个土坷垃,刚好砸到追得最紧的人脸上。

  “哇啊!”

  紧跟着的自然又是一连串咒骂。站在栅栏里,她双手叉腰有恃无恐:“滚吧你们,总有一天自作自受!”

  回头就收拾你们几个,都不用等到下星期。

  椎名听见动静出来查看,不良们转身就走。

  没人地方动手殴打小朋友问题不大,但要是被人看见报了警,麻烦就会很多。反正房子跑不了学校也跑不了,总有一天堵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