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祐松了口气。
他拉着张元皓退出屋子, 使着几名衙役用木板拼凑出一个担架，将张氏小心翼翼的从里面抬了出来。至于其余的家当，最值钱的除去张元皓怀里的一锭银子, 应该就是一小包药材和几本翻得页面泛黄，墨渍褪色的书籍，张元皓拿着小破布一包就走了出来。
一行人匆匆赶至医学馆。
早已等候多时的太子胤礽迎上前来，他都要忍不住使人到大街上瞧瞧, 怎么出门这么久还没有人来？眼看康熙一行人走到，他连忙带着一干御医上前迎接：“儿臣给汗阿玛请安……咦？”
后头的担架瞬间暴露在诸人的眼前。
紧紧抓住母亲被褥的张元皓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了看康熙。他刚才就隐隐有些猜测了，毕竟能让顺天府尹小心谨慎的人能有几位，只是当眼前少年一句汗阿玛, 张元皓的眼睛也在瞬间一缩。
这是……皇帝。
那旁边的人又是谁？诸人呼喊阿玛的模样回荡在脑海里，张元皓双膝也随之落在地上。
咚的一声。
胤祐被吓了一跳, 倒不是为了张元皓突然下跪的事情, 而是张元皓的手本来一直扶着担架，他突如其来的跪下, 以至于担架向着一侧倾斜，让被覆盖在破布下的张氏的身躯微微露出一些。
瘦削到只剩下骨头般的腿……
在后头的御医们微微变了脸色，众人没了闲聊的心思, 一拥而上将担架送了进去。
至于康熙扶起张元皓。
他拍了拍张元皓的肩膀，沉默片刻才缓缓说道：“是朕……的错。”
像是这个年岁的孩童, 本应在父母膝下无忧无虑, 而不是为了生计而奔波, 险些被勒索, 被拐卖, 差点走向未知的, 却显然不是好的方向走的人生。
朕之祈愿：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到如今却是连皇城脚下都没有做到，康熙望着只和胤祐岁数差不多的少年，受到的震撼远比在场的所有人都多。
张元皓禁不住鼻尖一酸。
他低头哽咽一声，落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爹爹去世以后，逐渐贫困潦倒的家境，娘亲重病以后，独自一人支撑的绝望在瞬间涌上心头。
张元皓也曾想变成小偷什么的，日子会不会更好过一些……还好，他坚持到了现在。
胤祐拉住他往里跑：“这里有大清最好的大夫，他们定然有办法救救你的额娘。”
御医们忙忙碌碌。
他们将张氏安顿在房间内，立马开始轮流查脉。御医们的表情略有些奇怪，让进来的胤祐和张元皓都有点心惊胆战。
刚夸下海口的胤祐有点担心。
他小心翼翼：“周御医、鲁御医、唐御医……她没事吧？”
更别提张元皓了。
他的心已经提到半空中，双眼直直看着御医们，眼底满是哀求。
周御医抚着胡须。
几人相视一眼后，同时看向张元皓：“小元皓啊……旁的郎中是怎么和你说的？”
张元皓想起这点就忍不住红了眼。
他摇摇头：“他们什么都没说，有两位大夫和我说……不必治了，还有一位大夫没说，只给我配了点药草，让我煮给娘亲喝……说，剩下的只能看老天爷的心意……”
至于药草，他也随手带着。
几名太医看了两眼，面色有些许复杂。
胤祐都急了：“御医们，这到底是什么病？有没有的治？你们给句话啊……”
周御医面色肃穆。
他看了看张元皓，给出斩钉截铁的答案：“可以治，而且说简单也很简单。”
张元皓茫然了。
周御医：“只要好吃好喝养着，半年一年就可以了。”
胤祐面露疑惑。
张元皓更是震惊：“可是，可是大夫们说我娘没，没治了。”
周御医轻叹一声：“他们没有说错。”
他深吸一口气：“脾胃虚弱，气血不足，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说到底这就是穷病，吃的少又东西过于单一的缘故。”
周御医点了点药材：“这些都是补身的药材，想来……只怕那名郎中，他也无法对你说出多买鱼肉蔬菜给你母亲补身的话语，唯有用自己的一份善心体谅一二。”
张元皓微微睁大眼睛。
紧接着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泪珠在眼眶里晃动，一滴一滴落在脏污的袍角上，化作斑驳的痕迹。
张元皓曾怨恨过治不好母亲的庸医，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其他大夫口中得到这般的答案。
原来认为被所有人抛弃的自己，其实一直有一份温暖被自己无视。张元皓的脸红得和猴屁股一般，他转头就往外冲去，只想寻郎中好好说说话，御医和仆役想拦，却被胤祐喊住。
胤祐没有阻拦张元皓，相反他还派人跟着张元皓一起去寻这名郎中。
“寻这位郎中是为何？
“医学馆里需要的，不正是这些有着济世心肠的好大夫吗？”胤祐背着手，清澈明亮的眼睛看向提问的御医们。
太子胤礽赞同的点点头。
和康熙兄弟们略略交谈，才知道短短出门小半天，胤祐和胤禩就闹了个走丢事件出来。他摁着胤祐的脑袋一通揉：“真可惜，孤都没有看到，迷路的胤祐哭啼啼……”
“我才没有哭啼啼！”
“真的吗？”胤礽哈哈一笑，还有些遗憾：“要是能看到就好了。”
结果一巴掌就挥他后脑勺上。
胤礽龇牙咧嘴的一回头，后头出现的正是黑着脸的康熙，康熙怒目瞪着儿子：“瞎说什么呢？还想胤祐和胤禩再给你表演下他们是如何走丢的？”
“儿臣可没这么说。”
“朕瞧你就是这个意思。”康熙冷笑一声。
不管汗阿玛和太子哥哥的拌嘴，胤祐好奇打量着整个医学馆。医学馆的面积不算太大，看着却很宽敞，比如学生每人都有一间单人间，洗漱器物齐全，唯独遗憾的是学生的数量实在有些少，而且大多数都有三十余岁……
最年轻的还是从福州城来的那个。
胤祐面色古怪：“四哥，这宣传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我还以为包吃包住还有奖学金，应该会把门槛都踏平呢。”
胤禛比较淡定：“新政实施，刚开始的确会有些问题，百姓很难相信和接受也是正常的。”
“……唔。话是这么说啦……”
胤祐鼓起脸颊：“可是这样，让张元皓和他娘亲在这里住，好像就有点不合适了。”
胤禛也陷入沉思。
几人将医学馆从内到外逛了一圈以后，张元皓也带着郎中回来了。郎中年纪不大，在官兵挟持下的他有些战战兢兢的，等听闻眼前是皇上和诸位皇子后，更是惊得眼珠子都快弹出来了。
听闻邀请他就读医学馆，这位郎中二话没说便应了下来。谁都知道有皇上的支持，是头猪也可以在风口上起飞的嘛！
郎中入学，张元皓高兴的同时也想起七阿哥先前说的话。他鼓起勇气，颤声询问：“那我，我也可以入学吗？”
胤祐也期待的看向太子胤礽和诸位御医：“可以吗？”
胤礽难得皱眉。
他有些为难的看着张元皓：“孤和诸位御医目前打算先培养出一部分具有医学基础的学生，从中挑出更适合教书的一部分人，再行培养其余人。”
胤礽顿了顿，面色越发犹豫：“像是孩童的话，光是他认得的这些字还不够，还必须学习些其他的才行。”
张元皓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
他整个人都有些蔫巴巴的，对于贫苦出身的他们来说能认得三两字就算不错的，想要学习医理基础知识从何谈起？
胤祐眨巴眨巴眼。
他拽了拽太子二哥的袖角：“太子哥哥，你们一直是这么招人，要认字还要会医理的吗？”
“……对啊。”
“怪不得招不到人。”就连一旁的胤禛也止不住吐槽了：“太子二哥，郎中大夫们本就不私下招生，哪里有地方可以学习基础药理知识？”
太子胤礽笑脸一僵。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后知后觉才醒过神来。他们最初商量的好像是从贫户人家选取……只是……胤礽搔了搔脸颊：“医学学习并非像其他科目，要求的时间长，药理知识繁杂……只认识一二三个字根本不够。要是从头培养的话……只怕得十来年以后才有成果。”
“就算时间长也要的嘛。”
“眼光必须放长远才是。”
胤祐和胤禛异口同声。
前者不觉得时间长有何不好，而后者在上辈子的改革中更是耗费了无数精神，他相信很多当时人们无法承认的改革方案，一定会在后世得到更大的发展。
就连康熙也是颔首。
他盯着胤礽：“朕明白你想要尽快做好这件事，只是图一时之利，只会后患无穷。”
既然是学习过医理的，那凭什么还要在医学馆里学习？成年人好教育还是孩童好教育？只要细细一想便知。
胤礽的脸颊微微泛红。
他原本觉得自己做这件事做得极好，甚至还抱着点炫耀的心思，只是此刻却是无地自容，只恨不得钻进地里去。胤礽定了定神：“可是总不见得还配套开设个启蒙馆？学堂？万一孩童说不想学医……那不就白搭了吗？”
闻言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很快胤祐脑海里又浮出一个想法：“咱们可以开设学堂，前三年为基础启蒙，后三年再让孩童选择要不要学医，若是不想学的话还可以学算数什么的……”
胤禛若有所思：“又或者学习船政？”
胤祐眼前一亮：“学习外语也不错。”
两人一唱一和，配合的十分默契。
康熙和太子胤礽也是越听越惊喜，尤其是船政这一点让康熙心中微动，天津港建造的同时对船政人员的需求也是瞬间暴增，偏偏骑在马背上发家的旗人，没几个愿意去船上干活，至今人才尚且窘迫。
若是有间学堂就此选拔人才，倒也的确是个好想法。想到这里康熙抚掌大笑：“朕倒是小瞧你们，胤禛，胤祐，你们两个还真是天才！”
胤祐登时乐得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趁着康熙心情不错，他笑嘻嘻地凑了过来：“汗阿玛~”
康熙瞬间提高警惕。
他凉飕飕的目光扫视胤祐：“你又想做什么？”
“汗阿玛……儿臣和胤禩迷路的事，就一笔勾销好不好？”胤祐讪笑一声，狗狗眼可怜兮兮的看着康熙。
“……朕早就不生气了。”康熙笑呵呵的说道。
信汗阿玛才有鬼类！
要不是自己这么一通说，回宫以后汗阿玛定然会找茬，然后禁止自己和胤禩再出宫。胤祐咳嗽一声：“汗阿玛确定？”
康熙深深睨了胤祐一眼。
他微微一笑：“朕确定，这件事一笔勾销。”
康熙嘴角含笑。
看在胤祐出了个好主意的份上，朕回头就不找他算账了。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等回宫以后就将胤祐和胤禩迷路的事情告诉太皇太后、皇太后、佟皇贵妃、惠妃、成嫔和卫贵人吧。
单纯的胤祐完全不知道康熙的险恶心思，当即欢呼一声。他高高兴兴的回转身，拍了拍张元皓的肩膀：“你先和你娘住在这里吧，等学堂筹办好了再挪过去也行。”
张元皓重重点头。
他送着胤祐一行人到医学馆门口，就在胤祐要登上马车离开的时候，张元皓上前一步，伸手揪住胤祐的衣角。他面色分外严肃，声音微颤却也听得出里面饱含的坚定：“我，我一定会成为最好的大夫，拯救天下百姓的。”
胤祐乐了：“做你喜欢的事就可以啦。”
张元皓摇摇头：“我会做到的。”从今日起，这就是我最爱的行业。
胤祐笑着摆摆手。
他转身踏上马车，却忽然感到一阵心悸。为数不多的龙气在此刻猛地暴涨，冥冥中仿佛有很多人在朝着自己道谢。
奇了怪了？
胤祐面露疑惑，而坐在马车里的胤禛也总算记起张元皓。如今的他还只是个孝顺的孩子，而在上辈子他却是一名悍匪，最后又成了十三弟的刀下亡魂。
他怨愤的目光让胤禛记忆犹新。
胤禛回头和十三弟细细调查，才得知张元皓父母早亡，幼年被拐，解救他们的清官却被诬陷致死，不得已只能上山为寇。
而这被当地官员称为叛逆悍匪的窝点里，其实大多数都是被贪官恶绅逼得无处可去，却被张元皓等人收留的流民百姓。
近两千人，在漏洞百出的证据前成了牺牲品。任凭胤禛和胤祥后头再是将那些贪官恶绅处理干净，也无法掩去对无辜百姓的愧疚。
胤禛目露复杂。
谁能想到，这个如今在面前斩钉截铁说要成为一代名医的张元皓，只要一步之差就会变成手上沾满血腥的盗匪。
这一切都多亏了一个人。
胤禛侧身看去——把整张脸都贴在琉璃窗上，努力和张元皓挥手告别的胤祐。
就像是拯救了自己一样。
胤祐，也拯救了张元皓，还有数不清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