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啊……他还是说出来了。

  琴酒定定地看着眼前坐在沙发上少年的发旋。半晌,像是放弃了什么一样,把枪从对方的额头上移开,随手往茶几上一扔。

  黑色的枪械滑出好一段距离,才堪堪停了下来。

  长发杀手自暴自弃般地长腿一跨,径直在少年的对面瘫坐下来。

  他揉了揉自己此刻有些发疼的太阳穴,而后用手肘撑着身后的沙发靠背,仰起脑袋盯着天花板。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身为干部,却有了这样的心思。我会报告给首领的。”

  “而你会被处死。”

  天花板上那一点难以觉察的霉斑在他眼中不断扩大、旋转、发散,很快又缩了回去,回归到最初正常的那一小块。

  “既然我刚才没有被你开枪打死,那我就不会死。”太宰治笃定地说道。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Mimic是森先生主动引来横滨的。织田作之助和孩子们的存在也是他告诉纪德的。”

  “一切都是为了那张由政府部门颁发的异能开业许可证。”

  “这不是一场很好的谋划吗?”琴酒短促地笑了两声,“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利益,是首领一贯的作风。”

  “就算那个牺牲是织田,我也会称赞他的手段。”

  “毕竟我现在所在的这个乌鸦般的组织,BOSS花费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才将他的触角深深地埋进了日本上层社会的各个领域。”

  “确保了方方面面都有他可以动用的棋子后,组织才能明目张胆地在明面上进行一些活动,显露出它的存在感。”

  “但是在仅仅三年间,森首领就让港口黑手党成为了横滨地下的龙头组织。这次还在政府那边取得了合法地位,从此不必畏首畏尾。”

  “我难道不应该称赞他的功绩吗?”

  太宰治沉默地坐在对面,听着琴酒发表他的看法。

  此刻,两人对峙的场景,像极了三年前他们初见的时候。

  当时,他们也是在这个客厅当中,进行了一场交锋。

  只不过,上次青涩的少年人是替远在横滨的森鸥外前来探听他的态度。

  而这一回,已经渐趋成熟的少年却是在为他自己的计划前来充当说客。

  “话是这么说,但是……”卷发少年双手交握,抵在下巴上,“如果你真的对森先生的做法毫无异议、完全赞同的话,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和我多费口舌了。”

  “而是要么直接杀了我,要么在限制了我的行动后,把我交给森先生。”

  太宰治向来能看透人心弱点,在这种时候自然会是一击击中靶心,绝不落空。

  “就算你认为,织田作作为港/黑的一员,被首领拿去换取组织更大的利益这一点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那五个孩子呢?那五个孩子的存在和位置,可都是森先生有意透露给Mimic的。”

  太宰治清楚,对方和他一样,未必会对这几个孩子的生死上心。

  能够用来充当砝码的,并不是那五个孩子的生命,而是这件事本身。

  将黑暗世界以外、一无所知的人牵扯进港口黑手党内部的事务并加以利用,这已经越过了对方心底的那条红线。

  这将是对方立场中最容易撬动的一块。

  正如少年所预料的,他将整件事中最令对方不愉的地方直指出来,确实能让琴酒的态度开始松动。

  “太宰治……”

  长发男子闭了闭眼,难得地认真严肃地叫出了卷发少年的全名。

  “你不必和我打心理战。”

  “关于这些事情,我自会有衡量。”

  “起码在现在,我并不认为由你来当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会比森鸥外更好。”

  “哪怕森首领在这次事件中的部分手段让我无法认同。但他也确实是真心实意地在为这座城市考虑。”

  “我能够看到,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港口黑手党、为了横滨。”

  “但是你呢?”

  “你没有什么在意的东西,城市也好、港口黑手党也好,对你来说根本无足轻重,甚至是可以交易出去的筹码。你的世界里充斥了太多虚无和无意义。”

  “你可以是天生的黑手党、也可以是最令人胆寒的干部。”

  “我也丝毫不怀疑你的能力。我相信,如果你继承了首领之位,只要你想,完全可以将港口黑手党扩张到比现在大得多的规模,将组织的地位推到最高峰……”

  琴酒叹了口气,直言不讳:“但你唯独没办法做到的,是对组织、对这座城市负责。”

  “说不定,在将来的某天,你会像玩厌了某个玩具一样,视组织为负赘,随随便便就抛下它。甚至,它的存在可能会给你带来痛苦。”

  “我不认为,将港口黑手党交到一个没有保障的人手中,会是一个好的选择。”

  交到一个平日里不是在自杀、就是在自杀路上的厌世少年手中,更不是一个好选择。

  年少的干部大概是对琴酒的反应早有预料。

  面对对方毫不留情的、直叩内心的拷问,他没有像往日一样或嬉闹、或强硬地逃避过去,而是垂下眼帘,语无波澜地答道:“你说得对。”

  “我对于港口黑手党或是横滨这座城市确实没有如森先生一样强烈的执念,我在意的也从来不是它们。”

  “但是,我想要的,是执掌这座城市的权柄,让自己永远不会陷入像Mimic事件时那样被动的境地。”

  “并且,让织田作没有后顾之忧地在这座城市生活。而不是担心某天会被突然抛出去当一粒弃子。”

  “而为了我自己的愿望、为了我自己所在意的东西,维护组织和横滨的稳定将会是必需的先决条件之一。”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乱来。只要织田作还在这里,我就会履行你所期望的那份责任。”

  “归根到底,我也不过是把森先生的最终目的化成了我的必经手段而已。”

  “都是需要去做的事,就结果上而言,不会有什么差别。”

  平日里常常是虚心假意、花言巧语,让他人难以辨明真面目的人,此刻却是难得的诚挚坦然。

  这让琴酒不由得诧异地重新审视了一遍对方的坚决态度与真心程度。

  就在琴酒对太宰治刮目相看、还萌发出了点孩子长大了般的诡异慈母心态时,少年又一次开口了。

  这次他的语速快了很多。

  并且用回了他那种独一无二的、欠揍的语气。

  “当然,要是黑泽先生不愿意站在我这边也没办法。反正我是不会放弃自己的想法的。”

  “到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也不错,起码做起事来也不会碍手碍脚,可以火力全开。”

  “被黑手党通缉也没什么。那里面大多是蠢货,他们是抓不到我的。”

  “啊——真期待啊,可以把自己的设想一一实践了呢。”

  琴酒:……

  这是在威胁吧!这绝对是在威胁吧!

  好一招以退为进!

  要是让太宰治疯起来火力全开那还得了?他的难搞程度谁不知道?

  恐怕到时候比起外敌入侵,横滨会先被打内战的自己人给毁了。

  所以他这是在威胁自己?

  如果不和他合作,到时候他疯起来破罐子破摔,篡不了位也要拼命给森鸥外添麻烦,搅得横滨鸡犬不宁。

  万一走到这一步,其中也会有自己的部分连带责任?

  好家伙,这是什么版本的毁灭城市的军功章分你一半啊!

  那一点微弱的慈母心态才刚刚萌芽,还没捂热,就直接碎成了渣渣。

  “别担心——”

  太宰治恢复了他那副笑嘻嘻的样子。

  “弟子继承老师的职位怎么能叫篡位呢?”

  “这叫提前为老师分忧。”

  “港口黑手党也没有其他人比我更适合当继任者了。”

  “红叶姐肯定没兴趣、小矮子只会使用暴力、还有一个自闭的地下室家里蹲……”

  他开始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数道。

  “不是,等等……”

  为什么你顺理成章地就开始考虑森首领继任者的问题了啊?

  想要篡位的只有你吧!

  “你看森先生的发际线已经十分堪忧了。为了他的头发着想,孝顺的徒弟我决定贴心地接过他的工作。”

  “毕竟老师他年纪也大了,要是像先代一样不小心作出什么糊涂决定,岂不是晚节不保?”

  少年戏精般地摆出一副为老师着想的忧心样子。

  琴酒:……

  森首领,你真是收了一名好弟子啊。

  在太宰治离开之时,琴酒站在他身后问道:“在你来这里进行长篇大论之前,有没有想过,我可能在听见你野心的第一时间,就控制住了你并向森首领告发。”

  “如果是这样,你要怎么做?”

  “这件事本身风险就很大,为什么你会选择告诉我?”

  卷发少年回头挑了挑眉,而后伸直了左手食指,抵在自己鼻前,神神秘秘地说道:“在我的计划中,来找你是推动整个局势的第一步,也是必经的一步。那么必然要承担相应的风险。”

  “如果你要告发我的话,我就只能……”

  说到这里时,少年已经走出了大门。而只是短短几息,他便身姿灵巧地即将消失在廊道尽头,留下短短一句话,从另一边隐约地传来——

  “你给路达哟——”①

  当然,在太宰治心中,还有一点他没有说出口。

  同时,他也认为这是森鸥外的失算之处。

  森鸥外只知道他和织田作之助的关系。而不知道织田作之助与黑泽阵之间也有一段过往。

  这也难怪,这层关系太过久远和隐秘。纵使在当时也只有两位当事人清楚。

  若非他两年前恰巧见证了这两人的重逢,恐怕在横滨之内,这将是没有第三人知晓的秘密。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一条共同战线,对于今日能获得一个劝说机会这件事,他才有较大的把握。

  让他不至于在开口说第一句话时就被送上一颗枪子。

  哪怕黑泽阵亲口说出了森首领拿织田当弃子换取组织利益的谋划值得称赞首领可以决定作为港/黑一员的织田的最终命运这一类的无情话语。但太宰治能看出来,对方心中的真正想法绝非如此。

  今夜,少年干部并没有得到他所选定的第一位盟友的明面应允。

  对方始终没有表态,只是在听完了自己的话后,便把自己赶了出来。

  但是,没关系。

  太宰治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

  “琴酒大哥,你的心情……”

  似乎又不太愉快的样子。

  而且这个状态好像有点眼熟。

  坐在驾驶位上的伏特加总是悄悄地往琴酒那边瞥,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琴酒:……

  他当然知道伏特加想说什么。

  可是他的顶头上司有可能又要换人了,这能愉快得起来吗?

  特别是他自认为和现任顶头上司相处得还不错的情况下。

  就算最终现任的顶头上司能保住自己的位置,这当中也免不了一番腥风血雨。

  太宰治的话不是完全动摇不了他。但他对森鸥外这位首领也是认可的。

  平日里雷厉风行的琴酒难得陷入了两难困境之中,只能暂且先耗着。

  既没有直接应允太宰治的邀请,也没有在森鸥外那里告上一状。

  继格林和玛克之后,他是第三个体验到知道得太多了的痛苦。

  港/黑这边他被卷入首领位争夺的暗流,还被夹在中间;

  酒厂这边任务依旧繁重,格林去了财务部后,更有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需要他来过问。

  比如说,今晚在多罗碧加乐园的交易。

  只是从被敲诈勒索的社长手中拿钞票,还要劳烦他亲自出马。

  琴酒觉得,自己的三千金丝,迟早要被累成白发。

  “大哥,我们需要先暗中观察一下那名社长的动向吗?以免他把条子引来。”

  “啊,可以。”琴酒漫不经心地答道。

  “那我们……”

  是去跟踪他吗?

  伏特加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琴酒的动作打断了。

  长发男子随手指向了旁边的一块看板:“就这个吧。”

  “空中的视野好。”

  “啊?”

  伏特加呆滞。

  您的意思是要坐着过山车去找人吗?

  速度这么快真得能看清吗?

  还是说,您的眼睛上难道装了八倍镜吗?

  但是酷哥从来都不需要解释,只需要转身就走,带起一阵凉风。

  伏特加:……

  伏特加能怎么办呢?

  还不是只能奉陪到底。

  虽然琴酒最近确实非常发愁,但也不至于愁到失了智的地步。

  他说要从视野好的空中找那位社长,只不过是随口瞎扯的理由而已。

  主要还是自己想去高处吹吹风,让近来运转过度的脑子清醒清醒而已。

  可没想到,吹个风居然碰见了命案现场。

  琴酒:……

  大概是自己最近的运气不太好吧。

  而且这桩命案的受害者,是直接被线割断了脑袋。

  普通人的世界里,犯罪手法这么凶残的吗?

  在过山车上用线来作凶器,这名大胆有创意的犯人还真可以称得上是平平无奇犯罪小天才。

  好在现场有个小侦探,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谜团,这才让他们没有耽搁多久时间。

  不过,在被太宰治闹腾过后,琴酒对这种天赋卓越的聪明年轻人实在是敬谢不敏。

  “伏特加,你先去吧。我抽根烟就来。”

  离开警察的视线以后,在色彩缤纷的霓虹灯光之中,长发男子随意地将这一简单的任务抛给了自己小弟。

  “放心吧,琴酒大哥。我很快回来,不会有问题的。”伏特加拍胸脯保证道。

  琴酒没多说什么。

  毕竟伏特加跟了他这么久,他也清楚对方的能力,这种小任务还是不会出岔子的。

  但众所周知,flag这种东西不能乱立。

  不会出岔子的墨镜小弟,竟然被一名初出茅庐的臭屁高中生给跟踪了。

  还是一张熟面孔——就是方才在命案现场,被琴酒打上敬谢不敏标签的小侦探。

  伏特加在见到背后的高中生被自家大哥一棍子撂倒后,立刻想起了对方那不世出的棍法,以及在当年的大雾中,他那跃跃欲试的心态。

  伏特加:……

  见到大哥不善的眼神,伏特加突然觉得自己的头顶有点凉飕飕的。

  而有着不善眼神的琴酒此刻十分心累。

  他本来就已经够愁了,现在还要给自己的小弟收拾烂摊子。

  方才吹风的时候也没能好好放松。

  心细如他又何尝没有发现夹杂在自己金发中的那几根闪闪银光呢?

  唉——

  琴酒在内心叹了口气,多余的话不愿再说了。

  他只是倦怠地如日常打卡完成任务一般,抓起倒在地上的高中生,给他喂了一颗APTX-4869。

  警察还在附近,就直接用这种不会闹出动静的药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