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美人多疾【完结】>第132章

  当然不会。

  裴折了解傅倾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傅倾流为人宽和大度,不会使那些排除异己的手段,姜玉楼他不了解,但从第一印象来看,也不是一个会因小事而计较那么多的人。

  裴折侧过身,目光沉重:“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金陵九枕着自己的胳膊,语带调侃:“怎么,不怕我刚才是骗你的吗?”

  裴折摇摇头:“你骗我的次数不少,但这件事,我知道没有。”

  傅倾流多年未娶妻,心里藏着一个人,当时刚到邺城,见过金陵九一面后,就匆匆离去,想来就是得到了姜玉楼的消息。

  金陵九静静地看着他,突然道:“我时常觉得,你我很可能会面临傅倾流与姜玉楼的困境,他们当年分道扬镳,盖因那一场宫变,不知几月之后,我们会不会也走上这条路。”

  裴折果然被带跑了思绪:“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陵九捻起他一缕头发,没头没尾道:“我们当时拜堂成亲,是不是还没有结发?”

  裴折回忆了一下:“没有。”

  金陵九的语气中不无可惜:“没有结发,也没有喝交杯酒,你哭完就睡了。”

  裴折:“……”

  营帐外传来一阵阵呼声,当是此一战胜利。

  金陵九坐起身,将衣服拉好:“下次拜堂成亲,裴郎得将这些都补给我。”

  裴折看着他的动作,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你什么意思,不是要……”

  “自然不能在这么个破地方,太委屈我们娇娇了。”他弯了弯唇,笑意温柔,“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娇娇可要好好补偿我。”

  他起身向外走,裴折仓皇下了软榻,追过去:“你要去哪里?”

  “幽州困境已解,我得去做我的事了。”金陵九弯下腰,将他抱起来,送回软榻上,“下次记得穿鞋,我不在,可没人把你抱回来了。”

  裴折心中一慌:“金陵九!”

  男人长身玉立,回头瞧了他一眼:“别再用自己当筹码了,真出点什么事,我会受不了的。”

  裴折知道他的意思,这一次幽州困境,他是故意带兵上阵,一方面是为了鼓舞幽州士气,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逼迫金陵九出手。

  他知道对方一定在暗处观察,不会丢下他一个人,说白了,也是肆无忌惮。

  裴折咬紧了牙:“你过来这一次,就是为了说那些话吗?说傅倾流与姜玉楼,说冬月宫变,引我去怀疑,追查?”

  金陵九失笑:“裴郎,激将法对我不管用,你明知道的,我是来见你的。”

  本来还想将你绑回去。

  金陵九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左屏等人已经在外面等候,金陵九一出来,众人就悄悄离开了幽州军营。

  裴折收拾好一切出来后,早已看不到他们的人影。

  他看了看不远处归来的大军,目光沉重。

  幽州困境必是金陵九计划中的一环,而今幽州之难已解,也不知天下第一楼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

  想起金陵九临走前说的话,裴折忧心忡忡。

  若想提早做准备,还是要先弄清楚当年的宫变事宜,为今之计,只能找机会去见一见傅倾流了。

  舒温如带领曦国大军退去,此战幽州全胜。

  赵子秋不见踪迹,裴折将幽州的一切事宜交给程关月,先举办军宴,好好的犒赏了一下幽州军战士,以及远道而来的禁军与淮州军。

  裴折乐得清闲,在林惊空的陪同下,去见了见云无恙。

  不过月余未见,云无恙就变了一副模样,原本俊俏灵动的小书童,皮肤晒黑了些,看起来成熟了不少。

  裴折吓了一跳:“林统领该不会偷偷虐待我的人了吧?”

  林惊空翻了个白眼:“裴大人的人,我怎么敢虐待,不得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吗?”

  裴折打量了一番云无恙,微哂:“林统领口中的好吃好喝,就是把人给我养成了这样吗?”

  林惊空拍了拍云无恙的肩膀:“这样有什么不好的,不比之前那小白脸的模样好吗?”

  云无恙磨了磨牙:“你才是小白脸!”

  裴折这才笑起来:“牙尖嘴利的性子没变,总归还是我的小书童。”

  林惊空失笑:“裴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还能给你换了个人不成?”

  “这可说不准了,万一林统领暗中报复,狸猫换太子怎么办?”裴折道。

  他还记得之前林惊空和云无恙有多不对付,一言不合就要吵,时不时还要动一动手。

  林惊空和云无恙都沉默了,表情无奈,俨然是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

  裴折瞧着两人的关系确实有很大的变化,颇为惊诧,却没有不满:“如此也好,省得你二人整日打闹不停,跟孩子似的。”

  林惊空识趣,见两人有话要说,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裴折拉着云无恙的手,好好打量了一番:“好像瘦了点儿。”

  云无恙挠挠头:“公子看错了,我还胖了呢,胖了两斤。”

  裴折应了声:“当日你离开幽州城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为什么会加入淮州军,快坐下跟我好好说一说。”

  他对于云无恙,总有一种长辈看孩子的心理,两人虽然年岁相差无几,但云无恙性子活泼,打小裴折就习惯了多照顾他几分。

  云无恙点点头,随他一起坐下:“当日公子将贴身的玉佩给我,让我离开,还指了方向,我当时就觉得不太对劲,离开之后便往北方去了。”

  裴折笑了下:“当时说的隐晦,还怕你猜不出来。”

  “一开始确实没往那方面想,公子知道的,我脑子不好使。”云无恙摸了摸鼻子,将玉佩取出来,“后来走着走着,突然想到,张曜日死后,幽州军群龙无首,公子如果留在幽州,势必会出手。但曦国大军人数众多,幽州军恐难以对付,我这才明白过来,公子应当是叫我去找援军。”

  裴折点点头,接下玉佩:“此番幽州困境得解,有赖你传的消息,云无恙,你救了我,也救了幽州,救了这里的所有百姓。”

  云无恙瞪大了眼睛,眼里有泪花翻涌:“公子……”

  裴折拍了拍他的肩膀:“哭什么,你做的很好。”

  “我,我真的救了幽州吗?”到底是个孩子,一个人担惊受怕,直到此刻才敢放松下来,“幽州情况危急,我却因为自己的私事而杀了张曜日,这一路上我都在想公子说过的话,我是不是做错了。”

  他身上背负着家人的仇恨,张曜日是害他家破人亡的元凶。

  他的父亲受人敬仰,本应守卫着幽州,他的家人本应一起幸福的生活在这里,可都是因为张曜日,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裴折拍拍他的肩膀:“没事,你没做错,当日我话说重了。”

  裴折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没有经历过云无恙经历的一切,哪里能体会到那种家破人亡的痛苦,当时轻易说出指责的话,之后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强人所难。

  云无恙抽噎着摇摇头:“不,公子没错,公子不会错的。”

  裴折哭笑不得:“我又不是神仙,怎就不会犯错了?”

  云无恙哭了没多久就缓过来了,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让公子见笑了。”

  裴折不以为然:“又不是第一次了,从小到大我也没少见你哭。”

  云无恙:……”

  “之后呢,你为什么会加入淮州军?”

  裴折对此十分好奇,尤其是林惊空的态度,转变了很多。

  云无恙解释道:“当日我离开之后,一路向北,先遇到了淮州军,便拿着玉佩去找林惊空,说明来意之后,林惊空便带我去见太傅大人了。”

  裴折笑了笑:“这玉佩确实重要,我知晓老师一旦看到玉佩,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对,太傅大人当即命人整顿军队,前往幽州。”云无恙道。

  太阳西斜,晚宴就要开始了。

  裴折哭笑不得:“边走边说吧,免得赶不上吃饭。”

  云无恙点头:“我当时也明白过来,公子应当是故意让我来送消息,然后就在想,公子那些话究竟是不是认真的。但思来想去,也觉得公子当时确实是认为我做错了。”

  “林惊空见我整日里闷闷不乐,便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心里烦得很,不想告诉他,他就带我去喝酒,说喝了酒就能忘记烦恼。”

  裴折揉揉眉心,憋不住笑意:“你喝了?”

  云无恙扁了扁嘴:“喝了,他就是个骗子,什么忘记烦恼,他就是想诓我,喝醉酒后把一切都告诉他!”

  裴折哈哈大笑:“看这样子,你中计了。”

  云无恙表情难看:“对,我把自己杀了张曜日,还有爹爹是谁,张曜日害死我全家……总之乱七八糟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了。”

  “第二天酒醒之后,想起这一切,我人都傻了,恨不得去弄死林惊空,杀人灭口。”

  裴折冲走来的士兵点头回礼,饶有兴致地问道:“那后来怎么没弄死他呢?”

  “我打不过他。”提起这事,云无恙有些委屈,“我和他打了好几架,都没打过他,明明之前不落下风的,也不知他武功精进了多少,每次都压制着我。”

  裴折但笑不语,恐怕不是精进了,而是一直在隐藏,林惊空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云无恙继续道:“但他不知抽了哪门子风,没有趁机奚落我,反而对我……挺好的,还问我要不要加入淮州军,成为像爹爹那样的将领,保卫百姓。”

  来到设宴的地方,裴折停下脚步:“你同意了?”

  云无恙颔首:“虽然很讨厌他,但我确实很想成为爹爹那样的人,我想有朝一日,也可以回到幽州,保护着这片土地与这里的百姓。”

  裴折欣慰道:“你长大了。”

  云无恙有些不好意思:“总不能一直闯祸,给公子添乱。”

  裴折突然想起姜玉楼曾经说过的话,雄鹰的孩子,怎能像家雀一般懵懂无知地长大。

  是了,云无恙是云腾的儿子,也该成为雄鹰的。

  云无恙笑了笑,少年身量抽条,已经差不多与裴折比肩:“后来接触多了,发现林惊空也不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他对外横行跋扈,其实也有原因,将他与淮州的知府大人相提并论,委屈他了。”

  裴折“嗯”了声,不知想到什么,弯起唇角:“想来之前我题的那幅对联,是有错漏的,任何人都会犯错,你瞧,我这不是也犯错了吗?”

  当日他进京赶考,路过淮州城,听闻此地知府大人与统领两人鱼肉百姓,故而偷偷留下了那一幅对联,以作讽刺。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那对联会成为调侃两人的谈资。

  云无恙也笑起来:“林惊空有苦衷,但也改不了他跋扈横行的事实,公子那对联写的不错,祝他断子绝孙并无大碍。”

  林惊空等人都入了座,裴折远远瞧了他一眼:“不至于,倒也不至于断子绝孙。”

  云无恙撇撇嘴,小声嘟哝:“瞧他那副不近女色的模样,指不定真要断子绝孙呢。”

  裴折想带着云无恙入席,被拒绝了。

  小书童自个儿跑到淮州军所在的位置,和一群人吃肉喝酒,快活得不得了。

  裴折怔了一瞬,接受了他的变化,看来云无恙是真的决心跟着林惊空了。

  席上少不了酒,裴折坐在主位上,被一圈人轮着敬酒。

  金陵九的离开,使得他心情并不爽利,没有兴致,拿着自己受伤不能饮酒的幌子,以茶代酒。

  傅倾流来得晚,宴席差不多结束的时候才到,有不少将士们都喝得晕晕乎乎了。

  他一身便装,没惊动大家,只和裴折与诸位将领打了个招呼,便去了营帐中。

  裴折随即起身,离开了宴席。

  金陵九说的事像一根刺,梗在他心里,他一思索,就免不了被这根刺扎得血肉模糊,今日若不是见到云无恙高兴,他怕是连饭都吃不下去。

  傅倾流仿佛知道他会来,倒好了茶水:“喝酒了吗?听说你受伤了,可得多注意,免得留下病根。”

  裴折摇摇头:“谢谢老师关心。”

  傅倾流目光温和:“可是有事要问我?”

  “之前收到老师的信,说耽搁了一会儿,有点担心。”裴折斟酌着词句,他与傅倾流是师生关系,若直接开口质问当年宫变之事,太不合礼数。

  傅倾流喝了口水:“无碍,已经处理好了。”

  裴折心不在焉,点点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傅倾流玲珑心思,当即看出他心里藏着事:“此幽州一战,你做的很好,回到京城之后,圣上定会封奖。当年你志得意满,要官拜三公,如今看来,已经快做到了。”

  官拜三公,那是很久之前的梦想了,久远到裴折乍一听到傅倾流这样说,都有一丝恍惚,不太回的过神来。

  营帐中点着蜡烛,烛火摇曳,蜡油滴落在桌上,留下一块嫩红色的斑痕。

  像一道岁月的疤。

  裴折的眉眼在烛火中变得不甚明朗:“老师,我成亲了,你知道吗?”

  傅倾流手一顿,意味不明道:“有所耳闻。”

  当日鹿鸣城燃灯一夜,引起的轰动可想而知,饶是谁都知晓,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下第一楼掌柜有了家室,对方还是名扬天下的探花郎。

  裴折微低着头,他明明没喝酒,却觉得自己有些醉了:“我娶了我的意中人,他风华绝代,我甫一见之,便心生欢喜。”

  傅倾流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叹息:“那我该恭喜你的。”

  裴折手指贴着茶杯,感受到一点灼烫的温度,不消多时,他指腹就泛了红:“唯一可惜的是,没来得及与他结发交杯,洞房花烛。”

  营帐外是欢呼雀跃的声音,打了胜仗的将士们兴奋不已,恨不得喝的烂醉,好将这一段时日来的绝望憋屈都排解出去。

  这是太平盛世与动荡时期的交融,这群人整日泡在战场之上,终于偷来了片刻的安宁时光。

  裴折突然有些恍惚,他心心念念,要保这乱世和平,可朝廷从根子上就坏了。

  右相元奉把持朝政,残害忠良,一手扶持了张曜日等人,致使云腾贺雨无辜枉死,幽州被屠城,百姓流离失所。

  耳边热闹的欢呼声,更像是一种讽刺。

  这里的将士们在感慨,朝廷没有放弃他们,援军救了他们,幽州所有人都不用死,他们打赢了曦国的大军。

  可裴折心里清楚,朝廷做到了几分,他也清楚,有多少人将幽州,将这里所有人的命当成了可以随意摆布的棋子。

  裴折想,有那么多人人愿意跟随金陵九,愿意相信一场不破不立的梦,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傅倾流又续了一杯茶水,军中的茶不是好茶,他却好似渴极了一般,喝了一杯又一杯:“我鲜少饮酒,酒会使我思绪不明,今日不知怎地,竟然想和你大醉一场。”

  裴折嘴唇翕动,声音有些颤抖:“老师……”

  “你啊,最是聪颖,也最是尊师守礼,性子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傅倾流目光悠远,叹了口气,“明明已经是太子少师,能够独当一面,却还是如此优柔寡断,既然你不问,那只能我自己说了。”

  裴折微微睁大了眼睛,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

  傅倾流没有看他,只盯着那摇曳的烛火,声音平静,仿佛跨越了岁月与时光的洪流,回忆起那些曾经美好过的记忆。

  他缓缓道来:“我曾有个倾慕之人,也同你和你那位意中人一样,两情相悦,但我做错了一件事,致使他离开了我。”

  “那人与你一般,聪颖多才,当时年少轻狂,饶是骄傲如我,也自愧弗如。”

  傅倾流声音带着浓浓的怀念,看着裴折的目光越发深沉,好像透过他在看什么人一样:“实不相瞒,我当初会同意教导你,是因为你很像他,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起了他。无论是悟性天资,还是性情脾气,你们都像极了。”

  裴折心跳有些快,金陵九说的话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握紧了茶杯,勉力维持面上的平静,玩笑道:“那我是不是该谢谢那位先生,不然可能得不到老师的指点。”

  傅倾流摇摇头:“不,你就是你,虽然很像,但你们是不同的。”

  裴折抿了抿唇:“所以老师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让他离开你?”

  傅倾流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茶水,舌头有些发涩:“我让他失望了,我为了自己的私心,害死了很多人。”

  裴折提到嗓子眼的心狠狠掉下去,整个人如坠冰窟。